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烈焰經身（四）

離兌心中一恍，不受控制地就蹲下身：「你問孤嫌不嫌你，孤還沒問你，怨不怨孤……」替身，和後來的……

「若怨，……早便怨了。」

離兌一哼：「所以，孤不嫌你。」燕姬抬頭看他，他又扭過身了：「孤，才懶得跟你計較。」

「王上你……」燕姬遲疑地叫出來，他回頭看，那眼中竟有了淺淺的期冀。

離兌心慌一聲哼：「別想有的沒的，孤才不……孤只是看你可憐！」

「可憐……」燕姬在低嘆，一股悲戚環繞其中，離兌心中一刺。

「別得寸進尺了！」

燕姬安安靜靜看她，眸子里不知寫著什麼。

吩咐御醫好好照看她。

又幾日，離兌陸陸續續收到外面傳來的消息，腳步一日比一日輕快，他也時常去看燕姬，每一次，燕姬都那天一樣靜靜看著他，讓他，尷尬無措。

可他卻止不住向那座宮殿奔向的步子。

他想說一聲別看了，可話堵在嘴邊就是出不了口。燕姬沉靜的眼眸，成了對付他的最大武器，漸漸地，他有些明白，他是情怯。習慣了摧毀與掠奪，燕姬這種一想到，便讓他心也揪成一團的感情，他有些畏懼，想遠遠避開，但仍……不舍。

他希望那人永遠看他，又怕那人永遠看他……矛盾到了極點。

離兌抬眼望向天邊夕陽，一瞬想到的就是燕姬的眼睛。

有什麼，在把他的一切一點一點啃噬乾淨。

他想，他……他不知自己心中生出的是什麼，是想要，是愛，還是別的。

總之是，不舍。

他知道燕姬是想要一個答案，可給不出答案，只好拖著。……不知道燕姬心裡藏了這麼多事情，還要做替身，與他強顏歡笑，到底是……什麼感覺。

他實負她良多。

燕姬的腿每次要換藥，他都躲出去，還是，還是……怕。心中酸麻刺痛渾身炸裂一般的難堪和難受。

竟還有微微甜意。

這世上，總歸有一人，他多麼不好，他做錯了什麼，總會原諒他，不怨他……一心一意為他。

總有一個人，將他放在心中最重，他開心，比他更開心，他難過，比他更難過！

有人拼盡一生，換你一次歡顏。

有人愛你愛逾生命，卻，把自己貶至塵埃里。

她愛你。

她、愛、你！

心中如遭重擊。

江山如畫亦孤獨。巍巍宮室，滿城寂寥，還有一人……會一直在身後等他。

你說，教他如何不……

再幾日，離兌臉上漸漸染上笑意，那人對諸侯的影響比他想的還要大很多，他的計劃已經慢慢實現，也許再加上把火……

這大好河山……等他……

這時，卻有侍衛彙報，名動天下的才女季昭要來拜見。

離兌一瞬怔愣，下一瞬便陰了臉，季昭以雄辯滔滔，長袖善舞為名，這一次，想必是來親自遊說他這個暴君的。

離兌沉下心在春秋亭會面季昭，季昭佔據大義條分縷析有理有據，離兌卻賴了皮就是死活不讓，二人扯皮很久，沒有結果，還好季昭早知這一行不會十分順利，便也不再糾纏於此，就告了辭，之後，隔三差五，季昭很有毅力，經常出現在離兌面前。

離兌知道自己的計劃還需要穩住季昭，便與她虛與委蛇，他知道季昭那些夫君的能量，他要表現得一直沉迷，才能放鬆他們的警惕。

因之前離兌對季昭有意的事情便傳得天下皆知，這一次，謠言更是沸沸揚揚，甚至有傳言，季昭即將入主周宮了。離兌對此有些隱憂，但燕姬每每只靜靜看他，他只好上前握了她的手。

……這方面他一向笨拙，怕說錯話，倒不如做好了讓她知道。

唯一的好處，這麼久，燕姬似乎不再害怕他的接觸了，也不再小心翼翼，除了看著他不語。他想這是自己努力的成果，但，還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盤旋心中。

甩甩頭，拋在腦後。

這一日，離兌又來見燕姬，他沒話找話說些朝堂上的事，燕姬默默看著他，聽他說，他找不到話題便扯些有的沒的，燕姬唇邊竟漸漸有了笑意，柔柔軟軟的，離兌看了也不禁跟著，笑了起來。

燕姬一咳，凝望著他，眼神卻彷彿去往別處：「王上笑起來就是好看，我第一次見，王上還小，搶了街邊老伯的柿子就跑，老伯在後面追，王上回頭哈哈大笑，那時候，漫天朝霞都映入王上眼角……」

