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凱旋祭母
六月的包頭熱情如火。午後昆區阿爾丁大街八車道的柏油馬路載著懶洋洋的各路班車穩穩駛向沼潭火車站。
一身淺灰休閑衣褲的蘭在黎端坐在2路班車的末排,眼睛微眯。大片大片的陽光透過路旁高大粗虯的楊樹的茂密枝葉,隔著厚厚的玻璃,喧鬧地傾泄在這一張沉寂的俊顏上。臉上跳躍的陽光看似耀眼卻不灼人,然而這一張冷然的臉卻一如既往地灼傷了車裡所有妙齡女郎挑剔的眼。
同樣在末排的周易,大剌剌斜伸著一副長腿,多情的桃花眼一挑一挑地向四周發散著酒精量十足的電波。但若細看,這人深邃的眸底全是冷然,就連那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勾魂性感也只不過一層尋常保護色而已。
所以,這兩人骨子裡是一致的自我、強勢。蘭在黎睿智冷靜如獅,周易優雅從容似豹。他們對看中的獵物都志在必得,且有足夠耐心,並同樣惡趣味地喜歡欣賞獵物慢慢上鉤時的百般狼狽姿態。
就像這次的包頭之行。十年磨一劍,二人捨棄數十人的精英談判團隊只身前來,乾淨利落地收復了蘭家十五年前在鋼鐵、煤炭、稀土等領域的民企參營權。短短一周,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已身資過億萬。
周易懶散地睨著身邊這個發小兼上司,試圖從那濃密的睫毛下窺探出些別的情緒。一分鐘后,此舉毫無意外地被宣告失敗。
「真沒意思!男人長這麼密睫毛幹嘛!」周易一陣老生常談的長吁短嘆。
「幼稚。」蘭在黎眼都不抬,「我是很高興,但遠遠不到喜形於色。」低沉醇厚的嗓音里隱藏著一絲微弱的百無聊賴。
「生無可戀?」周易誇張地聳眉毛。「哥,咱妹子可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著哪!當年小姨臨終託孤,你可是親口保證要找到小末末並照顧她一世的。人生宿願未償,大丈夫何顏談生死!」
「行了,就你貧!」蘭在黎無奈撫額,聲音難得輕快,「她,找到了。」
「找到了?小末末在哪?」周易狂喜之下猛然收腿、起身,這時車進站恰好剎車,於是他華麗麗的喜劇了。
車門打開,蘭在黎長腿一邁利落下車。「我去看看媽媽,你自己隨意,晚飯叫我。」說完揚長而去。
周易剛從無端撞柱的喜劇中回神,又被這話打回眩暈。什麼情況?老兄我被拋棄了?這可是十年並肩作戰以來的第一次。那話怎麼說來著?對,蘭家的人果然都無情。包頭果然是個讓人不知不覺露出本性的地方。
最後一個下車,周易瀏覽四周,變化還挺大,當年這裡可都還是荒地。看見鐵道賓館的招牌,他果斷向前,天塌下來也得補個覺先。
入夢前,周易還碎碎念:幾天都沒睡還有精神擠公交還要去爬山,一座荒墳有啥看頭,那女人活著沒給你母愛死了這麼多年還不讓你安生……晚飯,晚飯……哎呀,小末末……
蘭在黎憑著記憶幾經周折終於在一片廢墟中找到那塊無字碑時已是下午四點。這裡離火車站有五六里地,並不算遠,那些高樓大廈清晰可辨。四周稠密地布滿高低錯落的民居,然而這片顯然是廢棄廠房的地方卻荒草萋萋、灌木叢生。
灰色斑駁的墓碑在茂盛的草叢裡只恰好露出碑頂。蘭在黎俯身,頂上那句纖細的詛咒還隱約可現:蘭再黎死了。
這是十歲的他用重金請造碑人刻的。還記得當時造碑的老者聽說他要在碑頂刻字時勃然變色,連稱這是對已去者的大不敬會讓讓周圍的人無論去者生者都不得安寧。
十歲的蘭在黎經過那場變故后,身體單薄如片紙,意志卻已堅強甚至頑固如鋼鐵。他就是要這個女人不得安生,至於別的他根本顧不上。老者閉門謝客,他的兒子卻見財起意,雖然在聽說要刻的字後有片刻猶豫,到底還是深深淺淺、偷偷摸摸地刻了上去。至此,她唯一的血脈,蘭再黎,隨她死了。他活著,只是蘭在黎。他不為誰活著,只為他自己。
「看來你這些年很寂寞吧。你是那麼愛熱鬧的一個人。有這些草陪著你也就夠了。你就當是睡在草原上吧。」
「其實我一直知道你不過是一個渴望愛的可憐人。你為了那個人甘願被人當槍使甚至不惜拋家棄子,結果呢?那個女人和他一起葬在蘭家祖墳,你這個蘭家公主卻孤苦伶仃葬身荒野。值嗎?」
「你走前問我恨你嗎?你能想象一個人活著只是為了活著么?不過,最近我倒似有些怨了。我找到小天使了,兩天前得知她正是在這個城市念書。這十幾年我唯一的正常娛樂就是為她建一個能讓她是她自己的世界。如今世界成了,只等她來。可你知道我等到什麼了么?那個女人,當年帶走她並不是隨意。我的小天使原來一直都是為另一個男人而被『精心』養著。華彤是該死,可她死時卻把最好的都給她兒子備下了,包括我的末兒。你不佩服么,同樣做人家母親的?你不信命。我信。如果這也是末兒的選擇,不管她過得好不好,我尊重她。只要她活著,我就活著。」
「你好好想明白吧。安生此處,別再鬧騰了。不然惹得人家將你連窩端了,你要再睡美容覺可就沒地了。我走了,後會無期。」
蘭在黎將手中把玩許久的一朵藍色野花隨意扔在碑頂,雙手揣兜緩緩往回走。走得幾步,突又回頭,「對了,你也別肖想著抱孫子。女人都麻煩,除了她,我誰也不會碰。你兒子這點和你很像,這也許是你唯一的優點了。還有,我並沒有弟弟,她兒子姓麥。」
蘭在黎轉過頭,施施邁步。身後,晚風輕起,碧藍如洗的低矮蒼穹一如他來時沉寂不言、俯瞰世間。
到達火車站時路邊已然華燈璀璨。站前廣場依舊人潮湧動,大部分都是回家的學生以及相送的朋友。蘭在黎這才想起昨晚匆匆一瞥的科大校歷里是說今天開始放假。他不由得就往人群里多看了一眼。
她會在么?她也該回「家」了吧。怎麼說也在那裡生活了十五年,她肯定以為自己就是那兒的人了吧。三歲之前的事怕是早就沒有了印象,再見面也不會認得她的黎哥哥。
恨么?後悔么?如果當時他一有能力就全力尋她,或者默許周易去尋…哪怕比現在早得一年,他還是有很大的機會吧。原來果真沒有什麼能夠聽天由命,你讓它一分,它就回你十倍響亮耳光。
蘭在黎自嘲一笑收回目光,掏出手機準備聯繫不知在這附近哪張床上神遊著的周易。
手機剛解鎖,一個不大的聲音就把他釘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