350 帝都會聚(13)
張易連忙起身。對這位年紀也許只比他略長几歲的大姐,他感觀雖然不怎麼樣,但該有禮貌還得有。
「你們不是要見囡囡嗎,那順便幫我把飯給她送去吧。」孫麗芬將托盤往張易面前桌上一放,說。
張易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好。
托盤裡是一碗面,兩碟小菜。一碟是切得薄薄的火腿,一碟腐乳,竟是比他們吃的還好。如果是換成心眼小一點的,定然會有些想法,但張易只掃了一眼,並沒放在心上。
南劭也站了起來,準備一同前往。
「去一個就好了。我家囡囡脾氣不好,人多了她煩。」孫麗芬連忙阻止,話語一如既往的不客氣,不知道是不是在譚奎豐他們面前頤指氣使慣了,覺得人人都該敬著她。
南劭眉頭微挑,唇角浮起一絲冷意,手掌按在了張易肩膀上,正待說既然人多了煩,那大姐你自己去就好,也用不著我家阿易了。他是想要回報那份情,但這完全出於本心,並不是說非得像賤皮子一樣哭著求著也要把這事完成了。畢竟當初韓苓那句話,也只不過是她無意間透露出來的,而且發現失言之後便立即閉嘴不說。他們欠她,是因為他們覺得欠她,而不是真正欠她。
「行,我去就行。」張易先一步開口,給了南劭一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對方恐怕是習慣使然,又不觸及兩人底線,完全沒必要跟其計較。
這或許也是孫麗芬選張易而不選南劭的原因。女人不管性格如何,多少都有些自己看人的方式,換一種說法就是直覺。
張易和南劭兩人中,南劭無論是長相還是已表現出來的實力都遠比張易出色,然而獸化完全后的他雖然看著和氣不少,但本質卻與以前沒有絲毫變化,依然心高氣傲,少有人能入他眼。不知道孫麗芬有沒有看出這一點,她只是本能地覺得南劭這種人不能招惹。
何況她也並不是為了找女婿,只是想找個人去讓自家閨女轉換一下注意力,像張易這種長相氣質都不差,且具有親和力,又有一個小拖油瓶成為阻礙的正正好。至於女人和女人更有共同話語這種事,在她閨女身上是不適用的,所以一起來的姜紅和蘭瀾就被徹底忽略了。
南劭倒不是一定要去見韓苓,只是反感孫麗芬的態度而已,既然張易說了話,他自然不會再怎麼樣,於是又懶懶得坐下,將張睿陽哄過來,父子倆一邊玩去了。他並不擔心張易,以張易現在的實力,被封了靈脈的韓苓還真不是對手。
張易端起托盤,跟著孫麗芬上了樓。
「韓苓那死丫頭,都這麼久了還想不開,飯也不吃,也不心疼心疼我這一把年紀每天爬上爬下地給她送飯。不吃拉倒,看餓不死她!真是個討債鬼!」孫麗芬一邊走一邊抱怨,話雖說得狠,眼裡的焦慮和心疼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
張易也為人父,自然能夠理解她的心情,正待寬慰幾句,她已自己掉轉話風:「你和苓苓也算是舊識,幫我勸一勸,說不定她會聽。一直這樣下去,身體可怎麼受得了啊。」
「我儘力。」張易說,並不敢承諾。彼此不熟,從何勸起?又以什麼立場來勸?
