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傷世
岳虎臣抱著重寶在匆忙中躲著擁濫不堪的人流。他不敢停下。他不知道婦人到底怎麼樣了,心怕這世上再多一個孤兒。
亂離人,不及太平犬。岳虎臣心痛了,他在傷世。
人性悲哀!這個人該死,不論他是誰!連這孤兒寡母也忍欺負的人,可想而知,他活著更多的人就不能好好活。
岳虎臣心裡恨恨的。
既是這樣,那就殺之後快。腳步痴快,岳虎臣閃勢而過。
他好希望時間能夠倒轉,即使不能使他回到從前,只要這對母子平安、無事,那也是好的。
只是,可惜了!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無情,有恨。在這是又不是的人間,岳虎臣飄離浮沉無所依,只能是走自己的路,且是負痛前行。
「叔叔!」匆匆急急中,懷抱中重寶忽然喊了一聲,一雙眼珠翻白的盯著前面的人流,死死的停在一個人身上。
重寶的怒火在燃燒,似是要焚毀眼中的這個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重寶的眼睛卻是漆黑。他恨到了極點,恨不能生啖活咽了這個人。仇恨當真不能讓人理智。
岳虎臣覺察到異樣,腳步停了下來。
猥獕鄙劣的一個男人陰魂一般的擋在他面前,叉著雙手,站定在不息的人流中。
岳虎臣看著這人的樣子都噁心,眼前的這人五官都髒的模糊不清,衣著更不必說,一對眼珠倒是明眸可見。他是誰,岳虎臣並不知道,也沒這興趣。「讓開!」岳虎臣連步而動。事態不明他不願在這上無聊浪費時間。
那人不避反進,且放聲狂笑道:「重寶乖侄,這就是你老子嗎?我可憐大哥啊,做兄弟的真為你不值。家門不幸,娶媳不良!媽個臭婊子敢給老子王家扣屎名!當年怎都不遂老子願,害得老子以為她多貞節,不想早在外了養漢子!媽的,踹著都髒了老子的腳!」
王武,這個人就是王武。他曾為窺於重寶娘親的美貌,威逼不得。後來東窗事發,被兄長亂棍趕出,成了現在這幅德性。
王武仗著身後有勢可依,肆無所忌的狂吠,哪裡把岳虎臣放在眼裡。
古有長嫂為母,欺嫂就是等同於欺母。岳虎臣生平有三大恨,最恨不尊長的人,偏巧王武又是滿口臭屎的毀辱長嫂,正是觸及要穴。
「重寶,把眼睛閉上!」岳虎臣一條胳膊緊摟重寶,腳下去勢不減,挽起另一條胳膊,作拳急揮。
他要殺人!
這一拳,岳虎臣用了十二成的力道,他只要斃了王武。
也就直到這時,岳虎臣方才明白重寶的恨,以及這對母親所受的羞辱。
婦人怕是不敢有望還活著了!嫂子都敢如此,這個王武膩不是人,太無人性!
這種人只合去死,少了這種人,天得一清,地得一寧,人得一安。岳虎臣出手不留情,他就是要讓這種人死!
這一拳,剛勁猛烈,直要擊碎王武的狗頭。
岳虎臣這一計拳頭,慢說王武,怕是呂布也不願硬接,這一拳,意在必殺!
殺!
心底,岳虎臣重吼一聲。
拳如重鎚迎面擊來,王武不知死活我行依舊。
「一個野種,—個野爹,不夠老子的格!」
狂,夠狂,不過狂是要本事的,沒有人能夠無條件小看別人,否則就得自付代價。王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他不該來找事,更不該對上岳虎臣。
「作死!」
岳虎臣動怒。簡單二字,急聚萬鈞之勢。
如排山,似倒海。拳勁襲面,剛烈有餘。如刀,剮人臉面;如芒,刺人骨髓。王武這才感到害怕,後悔。硬接是不能的,他只能閃人。
身影一斜,王武險險躲開這勢在必殺的一拳。
拳風自他左耳根呼嘯而過,王武轟的一陣耳鳴,如遭雷擊。
「啊!」王武伸手一摸耳鬢,一股溫潤的手感傳來,竟是鮮紅的血漬。
王武的左耳算是廢了,再無緣與少年聽雨小紅樓那樣的雅事。
左耳已失,惜之無用,有用的是保命。王武沒敢在原地遲滯,迅速移動身體,舍車保帥,這棋理亦是人理,王武不是笨人,命只有一次,他沒有理由不怕死。可惜,縱使躲過這生死之拳也無大用,岳虎臣已下必殺之心,王武非死不可!
