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穿腸毒酒（二）
到底忘了什麼？皇帝覺得自己腦子裡一片混亂，有零零散散的畫面閃過，想抓住，卻失敗了。
「小五哥哥……」皇后的低喚聲再次傳來，「小五哥哥，你是不是覺得我煩了，煩了你就說，我以後，都聽你的。」她垂下眼眸，帶著羞怯：「小五哥哥，我那時還小，總是惹你生氣，現在長大了，再不會啦。」
什麼亂七八糟的。那時，那時，一大段話中皇帝只抓住了這個詞。皇后和那個小五很明顯有一段過去，心中疑惑猶如貓抓鼠撓，皇帝直接問了出來：「那時……發生了什麼？」
皇后無辜地瞅過來，像是在疑惑他為什麼這麼問：「發生了什麼？你明明知道的，小五哥哥！你不要明知故問！」
朕知道了還問你？皇帝很暴躁，又念及眼前這是個傻子，告訴自己不要自降身份和傻子計較。
「你果然把我忘啦……」皇后慢慢放開抱著皇帝手臂的手，退後幾步，退到一邊角落裡，坐下，抱膝，把頭深深埋了下去……
「你都不記得了……」好半晌，才傳來她委委屈屈的抽泣。
「我還記得，你怎麼能忘了……」這是悶悶的，憋憋屈屈的鼻音，「我等了那麼久，那麼久，就等著你來接我……」
皇帝稍微明白，那個小五和皇后一定是有了什麼約定，但小五失約了。對此，他表示無話可說，皇后在心裡惦記野漢子，他堂堂皇帝，皇后的正牌夫君，還要放鞭炮慶祝不成？
他才不相信，他就是那什麼小五呢，雖然皇后口口聲聲叫著他小五哥哥——傻子的話怎麼能信？
而他的沉默在委屈的皇后眼裡就變成了「小五哥哥果然不記得我了」的證據，低低的抽泣聲馬上變大了。
還是一個脾氣挺大的傻子。皇帝咳了咳，再一次問出自己的疑問：「你說，那時怎麼了？」怕皇后不搭理，他又加上：「就算我忘了，你不是記得么？說說吧，沒準我能想起來。」
這就是哄傻子的技巧了，多重複幾遍，和她好好說。
「嗯！」果然很有效，皇后止住了哭聲，絮絮叨叨說起來：「小五哥哥最喜歡我了，他誇我是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小五哥哥說陽兒要堅強……還給我帶葯……」
「小五哥哥說會來接我……」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皇帝無奈扶額，看樣子皇后是說不清了，呵，問一個傻子，算他自找沒趣了。皇帝覺得累，找了個乾淨地兒坐了下來。
不過她說的什麼「帶葯」……
皇帝點向自己額頭的手指猛地一滯，「帶葯」這兩個字，讓他腦海里就突然閃過幾個片段——
那是陰森森的佛堂，一個小姑娘跪在冰涼的地板上，滿臉淚痕，身邊大了幾歲的少年蹲在她身邊，給他擦藥，小姑娘細白的胳膊上全是指甲掐出來的紅印子，少年動作笨拙，但細心。
「小五哥哥，你說，陽兒是不是……小雜種？」
「不是。」
「小五哥哥，陽兒是不是不該存在的？」
「不是！」
「小五哥哥，我明明什麼都沒做錯，為什麼所有人……都欺負我？」這一句話小姑娘哽咽了好幾回，才從喉嚨里擠出來。
小少年愣了一下：「我不欺負你。」
「哎？」
「我護著你，再不讓人欺負你！」聽了小少年的話，小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
收回思緒，皇帝臉色沉下來，這麼清晰而又完整的畫面，已經無法歸結於錯覺了……也許真的是被遺忘的記憶？除了他就是那小五，他想不出其他能解釋自己腦海里有這樣片段的原因……
皇帝狐疑地凝視著皇后，像是要盯出一朵花來。原來，在早已遺忘的過去，他曾對皇后許過「不讓人欺負你」的誓言？他們，竟曾這麼親密？
皇后還在簡單地重複：「小五哥哥說他最喜歡我了，最最喜歡我了，小五哥哥最喜歡陽兒……」怎麼看怎麼像個傻子。
傻子皇后抬頭，眼巴巴看向皇帝：「小五哥哥最喜歡我了，你說對不對？」那表情就是期待著他能點頭。
「對……」皇帝心不在焉地回答。然後又是一怔，一個片段閃現——
那是月色柔柔的夜晚，黑黢黢的天穹之下，小姑娘和小少年一起，偷偷摸摸借著梯子爬到屋頂上。
「小五哥哥，你會不會像阿娘一樣消失不見？」
「不會，我永遠和你在一起。」
「阿娘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小姑娘幼嫩的指頭指向天空，一串淚珠從眼睛里掉落下來，「阿娘說最喜歡陽兒了，現在……」
「我也最喜歡陽兒。」
「哎？」
「我最最喜歡陽兒了，陽兒在我心裡是最好看的姑娘！」小少年微微臉紅。
……
原來朕還有這麼蠢的時候？皇帝哭笑不得，他已經發現了，他記憶的鑰匙就是皇后，照此情形，只要多和皇后相處一會兒，那些記憶就會全部回來了——這當然好，作為一個皇帝，他無法忍受自己有不完整的過去！
皇后唇邊帶著血，長發散落在肩上，月光淺淡，襯得她的輪廓也比平日柔和了許多，娥眉秀面，芙蓉若玉，都說容妃生得美，可今日才發現，皇后也不差……
這時，皇后咳了咳，又吐出一口血，皇帝微愣，遞過一張方帕。皇後接過，劇烈地喘息，左手捂住腹部，額頭上的冷汗匯成了線，右手死死摳住方帕，用力之大，簡直要在這細絲織就的帕子上，生生摳出一個洞來。
三日醉，當然會越來越疼，疼到要命。皇帝有些不知所措，剛剛憶起曾經說過要永遠保護人家，轉眼就發現，自己就是要取了人家性命的元兇。那毒酒，還是他親手賜下，親眼盯著人家喝的。