韓苓住三樓,在門口,孫麗芬停了下來,臉上有一絲無奈。
「好了,你進去吧,我就不去了,免得她發脾氣。」
張易應了聲,伸手叩了兩聲門,沒有得到回應,等了一會兒,又叩了幾下,然後才在孫麗芬眼神的催促之下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裡生著壁爐,爐邊堆著砍得整齊的柴塊,門一開,便有股暖融融的氣流迎面撲來。
房間很空曠,除了一個擺在窗邊的畫架以外,便沒有別的東西了。地毯上到處都扔著廢畫紙,有的被揉成團,有的就這樣散攤著,能夠看到上面畫的內容。
韓苓坐在窗邊的畫架前,正在專心地畫著畫,對於敲門聲以及張易的進入沒有任何反應。
出乎意料的是,她雖然比記憶中的要清減了很多,但精神狀態看上去並不像譚奎豐他們說的那麼糟糕,神色也很平和,沒有絲毫怨恨氣息。她穿著白色的毛衣,藍色牛仔褲,披散著頭髮,沒化妝,給人一種很純粹的感覺,卻沒了初見時的青澀。
如果沒跟史昊等人交談過,看到這樣的她,張易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出她會做出那樣的事,更想像不出她曾經建立起過一個有十幾二十萬人的大基地。
見她一時半會兒不會將注意力從畫紙上轉移,張易往周圍看看,想將托盤先放下,卻發現竟然沒地方可以放。無奈,只能走過去,騰出一隻手在她的椅背上輕輕叩了兩叩。
這一回,韓苓終於有了反應。她抬起頭,在看到張易時,眼裡明顯露出一絲驚訝。她原本以為進來的是自己的母親。
「你是……」她問,一下子沒認出張易來,不過很快又反應了過來,「哦,你是那個……你看上去比以前年輕了。」她顯然沒記住張易的名字,但人還有印象。
張易對此倒沒有太多感覺,笑著自我介紹:「我叫張易,當初承你提醒,才保住了這條小命,否則現在恐怕不能站在你面前了。」
「我提醒?什麼?」韓苓眼裡露出疑惑的神色,她並不記得自己曾提點過此人什麼。當時她的心思都在南劭身上,對其他人可沒什麼功夫理會。
於是張易將南劭因她提醒才明白到自己的異能特殊以及他重傷瀕死的事說了。
韓苓愣了下,而後臉上露出自嘲的笑:「沒想到我還是做了一件對別人有益的事。」
張易終於從她的語氣中感到了一絲低落沉鬱,卻沒在臉上表現出同情或者擔憂的表情,而是看似隨意地說:「不止一件。」
韓苓眼中浮起迷茫的神色,詢問地望向張易:「不止一件?」
張易點了點頭,但沒說是什麼,轉開話題:「先吃東西,面都要冷了。」他左看右看,還是沒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將東西放下,正準備就這樣端著,一直坐在椅子上沒有動的韓苓站了起來。
「放地上就好。」她說,用腳將那些廢紙撇到一邊,然後盤腿直接坐在了地上。
張易見狀,便半蹲下身,依言將食盤放到了她面前。
「是我媽媽讓你來的吧。」韓苓先看了眼食盤中的東西,才伸手將面碗端起,說。不是疑問,而是陳述,顯然對答案十分自信。至於張易怎麼會來到這裡,跟他一起來的是否還有別人,她卻一概沒問,似乎毫不關心。
張易想了想,也在她對面盤膝坐下。
「她總是喜歡大驚小怪,我早上吃過飯,剛才不吃,是因為想趁有感覺時把畫畫出來,並不是想要絕食。」不等張易回答,韓苓自顧自說了起來。
「當父母的都是這樣……」張易笑著回了一句。目光卻往那畫板上瞟了眼,發現上面畫著個沒有五官的男人。
事實上不止這個,地上一些攤開著的廢紙上畫的都是人物肖像,有男有女,但無一例外的五官都是一片空白。
韓苓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低頭開始吃面,絲毫沒有詢問張易吃沒吃過,要不要也吃點的意思。
「末世開始的時候,我還在上大學。」吃了兩口,她突然說。
