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君子報仇

7君子報仇

長安城的夏日悶熱不已,沒放置冰盆的屋子裡,更是憋悶得人煩躁不安。

「又怎麼了?」好性子的柔敷忍不住喊了一聲。

夏芳菲扶著柔敷站起來,起來得太快,眼前一花,好半天眼前才重新清明起來,望見在她頭暈目眩時已經進來的雀舌並一個婦人,她先呆了呆,隨即問:「綉嬤嬤怎過來了?」

綉嬤嬤是駱氏身邊的老人,也是曾見識過駱家烈火烹油時期的人。她滿頭灰白的頭髮,整齊地挽在腦後,只在發中插了兩根銀簪子,靛藍對襟小夾襖下系著一條藏藍裙子。這衣裙據說是昔年駱家的老婦人賞賜給她母親的,綉嬤嬤穿著,就彷彿是個身陷二十年前的似錦繁華中走不出的痴人。

「七娘身子好了?」綉嬤嬤面上波瀾不驚,心裡卻詫異夏芳菲怎瘦成這樣。畢竟是看著夏芳菲長大的,恨她不爭氣之餘,又有些心疼。

「……略好了些。」夏芳菲拿不準該怎麼辦,說話時,給自己留了餘地。

綉嬤嬤嘴唇張了張,瞥見花瓶中絢爛的紫藤花,心中的那點子心疼登時化為烏有,方才燕奴還說駱得意摘了一大簇紫藤花,如今就在這瞧見了。綉嬤嬤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不解夏芳菲怎地這樣輕浮了,沒了心疼的心,當即伸手提著雀舌的耳朵疾言厲色地道:「七娘既然好了,怎不管一管雀舌?咱們住在駱家裡頭,一言一行,雖不是看人臉色,但也該自尊自重。雀舌這丫頭不知從哪裡偷來一袋錢,就敢大搖大擺地出門買東西!這叫駱家人看著,像是什麼樣子?難不成,叫旁人說駱家慢待了嬌客,逼著嬌客的丫鬟親自出門買東西,七娘心裡就痛快了?」奪過雀舌拿著的錢袋子,咣當一聲丟在地上,「虧得府里與我相熟的老人還有幾個,及早告訴了我,不然,指不定有人造謠,說七娘叫小丫頭出門,跟府外的什麼人聯絡往來呢。」

「綉嬤嬤!」柔敷臉色煞白,扶著夏芳菲的手覺察到醒來后不曾進食的夏芳菲在微微顫抖。

夏芳菲素來敬重綉嬤嬤,也曾被她教訓過,可這麼毫不留情的劈頭蓋臉訓斥,還是頭一遭,靠在柔敷身上,一句話未曾說出,先喘息了兩次,「嬤嬤,我知道了……回去告訴母親,我心裡明白呢。」

柔敷睜大眼睛,眼中淚光閃爍,夏芳菲肯服軟了?

綉嬤嬤乾癟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眼光柔和了一些,「柔敷、雀舌外頭伺候著。」

「七娘她才醒,站不住……」柔敷想留下。

「去吧。」夏芳菲輕輕推了推柔敷,慢吞吞地親自拿了褥墊,工整地跪在褥墊上。

綉嬤嬤心軟了,跪坐在夏芳菲身邊,看她才跪著就打起顫來,就道:「夫人不在,七娘自在些坐吧。」

「失禮了。」夏芳菲盤腿坐下,略舒坦一些,方才坐著,只覺兩股被自己的骨頭咯得生疼,「我今日才醒,料想我昏睡之時,連累母親受了許多委屈,實在是我不孝。」

「……七娘為何沒有動手?計娘說,只要割破手皮,打發了敏郡王就好。」綉嬤嬤餘光里掃見牡丹,心又硬了,不解她兢兢業業配合駱氏教養下的夏芳菲,怎就在關鍵時刻,辜負了她們的一片苦心?