一擊不中,岳虎臣連拳再出。
鐵拳強勢擊出,籠住王武周身,把他置於退無路進無勢的境地。王武只能被動了。
欲生不得,何其無奈。被岳虎臣盯上,王武逃出升天是萬萬不能,死已是無可非議。
拳風呼響,欲作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王武沒有避,他已避無可避。
「砰!」一拳照面,王武被打飛出去,仰面仆倒,靜靜的,一動未動。
死了?死了,也該是死了!
只是死與不死已非岳虎臣所關心的事。看也不看,抱著重寶,他大踏步子若無其事的離去。
朗朗乾坤,有人被殺,殺人者卻大搖而去,就像是不干他任何事一樣,誰殺與誰被殺都是別人的事。
滿大街的人,大伙兒舉起衣袖就是一片雲,大伙兒揮一揮汗就是一場大雨。
這麼看,人的確夠得上個眾字。但眾口皆閉,誰也沒說什麼。不是他們太麻木,而是這殺的實是該殺之人。
人們驚訝,又在驚訝中沉默。一掃而過,繼而依舊的赴身於熙攘。剛才的一幕猶不及石子於水面劃過的波痕,他們驚而不震,只是做自已,縱然錯。
人們就要散去各赴所需時,一幕不可知思議的事發生了。大千世界,奇怪不絕,不免會有讓人即驚且震的事。
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眾人驚噓聲中,王武又從死態中復魂,從地上坐起身來,玩味的笑笑,拍彈身上的塵跡,轉身岳虎臣離去的方向隱跡在眾人愕然不安的目光下。
王武的生對他們有如瘟神來臨。詐屍?不是,當然不是。復魂之變,那是因為王武從未死過。
這其中緣故,不過一計耳。
王武還是賭贏了。在岳虎臣出必殺拳之前,王武已心知躲不開但又不願這般丟了命,便乘了岳虎臣的空子,以假死脫身。他賭的是岳虎臣只求一擊,急於它事。
事實也確是這樣。出乎意料,人們在震驚之後鮮有的惋惜作嘆。該是嘆王武的險詐,還有岳虎臣的大禍!
想來也是,依著王武的秉性此番不死,岳虎臣定要凶多吉少了。
凶多也好,吉少也罷,岳虎臣早把這看開透了,禍兮福兮,且由隨它!
抱著重寶,重拾腳步,岳虎臣義無反顧的負痛前行。無論前面的路有多艱險,他都只能走下去,再無回頭的餘地。
在他懷裡,重寶通紅著眼睛,竟是哭了。他是一個小孩子,一個在想念娘親的孩子。娘是兒的山,可以依靠,可以訴說,可以牽挂。
岳虎臣沉著腳步,寒帶著臉色。能說什麼?他已無話可說。他所能做的,僅是儘力去挽救生死未卜的婦人。
不敢去想,他怕自己會失望,但又不能不去想。
「大嫂啊,挺住了,重寶不能沒有你,他需要你啊!你的孩子需要他的娘親!」
人流混雜,岳虎臣好走急趕的趕過來,總歸還是晚了一步。
婦人安靜的躺著,躺在這紛擾亂世之間。
慘象,僅能形容是慘象!
岳虎臣艱難於自己的所見,艱難於自己的呼吸。
岳虎臣還是傷了。他奔了過去。
「大嫂,大嫂,你怎麼了,醒醒啊!……」
岳虎臣放下重寶,把婦人倚在懷裡,竭斯底的想去喚醒婦人。「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大嫂,你醒醒!……」
儘管現實都擺在眼前,他從心裡還是不願去相信。
「娘親,娘親!」
重寶哭了,跪在婦人身前,小手不停地晃動著婦人的手臂。
「娘親,我是重寶,娘親!叔叔,重寶要娘親……」
「大嫂,大嫂!」
「叔叔,娘親!」
……
一切如石墜深淵,如泥牛入海,無一絲作用。
岳虎臣的心痛和著重寶的泣哭交織在一起,這秋似是更涼了。
憤怒,岳虎臣整一個出離憤怒!他已是雙眼暗紅,殺人的衝動在腦海中里充溢。
仇恨在深處積蓄,如地底焰火,在咆哮,翻湧。
緊繃的弦兒一觸即發!
天地該是有些情,終不忍傷心的人再傷心,把婦人還是還了回來。
懷抱里,婦人動了一下,緩慢的睜開眼睛,看到岳虎臣,又看看重寶。
「娘親,娘親!」看到婦人醒來,重寶破涕轉喜,從地上跳了起來。
「叔叔,娘親聽到重寶喊了,娘親要重寶!」
婦人表現的很淡,僅是一艱難的僵笑。
岳虎臣心裡一咯噔,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難道是迴光返照?