張易正琢磨著要怎麼才能打開話題且不顯得突兀,沒想到她竟主動開口,自然是豎起了耳朵,不敢打斷。
「從小到大,上什麼課外班,參加什麼活動,考試要考到什麼分數線,考什麼大學讀什麼專業,跟什麼人交朋友,都是媽媽安排好的。我什麼都不用想,只要按著她的計劃去做就好。」
「我唯一鼓起勇氣背著媽媽做的事就是交了一個家庭條件不那麼好的男朋友,因為他自己很有本事,長得好看,還特別寵我。」韓苓筷子停了下,目光空茫地落在壁爐里熊熊燃燒的火焰上面。
男朋友?張易敏銳地捕捉到這三個字,但無論是在他的記憶當中,還是史昊韓母等人的話語當中,似乎都沒有出現過這樣一個人。
「結果還是被她知道了,她連人都沒見,就讓我和他分手,並要求我在大學畢業之前不準談戀愛。我沒答應,第一次跟她因為這個事吵了起來,後來甚至鬧到放假都沒回家。」
張易發現自己似乎接不上話,索性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心裡卻暗自將初遇時的韓苓行事作風與她剛剛所說的人生經歷相對照了一下,總覺得這其中哪裡有些違和。
韓苓對於他回不回應似乎並不在意,自顧說道:「我對於蕭喆真有多喜歡其實也不見得,只是他對我特別好,我能想到的事想不到的事都幫我打理得妥妥貼貼的,真的是無微不至,哪怕是有時候我任性提的無理要求他也會儘可能地滿足。但是他後來手裡有了權力,卻背著我找了別的女人……」說到這裡,她不自覺將碗放下,碗里的面還剩下很多。
張易聽到這裡,以為他終於明白前男友為什麼沒出現了,卻不知真相差了一個前世今生。
「我曾經讓蕭喆救了一個叫徐鳳玲的女人,她長得漂亮溫柔,善解人意。跟她相處起來很舒服,我喜歡和她說心事,讓她跟我們住在一起。我把她當親姐姐一樣對待。結果她爬上了蕭喆的床,還設計把我騙進了喪屍堆中。」
聽到這裡,張易莫名覺得有些牙疼。這姑娘的命說好也好,說不好似乎也挺讓人不那麼痛快的,總是遇人不淑。但歸根結底,恐怕大部分原因還是要歸於被保護得太好,容易輕信於人。
韓苓用筷子無意識地戳著碗里的面,神色很平靜,平靜得近乎於淡漠,就彷彿是在說別人的事,不見絲毫的憤恨惱怒。
「這世界上總是有好人的。」張易見她停下來,於是乾巴巴接了一句,話說出來,才覺得這句話接得有點沒水平。
「是啊,是有好人,史昊就是一個很好的人。」沒想到,韓苓還挺認同,只是卻跟著提起了一個張易以為是禁忌的名字。她在說這個名字時情緒終於有了些微波動,只不過不是怨恨,而是惆悵。惆悵的她又端起碗,開始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已糊成一坨而且冷了的面。
「別吃這個了,我去讓人給你另外煮。」張易有點看不下去了,說。
韓苓搖搖頭,「不能浪費。」然後又接上了前面的話題:「史昊就是百峽基地現在的掌權人,我想他們應該跟你提過。」
聽到她說不能浪費四個字時,張易心裡不由五味雜陳,腦海里浮起當初在紫雲縣短暫的相處經歷,總覺得那時的她和現在的她根本不像是同一個人。
「一年前我們去過百峽。」他坦言。
韓苓頓了下,見面以來一直很獃滯的眼神像是被灌入了生機,突然有了那麼些靈動。
「他……我是說史昊他怎麼樣?好不好?」
張易覺得這個問題有點難回答,史昊的狀態很難界定是好還是不好,說好吧,卻是心如死灰,說不好,卻又能正常生活,身體還不錯,於是最後他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史昊把百峽基地管理得很好。」
韓苓愣住,而後眼裡閃過一絲黯然,點頭說:「他本來就是大基地的首領,能力自然不差。」說到這兒,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這句話讓張易再次升起之前那種違和的感覺,卻一時想不出問題出在哪裡。