夏芳菲不語,只低頭摩挲著自己的手背,「母親,什麼時候回平衍?她可願見我?」

「夫人七月里,等計娘進宮得封后才回平衍。七娘,你想一想夫人的難處吧,她只有你一個,你又這麼打她的臉,叫她如何回去見夏家的老老少少?若是計娘不給她爭氣一些,她寧肯一輩子留在長安,也絕不回平衍。」綉嬤嬤深知駱氏的傲氣,甚至,她比駱氏還傲氣一些,世風日下,處處都是不知廉恥的男女,她一直深信她教養的夏芳菲跟那些無恥男女不同,可夏芳菲的所作所為狠狠地羞辱了她,叫她沒臉再挑剔那些無恥男女的品行操守,「七娘,夫人等著你請罪呢,你快些兒去吧,總是親母女,夫人還能害了你?此時出家,也能剎住流言,叫你下半輩子好過一些。」

夏芳菲掐著手指,欲哭無淚地想她果然猜得不差,可是剎住流言又有什麼用?她一輩子都要留在道觀中了,「嬤嬤,不知,我什麼時候去見母親才好?」

鶴髮雞皮的綉嬤嬤待要說,又撐著地板站起來,先將窗邊牡丹拿來握在手上,揉成一團,又走到花瓶邊,費盡地將蓋住了花瓶的紫藤一股腦兒揪出來,動作太猛,竟把花瓶拖倒,嘩啦一聲,花瓶重重在砸在地上,碎成一灘。

綉嬤嬤的裙子被水潑個正著,腳背也被花瓶砸中,六十上下的人,當即憤憤地不顧一切跺著紫藤,老淚縱橫地哭道:「七娘你怎事到臨頭,就不中用了呢?你後頭落水病到今日,怎不早一會子落水,還能得個美名?我素日里說夏家的女孩兒里,就數你最懂禮數,怎地……你這叫我哪裡有臉回去?」兩手拍著腿,渾然忘了自己堅持了幾十年的沉穩從容,儼然跟個市井潑婦一樣,瞅見柔敷掀開帘子向屋子裡探頭,罵道:「就是你這丫頭帶壞了七娘!」

柔敷覷見夏芳菲穩噹噹地坐著,略寬了心,趕緊縮頭躲出去。

綉嬤嬤將滿腔的抑鬱釋放出來,固執地挺直背脊,拖著一路水跡,跪在夏芳菲面前,「老奴求七娘給夫人一條活路,傍晚,駱家一家過端午,也請了夫人去,七娘過去好生給夫人賠罪,自己個把該說的說了,好歹替夫人挽回一些薄面。」

「嬤嬤,我的衣裳……」

「回頭老奴給七娘送來。」綉嬤嬤終於露出了笑容,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只要夏芳菲肯自願出家,那她跟駱氏的教養,就還不算失敗到底。

「多謝嬤嬤。」

綉嬤嬤急著要去告訴駱氏這「好消息」,一動,袖子就被人扯住,扭頭看著那雞爪一樣的小手,動了惻隱之心。

「……嬤嬤,你怎不死?」夏芳菲大著膽子問,瘦削之後,一雙眼睛越發大得駭人,水汪汪的嵌在巴掌大的面上,將對面人的一舉一動全倒映出來,「君辱臣死,嬤嬤說過芳菲榮光,就是嬤嬤榮光,那芳菲受辱,怎地嬤嬤沒死?」

陽光透過敞開的軒窗照耀到夏芳菲臉上,耀得她的雙眸像一對舉世無雙的琉璃珠子,她眸子里的倒影,清晰得嚇住了面前的真人。

對著這樣不溫順的夏芳菲,綉嬤嬤有一絲慌亂,在望見夏芳菲眸子時,直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地上涼,七娘好好吃了飯,好好想想怎麼當著舅老爺、舅夫人的面跟夫人說話。」說罷,竟不敢再看夏芳菲,向外去的沉穩步伐里,莫名地透出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匆匆地從梨雪院大步走出后,深吸了一口氣,才向廷芳院去。

綉嬤嬤才進廷芳院,遠遠地望見一個穿著豆綠印花短襦、紺碧色抹胸裙子,梳著雙螺髻的女子溫婉地挨著軒窗聽駱氏訓話,老眼昏花下,疑惑地想,方才夏芳菲還不老老實實地留在自己房裡嗎?怎地,一下子就到了這邊?走近兩步,聽見那女子的聲音,才恍然此人是駱得計,眸子掃過駱得計的胸口,望見她脖子上紅艷艷的瓔珞,一言不發畢恭畢敬地等著。