不曉得皇后被她的小五哥哥逼著飲下毒酒的時候，到底是個什麼心情……
等等！皇帝終於反應過來哪裡覺得不對了！從剛剛就覺得有什麼地方疏忽了，原來如此！
傻了的皇后都能認出他是那小五，那清醒的皇后呢？
——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她什麼時候認出來的？為什麼一直沒表現出來？為什麼他完全沒察覺到？這裡面又有什麼隱秘？
不能怪他多想，短短這一日他就發現了，皇后和他印象中那一個，完全不同。
心中疑惑一個接一個，那邊皇后還在痛苦喘息，好一會兒過去，皇后才終於喘順，無力倚在牢房石柱上，撩起眼皮，直愣愣看著牢房的頂子。
皇帝心生不忍，當年活潑可愛的小姑娘……
「後來呢？」他問道。
「後來……」吐出那些血，皇后似乎是清醒了一點，看上去也沒那麼傻了，「後來小五哥哥說要和我成親，我要做小五哥哥的新娘子！」笑著，臉上泛起酡紅。
這句話又像打開了什麼開關，一些極為零碎的片段閃過皇帝腦海。
「再後來……小五哥哥就再沒出現過了。」
一句話點亮所有，皇帝的腦子驟然清明，零零碎碎的黑白碎片，被這句話牽引著，漸漸匯成清晰的畫卷——
「小五哥哥，你要去哪？」白堤上，石橋邊，微雨，淡綠衣衫的小姑娘死死抓住少年的手。
「我去告訴父……爹娘，我娶你！」
「你，你瞎說，誰要嫁給你！」嘴巴厲害，但小姑娘對少年其實是極為依賴的，揪著他的袖子不放手，淚水和著雨水滾下。
「別哭了，你等著，我馬上回來接你！」少年替她抹去。
「我才不嫁人……阿娘死了，阿爹馬上娶了繼母……」
「我不是，我一生一世只對你一人好！」
「……那，那我等著，你可千萬別忘了……」
「嗯，死也不忘！」
……
好一會兒，皇帝才緩緩抬頭，眼神莫測。之後的事情他都知道了，少年在回家途中遇刺，頭部受了重創，完全忘了和小姑娘的一切。當然，那個時候，他已經和自己的救命恩人，現在的容妃，雙宿雙棲了吧。
小姑娘被完全拋在了腦後。皇帝嘆息一聲，他年少時候確實喜歡微服私訪，所以他就是那個小五，而小五許給皇后一生一世，竟還在容妃之前。
真是一筆爛賬。
那邊皇后又哽咽一聲：「我等啊等，小五哥哥還是沒回來。」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小五」，皇帝瞬間就有了種，心虛到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擺放的感覺。
「我等啊等，等了整整四年……守在我們常去的地方，可小五哥哥他根本就沒了影子……我想去找他，可壓根不知道他在哪……」
皇后的眼淚一滴滴掉下來，打在心虛皇帝的心上：「我等著他來娶我的。」
「他說過不會丟下我……」
皇帝默然不語。
「我十五歲那一年，聖旨來了，所有人都歡天喜地，我成了皇后！」
「可我一點沒覺得喜悅……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很害怕……我不知道逃了會不會連累家人，我不想當皇后，我和小五哥哥說好了的，要等他，他來了，知道我嫁了人，該怎麼辦……」
「我被抬進了宮，嚇得要死，我很害怕，怕那個皇帝發現，怕連累小五哥哥……」
「可是，可是，你知道我在大婚之夜發現了什麼？」皇后的聲音驟然拔高，似悲似喜，又輕飄飄墜落：「我發現啊，原來那個皇帝，他和我的小五哥哥……」
「竟生得一模一樣！」皇后臉上的淚珠垂直墜落。
「他掀起我的蓋頭，我對上他的眼睛，那一刻我耳邊只餘下轟響！那眉眼，那笑容，可不就是我的小五哥哥！我心心念念的小五哥哥！感謝漫天神佛，他們終於聽到了我的祈禱，將小五哥哥送來我身邊！」
「小五哥哥是皇帝……這是我和皇帝成親的日子……這是我和小五哥哥大喜的日子……小五哥哥果然沒騙我，他告訴父母要娶我為妻了！他一定是為了給我一個驚喜，才不來找我的！我怎麼會以為他把我忘了！」
「大紅帳幔，紅燭垂淚，他對我伸出手，我將手慢慢放在他掌心上，十指慢慢握緊，我覺得，此生如此，就算立時死了，也甘心了……」
「交杯飲酒，我們挨得很近，想到他是小五哥哥，我的心跳得都要衝出來……」
「我對阿娘說，阿娘，你看，這人說了一輩子只疼我一個，一生一世只對我一人好，您放心，以後，我每一天都會很幸福！」
「然後……」皇帝脫口而出，立馬就後悔了，他怎麼會不知道之後的事。
只見皇后微微笑了，那笑容卻讓皇帝寧肯看著她哭：「然後，他便對我說啊……」皇后虎著臉學習皇帝當初的行狀：「皇后，朕敬你是皇后，你也要認清自己的身份，別奢望不該有的東西！」
皇后捂著腹部，低聲嗚咽：「我根本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然後他便大發慈悲給我解釋了——梨棠宮容妃，你別伸手去碰，你碰了，朕讓你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可他哪知道，我早就生不如死了。」
一口鮮血噴出，皇帝眼中的皇后直挺挺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