「史昊是個很好的人,本身就很有才華實力,對老婆也好,又受得了誘惑。能遇上他,其實是有幾分幸運的成份在裡面。最開始我也只是想要收伏他,讓他為我所用,誰知道他並不願意。從他老婆入手,他老婆又是一個以夫為天,沒什麼主見的人,在她身上也做不了功夫。」說到史昊妻子,韓苓毫不掩飾眼裡的嫌惡和輕蔑。不知是有了那個閨蜜的前車之鑒,還是出於嫉妒偏見,她對秦長川的感觀明顯不好,直到現在也沒辦法正確地評判這個人。
「後來我惱了,又想到蕭喆的背叛,就想向秦長川也向自己證明這世上沒有不偷腥的男人,只是看誘惑夠不夠罷了。我想證明不是我運氣不好遇上蕭喆,而是因為世上的男人都一樣。可是後來卻漸漸變了,我好像真的喜歡上了這個人。」
聽到這裡,張易覺得她已經魔怔了。又或者說,這其實是大多數人類的共性,見不得別人好,自己倒霉,就恨不得所有人都跟著倒霉。只不過大多數人會用理智和內心道德準則將其約束住,不會付諸行動,於是那就單純只是一個不好的念頭,跟大多數亂七八糟的念頭一樣,很快生起很快消失,並不會對人對己造成什麼影響。只有少部分人,因為心性種種原因,會讓這個念頭滋長茁壯,然後做出損人不利己的事。韓苓明顯是后一種情況,因為從小被保護得太好,所以分外受不了挫折,致使性格變得有些極端。
「其實那時候我也很矛盾,既想讓史昊接受我,又擔心他會接受我。」韓苓半眯了眼,彷彿又回到了當初糾纏史昊不放的那段時間裡,臉上竟然浮起了一絲略帶甜蜜的笑容,顯然那段記憶於她來說並不像其母以及其他人所認為的那樣不堪回首。「想讓他接受我,自然是因為喜歡,也是希望自己的一番心血努力沒有白費;擔心他真的接受我,則是因為那樣一來,他跟蕭喆也沒什麼兩樣,哪裡又值得我去喜歡。」
這豈止是矛盾,根本是鑽進了牛角尖裡面已經出不來了。張易暗忖,都覺得替她頭疼。但同時又覺得有些不妥當,她跟他說這些,似乎有點交淺言深了。可是考慮到自己過來的目的,也不好就這樣抽身就走,又或者顧左右而言它,因此只能繼續聽著。
「於是就這樣不上不下地吊著,直到他要帶著老婆以及手下一起離開我們共同建立起來的基地,我就忍不住了,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先把他留下來。至於留下來之後要怎麼做,還沒有想好。我並沒有想到會發生那樣的事,更沒想過要害死他的老婆。」韓苓聲音漸漸低落下去,似乎還沒意識到問題的根結究竟在哪裡。
張易對此保持沉默。對這樣的行為他是不可能表示贊同的,但要義正辭嚴地指責她做的不對,似乎也沒必要。事情已經過去了,說什麼都不可能讓死去的人再活過來。人活一世,有的錯能彌補,有的卻無法彌補。
「我知道他跟我在一起時心裡是有怨氣的,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我終於得到了他,而且他也沒背叛他的妻子。我想著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只要以真心相待,時間長了,他總是會慢慢接受我。沒想到,他竟那麼恨我,連多點時間都不肯給我,兩三個月便想出了最惡毒的手段破了我的夢。」說到這兒,韓苓剛剛因為聽到史昊名字而亮起的些許神采再次如同燭火一樣熄滅,表情恢復了平靜冷淡。
「狠,但並不惡毒。」張易輕聲接了一句。
韓苓看向他,眼裡閃過一絲冷光:「你都知道?」
張易點頭:「如果真的惡毒,他就不會一毫不傷地放你的家人以及你離開,還允許你帶走部分手下。」按道理,他這時候只要順著她的心思敷衍兩句便沒什麼事了,沒必要惹她不高興。但她與他們之間的因果牽扯畢竟不一般,所以哪怕會惹人不快,他還是決定從本心出發,說幾句不那麼好聽的真話。