岳虎臣焦急道:「大嫂,你怎麼樣了,傷在哪裡?我這就帶你去找大夫去!重寶,我們走!」
說著,抱起婦人就要走。
「不……不要浪費時間了!」婦人搖搖頭,拉過重寶,艱硬的道:「沒用的……我沒有多少時間了!你是一個好人,我就知道重寶會去找你。重寶還小,只是個孩子,我不放心,好在有你,我也沒什麼擔心的。別的不敢,我只求你看在一個母親的份上,替我找到重寶父親。他父親叫王必,是被董卓虜去的。求你把重寶帶給他,告訴他勿以我為念好好待重寶,縱是死我也無悔!」又轉過面,對重寶道,「重寶,給叔叔跪下!」
「娘親!」重寶雖是不明所以,但還聽從了娘親的話跪了下來。
「現在,我把重寶交給你了,」婦人的聲音在這時竟在擅抖,終是母子情深,眼柔里儘是不舍,「你答應……答應我……」
岳虎臣噙著淚水,痛哭流涕:「我答應,我答應!」
「謝謝!………」
謝字雖吐,其意未盡。婦人殫竭最後一絲游息,了了這難卻心愿,把她最後的唯一的牽挂托給了岳虎臣。回光一現,婦人終是未能留住,匆然離去。
「娘親,娘親!……」重寶撲抱住婦人,淚竟是狂奔無阻。任如何呼喚,婦人都沒在看她的孩子一眼。重寶仰起頭,淌著淚兒:「叔叔,娘親……娘親不要重寶了……再不要重寶了……」
岳虎臣沒有作任何話語,拉起重寶偎在自已懷裡,只作幽淚。負一身債,欠兩世情。岳虎臣拖著一副不知所謂的身體遊離在不知所謂的世間,了已無趣。艱難數月的重生,經歷的竟是這麼多的傷痛。他終究還是傷了,遍體的鱗傷。
「為什麼,為什麼!岳虎臣只是一罪人,一個名辱千秋的罪人,憑什麼值得你們重託,憑什麼?天,你耳垢眼污,為什麼死的不是我這該死之人,你讓我在這世間,卻是如此的待我!難道我的存在就為了經歷這人世間的凄苦?」
心底,岳虎臣自問著。天地,無以應。大街,人流依昔,彷彿什麼都沒有變,又像是什麼都變過了,悄悄的。岳虎臣抱著婦人,獨自黯然,重寶在一側傷著心,定定的,如石雕一般。
總謂傷心情難遣,化作絲雨歸入愁。岳虎臣這份心,這份情,該是無奈了……
「大哥!」一個急匆的身影由遠漸近,朝著岳虎臣。再近些,清晰了,來人是岳揚。「大哥,啊!大……大哥,這是?您沒有事吧,大哥!」岳揚看到岳虎臣的樣子,大感吃驚。岳虎臣心中有傷他不是不知道,可眼前這種眼神太讓人恐懼了。雙眼,色成暗紅,隱隱有一種嗜血的瘋狂,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殺勢。
岳虎臣看了岳揚一眼,鬆開重寶,抱著婦人站起來。
「你來了就好!你把這位大嫂的遺骸護送到寺里交由覺圓大師,我還有事要去辦。」
岳揚不明白,開口想問。
岳虎臣道:「你照我說的做就行,至於原因大師會明白!」
岳揚道:「大哥放心,岳揚知道該怎麼做!」
岳虎臣把婦人的遺骸交給岳揚,身子蹲下來,撫著重寶的淚:「重寶,叔叔有事不能再陪你,你先隨這位叔叔在白馬寺待著,過後我再去找你好嗎?」
「叔叔!」重寶只一聲,凝噎的再說不出話。偌大的洛陽,沒有了娘親,岳虎臣再離開,他便再無倚靠。
岳虎臣心痛不忍,道:「重寶別哭,你就跟著叔叔,和叔叔在一起。」
抹去重寶深划的兩道淚痕,岳虎臣頭也不回,沉聲道:「岳揚,你先去吧!」
「是」
岳揚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岳虎臣目送而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拉起重寶慢慢的走。
「叔叔,我們這要去哪兒?」
岳虎臣凄然一笑:「殺人!」
「殺人?叔叔,什麼是殺人」
「什麼是殺人?」岳虎臣愕然繼而又說,「殺人就是讓好人能好好活著,壞人能不再做壞事,懂嗎?」
「哦,重寶懂了。叔叔,叔叔是不是要殺了剛才的那個人,他最壞了,娘親就是因為他才不理重寶的。叔叔殺了他,娘親就不會不理重寶了。」
岳虎臣道:「是嗎,那叔叔就替重寶殺了他,如何?」
「嗯,殺了他他就不會做壞事了!」重寶點著頭,終是小孩子,並不認為娘親已再不可以醒過來,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何謂之死。
人之初,性本善。
聖賢的書,人們打小就讀,可最後卻是學不如不學,這是什麼原故。
人性悲哀!岳虎臣只能如此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