離兌有些臉熱，不知為何又眼角酸澀。

燕姬點點頭道：「就那一下，我就掉入王上手心，再爬不出了。」

她眼神飄遠，朦朦朧朧。

「王上，你怕是不記得了，你得了那柿子，又不喜歡，往後一拋，正落入我懷中……」

「我還以為王上對我有意，小心翼翼回了個笑容，卻不知王上，早消失在街角了。」

離兌側過臉。早知，早知那時，他……

回頭看一眼。

「後來王上便再沒笑了。」

離兌卻是知道，有的。燕姬受刑之時，他笑了。

這個，不提，也罷。

「那柿子，我沒捨得吃，壞掉了。」

「孤送一車與你吃。」

「便不是……那一個了。」

離兌不知為何想插上自己一百刀。

……那麼，以後親自種了給她好了。

她唇角的微笑飄渺若虛無：「王上那一笑，便成我一世枷鎖——」

「再也……掙脫不得……」

離兌想沖她笑一笑，可就是擠不出來，只好坐到她身邊。把她的頭，攬在自己肩上。

她的聲音低低的。

「我想做好點，可，如何都是錯……」

「我早知這樣沒有好結果，可就是……放……不……下……」

「我以為真心能換真心，卻不想……」

離兌聽著，心裡生疼，剛想說點什麼，卻恍覺燕姬聲音已經消失了！側身一看，她口中正湧出鮮血！嘴開開合合，就是發不出聲音……「孤去喚御醫！你等著，等著！」

「不用了。」燕姬咽下一口，終於出了聲：「……已，夠了。」

離兌心中好似破了大洞。

「燕姬，別說了，咱以後再說！」

「夠了……」燕姬抬眼看他，眼中如落星河：「王上，……夠了。」

離兌死攥著她的手，這一刻，怕到心跳停止。

「我早知自己活不久了……」她低低地笑，「這幾日，我還以為王上……」

「徒做……妄念了。」

「我總是……學不乖。」

把頭埋在他胸口：

「其實，不是想要個答案，只是，想你知曉我的心意……而已……」

「你怎知我不……」離兌急急辯解，卻被燕姬的手指抵住唇：「不……用……了。」

「別，讓我知道。」

血越吐越多：「我好累……此事終了。」

「放了你也……饒了我……」

「太……苦了。」

「我這一世飛蛾撲火……」

「一切苦痛，皆……由……自……取。」

「太……累了……」

她努力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他眼中落出淚來，打在她臉上。

「王上……」摸索上他的臉，抹去那淚，「不要傷心，你知我最見不得你傷心……」

輕碰他的眉眼：「你該，開心的。」

「別再發脾氣，她，受不了……」

「沒人像我這樣，能……忍著了……」

離兌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可她的聲音已越來越小，握著他的手似耗盡畢生之力——

「她，她沒我愛你，所以，千萬，別傷了自己……」

「我很……開心。」

「求……而……不……得，我受了，便，不想你受……」

「我很開心，我得不到的，你……得了。」

「你們……要好好的……」

「也，別，忘了我。」最後一句猶猶豫豫，幾不可聞。

離兌猛地明白過來，急急辯解：「不是，不是，我和她沒關係！燕姬，燕姬，我和她沒什麼！」

她口中鮮血狂涌，努力睜眼看他，可就是睜不開，他臉上的手漸漸滑落——極為不舍。

她眼中又有了光！

「我很開心……這世上，終是……我最愛你。」

直直看他，像要刻在心底。

「來生，來生……還是……別再遇見了罷。」

「這一世為你而活……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

「再不會……來煩你了……」

她的眼終於合上，唇邊鮮血刺眼，手還朝著他的方向，這一瞬，他聽見了天崩地裂之聲。

…………

癱坐地上。

不能接受這一切。

世上最愛他的那個人死了……

那個最愛他會永永遠遠等他的人死了！

稀里糊塗死了……

永永遠遠消失不見！

還說下輩子再也不要遇見他！

不信！怎麼可能相信！不能接受！

蹦起來衝到她面前：「你不是說最愛我，不想我不開心？我現在一點也不開心！」

「我現在難過了，我都哭了，你快來看看我！快來安慰我！」

他吼著，淚卻斷了線：「你還祝福我，你咒我吧！」

他委委屈屈：「你都死了，我還怎麼開心的起來……」

他恨道：「你好狠，讓我愛上你，又，拋！棄！我！」

嚎啕：「燕姬！燕姬……！」

「別不見我……」

「別不要我！」

「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