「他奪了我的空間,我的基地,還封了我的靈脈,讓我變得跟個廢人一樣,還不如直接殺死我……」韓苓臉上浮起厲色,顯然開始雖看著平和,其實心裡怨忿之氣並沒有完全消散。
「他的妻子死了。」張易一字一頓地說,聲音不大,但足以傳進看上去像是快要失控的韓苓耳中。
韓苓的聲音戛然而止,久久沒有再出聲。
按張易本來的想法,如果韓苓在聽到自己這句話時,露出秦長川的死不是她的責任,又或者明知因她造成悲劇卻並不放在心上這樣的反應,他便放棄,找個由頭抽身離開。一個人如果已經沒有了最基本的道德觀是非觀,那麼再說什麼都沒有用。好在,她顯然並不是這樣。
「你只是靈脈被封,但異能還在,怎麼敢說是廢人。如今活下來的人中,又有幾個是走那條路的?」張易話頭一轉,沒在韓苓和史昊的恩怨情仇上糾纏,而是就事論事。「何況你父母都在,還有幾個忠心耿耿的手下不離不棄,只這些就已是絕大多數倖存者想拿命換都換不來……」說到這,他聲音不覺輕了下去,卻依舊能讓人聽出其中濃濃的悲哀。
末世多少家破人亡,最後活下來的能有一個親人相伴都是極端幸運的事,何況是一家三口都在。所以說哪怕是被奪了空間,以及因為空間而修出的實力,韓苓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仍然遠超過很多人。
「這麼說我還要感謝他沒有趕盡殺絕了?」韓苓冷笑。
「難道不該?」張易皺眉。雖說他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但如果誰害死了他至愛的人,那麼就算是想盡辦法他也是要弄死對方的。相較起來,史昊的做法不管出於什麼目的,真的可以算是很柔和了。如果連這一點都不願承認,那麼大約是很難從過去中爬出來的。
「不……」韓苓搖了下頭,似乎想反駁,卻像是想起什麼,突然沉默下去,過了一會兒,才再次接下去,不過這一回語氣卻肯定很多:「我不會感謝他。他之所以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心軟,也不是因為對我有了感情下不了手,而是忠於他自己的道德以及行事原則。我為什麼要謝他?」
張易竟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好在韓苓說這話時似乎真是想通了什麼,語氣十分平靜,說完,突然將碗放下,起身回到畫架之前,拿起筆在畫上迅速勾畫起來。
張易隨意瞥了眼,發現托盤上的碗和碟子竟然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被吃得乾乾淨淨,有點驚訝。想著兩人的談話到此應該已經結束,於是端起托盤站起來,正要告辭,卻見她停下了筆。
畫上原本空著的五官已被填上,卻是史昊的樣子,只不過看上去表情雖然疏遠冷淡,卻還有著一股子固執嚴謹卻又不失柔和的味道,與張易記憶中心如死灰的樣子不同。
韓苓定定看了自己已經完成的畫一眼,然後驀地抬手將其一把扯下,走到壁爐邊扔了進去。火焰烘地下燃起,轉瞬便將畫上的人吞沒。
「多謝你!」韓苓發了一會兒愣,然後轉回身,對著張易鄭重地說。
「謝我什麼?」張易想不出自己做了什麼值得道謝的。
韓苓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團廢紙,將其攤開,在張易眼皮下晃了晃,不等他伸手來接,便又扔進了壁爐中。但張易已經看清上面同樣畫著一個五官空白的肖像。
「我被逐出百峽基地時,那些平日里圍繞在身邊獻殷勤的人不是直接棄我而去,便是落井下石。」韓苓一邊開始收拾地上的廢紙,一邊說。