半天,駱氏道:「得計歇一歇吧,晚上還有家宴呢。」

「姑母才是真正辛苦了,姑母也歇一歇吧。」駱得計換了個人一樣,昔日的活潑好動全沒了,只剩下溺得死人的溫柔沉靜,開口時細聲細氣,行走時婷婷裊裊,儼然是另一個夏芳菲。

這份把自己變成別人的狠心,七娘就沒有。綉嬤嬤心裡感嘆,兩隻手恭敬地攙扶著駱氏向這廷芳院的耳房裡歇著去。

「七娘答應負荊請罪、自請去道觀了?」駱氏長挑身材,杏眼菱唇、墨發如雲,雖模樣與青春年少時不能相比,但歲月的流逝,還不曾在她臉上留下一絲一毫痕迹,幼時的教養,令她一舉一動無不雍容華貴、端方持重。

駱得計、游氏母女求著駱氏教養駱得計,看中的,就是駱氏身上這份其他嬤嬤、養娘都比不上的氣度。

「是,七娘答應了。老奴什麼都沒說,她就答應了。」綉嬤嬤想起那句「你怎不死」還是心驚不已,但這話,跟駱氏說不得。

駱氏眉尖微蹙,並未因綉嬤嬤的話舒心,聽見駱家裡不知哪一處響起妓子的歌聲,鄙夷地輕嗤一聲。

「夫人,當真要給計娘下藥?」綉嬤嬤遮住嘴,湊到駱氏耳邊問。

「下,如今,咱們對七娘那個樣,得計娘兒兩再不疑心咱們什麼,嬤嬤叫柔嘉在給得計敷面敷身子的葯里添上幾味葯。」駱氏面上冷若寒霜,每每想起那一日的事,便不痛快,若是事後還想不明白是游氏、駱得計母女合起伙來算計她們,她就不是駱家的人!

「可,七娘已經如此,若計娘子進宮后,生不齣子嗣,駱家……」綉嬤嬤到底是駱家出來的,心裡難忘舊主,對舊主的子孫便也多了兩分關心。

「嬤嬤當真以為外甥女飛黃騰達了,我這姑母就能跟著雞犬升天?慢說是我,便是嬤嬤你,等到得計風光無限的時候,也未必不是她想剷除的人。那等踩著別人上的人,出了頭,唯恐旁人知道她的醜事,越發要作踐被她踩過的人,便是斬草除根的事,她也未必做不出。且叫她進宮風光風光,想誕下龍子皇孫?做夢!」駱氏把一輩子全部押在夏芳菲身上,駱得計膽敢毀了夏芳菲,毀了她一輩子的盼頭,她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毀了駱得計的盼頭。每每想起日後駱得計僥倖得寵后,醜態百出、上躥下跳地求子,甚至還會因信賴,再求到她頭上,她心裡就痛快得很。

「夫人不若將自己的良苦用心說給七娘聽一聽,免得,七娘心裡怨你。」綉嬤嬤耳邊一直回蕩著那句「你怎不死」,臉上猶如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夏芳菲對她就是如此,對駱氏,當是更加怨恨。

「……她怨就怨吧,平衍州我們娘兒兩是回不去了,那邊才是能吃人的龍潭虎穴,能在駱家賴多久,就是多久。我對她越冷,大哥厚道,心裡才越愧疚,畢竟,如今我可是盡心儘力地幫著得計呢。」駱氏嘴角噙著一抹冷笑,都怪她昔日將夏芳菲看得太緊,只叫她知道人心險惡,卻不曾叫她真正地歷練過,夏芳菲死了就罷了,她陪著她一起死,她沒死,她就得叫她知道要想好端端地活著,不自己使勁可不成。

「嬤嬤還記得老家裡的什麼葯,只管在計娘身上下吧,不必留情,只要她能漂漂亮亮地進宮就好。這串子,也拿去泡葯。」駱氏摩挲著自己圓潤飽滿的手腕,將腕上血紅的珊瑚串子向下擼起,輕輕地摘下來遞給綉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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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為夫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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