張易也沒多想,瞅了一圈沒見著有掃帚之類的東西,便將托盤放下,跟著幫忙撿拾。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做人太失敗,才會眾叛親離。」韓苓自嘲地說。
「並沒到那個程度,至少譚奎豐他們還一直跟著你。」張易對她的話並不贊同,提醒說。
「他們……他們不一樣的。」聞言,韓苓的動作頓了下,笑容有些勉強。
張易心中奇怪,正想問有什麼不一樣,她已轉開話題。
「我有一項特殊的能力,但凡見過的人,哪怕只有一眼,也能用筆將其描畫下來。當然這是有時間限制的。熟悉的人,哪怕是隔了三五年,我還是能憑藉記憶勾畫得八九不離十,陌生人能記住的時間就比較短,但也能保持記憶三五月,再久的話就會變得模糊。」
張易不由看向手上收攏起來的廢紙,發現上面畫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卻沒有一張臉是被填上的。
「然而之前一段時間,我突然發現我竟然想不起其他人的樣子了。蕭喆,徐鳳玲,史昊,那些背棄我的人,沒有背棄我的人,包括我的父母,他們的臉在我的腦海里都是一團團扭曲的光影。我根本不敢去看他們,怕自己會發瘋。」韓苓說到這兒笑了起來,笑容很明朗,絲毫看不出曾經陷於惡夢一樣的黑暗情緒泥沼中無法自拔。
「扭曲的光影?」張易有點無法理解。
「是啊。每次我看過去,又或者回憶的時候,就像是有無數張面孔出現在他們臉上,這些面孔互相替換,重疊,融合,扭曲成一團。我不知道哪一張面孔才是真正的他們,我分辨不出來,只是越看越陌生,越看越嚇人……」
聽著韓苓如同夢囈一樣的呢喃,張易這時才知道,譚奎豐他們的擔心並不是大驚小怪,韓苓明顯曾經處於過一個很危險的精神狀態,不小心很可能就是自殘自戕的下場。
「但是剛剛我突然明白了,他們有多少面孔都無所謂,他們拿來面對我的那一面,就是我眼中真實的他們。至於其他面,我看不見,那麼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就像史昊,他對秦長川溫柔深情忠誠,但這一面永遠也不會出現在面對我時,而我卻認為那才是真正的他,並因此想將他納為己有,不是緣木求魚?還有我的父母,他們不管對外面的人怎麼樣,脾氣變得怎麼古怪,但他們對我的愛卻從來沒有變過,毫無保留;還有譚奎豐他們……」韓苓的聲音突然鏗鏘起來,如同烈陽破開層雲,天地間一片明亮熱烈。
張易不自覺站直了身體,看著這個只見過兩次面卻已聽過她不少事迹的少女在自己眼前完成化繭成蝶的蛻變,他不知道自己在這裡面是否真起了點作用,但心裡其實是挺欣慰的。當然,如果換成史昊來,見她就這樣想開,大約高興不起來。不同的立場決定了不同的心態,張易不是受害者,反而曾受過她的恩惠,自然願意見到她在不傷害其他人的情況下成長起來,並過得更好。
「所以我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聽我傾訴,如果剛剛你沒有反駁我,而是順著我的話說下去,或許我永遠也不可能完成一幅畫。」韓苓看著張易,非常認真地說。
張易聽出來了,她所指的完成一幅畫其實說的是從那種混亂黑暗的情緒中走出來。
「我想,你最應該謝的不是我,而是你的父母,還有譚奎豐他們。」想了想,他沒有接受道謝。他起的作用不過是臨門一腳,換誰來都能做到,而前面的積累與支持卻是一直對她不離不棄,甚至連怨言都沒有一句的身邊人,沒有這些人,她現在或許是另外一種狀態,甚至有可能早已不在。
韓苓笑了笑,沒有反駁。事實上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從出事後,她的父母以及譚奎豐等人對她總是小心翼翼,百依百順,生怕她有個好歹,不每天在她耳邊咒罵史昊都是好的,更別提逆著她的意來勸她了。再則,她也沒辦法跟他們述說心中的那些想法,彼此之間太熟了,說不出口。
張易則不同,張易於她來說幾乎可以算是一個陌生人,以後也可能沒有交集,不存在有多少張面孔需要她來分辨這種心理障礙,傾訴起來也無需顧忌什麼。正是這個原因,她才會逮著他不管不顧地一頓傾述,而也正是這種毫無顧忌的傾述,讓她積壓已久的情緒得以釋放,才有醍醐灌頂的堪悟。
張易在這其中所起的作用,大約等同於樹洞。當然,這樹洞也不是什麼人來當都能起到這樣的作用的。不同的人,不同的脾氣性格,不同的三觀,很可能造成完全不同的結果。所以韓苓感謝張易,確實是發自真心。
「也是,我這就去下面坐坐,都好久沒跟他們聚一塊兒說說話了。」韓苓說。父母和譚奎豐他們於她來說是自己人,道謝的話就不用說了,但讓他們寬心卻是應該的。
兩人出得門來,就瞧見孫麗芬正背著這邊急急慌慌地往樓道口跑去。
「媽……」韓苓喊,聲音還沒落,就見孫麗芬哎喲一聲,腳一歪,跌倒了。她連忙跑上去將人扶起。
「我就是……我就是……」孫麗芬慌著想要將自己一直在外面偷聽的事撇開,但一時之間,哪裡想得到借口。
「扭哪兒沒?」韓苓打斷她,急聲問。
「沒事,沒事,我就是上來看看你吃完沒有。」這一緩和,孫麗芬終於扯出了個蹩腳的理由,也不想想她剛才是朝著樓梯那邊跑的。
「吃完了,吃得很飽。」韓苓也不戳穿她,柔聲回答。
孫麗芬不知為什麼眼睛原本就是紅通通跟哭過一樣,此時聽到她的話,竟嗚地一聲哭了出來,抱著韓苓直喊寶寶心肝。
「寶寶啊,媽不知道你心裡這麼苦,你咋不跟媽說呢……」
韓苓先是尷尬了下,而後也不由跟著紅了眼。她從小被養得嬌氣,跟父母說話如果不是撒嬌,那麼就會很直接,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婉轉寬容,如果是以前,她大約會很不客氣地戳破母親的謊話,甚至為此大發脾氣,但如今整個人卻跟脫胎換骨一樣,開始知道體諒人。然而對於父母來說,或許沒幾個願意看到自家孩子通過這樣的方式長大。
「媽,這有什麼苦的?做錯事總是要付出代價,別哭了,看讓人笑話。」她忍住了淚,笑道。她終於還是開口承認自己做錯了事。
「我看誰敢笑……做錯事?你哪裡做錯了,還不都是那史昊……」孫麗芬這時候倒像是個小孩一樣任性起來。
「媽——」韓苓苦笑。她知道自己長成以自我為中心不知道體諒別人的性格,母親是要負很大部分的責任的,但是卻無論如何也責怪不起來。只因那是母親愛她的方式。
「好,好,媽不說了,媽不說了,好男人還不好找嗎?咱們不稀罕那混蛋。」孫麗芬明顯還糾結在史昊的事上,卻又擔心女兒也這樣,哪怕心裡憋著一肚子氣,還是收了聲。
韓苓看了眼已悄然離去的張易背影,眼中浮起一絲感激的神色,並沒有去糾正母親的話,以免又沒完沒了。
孫麗芬擦乾眼淚,又仔細看了幾眼自家閨女,見她確實像是好了的樣子,才露出笑臉,緊攫住女兒的手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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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覺得眼熟,是因為這一段做了大幅度地修改和刪減,原本的一萬來字僅保留了兩千字左右的內容,然後又在前面增添了幾萬字的內容。之前那個因為心裡急於完結,寫出來的東西總有種應付任務的感覺,所以才有後來的停更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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