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0賀氏春秋(一)
正寧九年,三月二十日:
賀秋容端坐在椅子上,一封一封地看奏章,一邊看,一邊拿了毛筆在上頭畫硃批。
寫了一會兒,她覺得有些疲倦,放下筆,往椅子背上靠了靠,閉上眼睛,身後的宮女急忙走過來,伸出手來幫她按摩太陽穴。
賀秋容放鬆了一會兒,輕聲問:「陛下在忙什麼?」
宮女的手頓了頓,低低的聲音傳過來:「剛才長樂宮那邊來人說,陛下似乎在跟梁學士聊天。」
賀秋容皺皺眉:「梁德最近經常進宮?」
宮女低低應了一聲,補充道:「梁學士昨日過來,還帶了司天監的幾位大人,他們在陛下那裡呆了好一陣兒。」
賀秋容哼了一聲:「司天監的,是侯午跟許潔吧?正經事兒不敢,整日妖言惑眾,梁德是犯了失心瘋了,竟敢把這麼兩個東西特特帶到陛下跟前,這是當我死了呢!」
那宮女不敢接話,賀秋容坐直了身體,沉聲道:「尉遲還沒回來??」
小宮女道:「內司大人才出去不到兩個時辰,怕是還得過會兒才能回來。」
說話見,外面傳來聲音:「娘娘,我回來了!」
一個頭戴軟腳襆頭的窈窕身影晃了進來,沖賀秋容盈盈下拜:「拜見太后。」
賀秋容擺手道:「不必多禮,明珠,你去過河清觀了,長平公主怎麼說?」
名喚尉遲明珠的女官聲音清朗地說:「公主殿下說『管那些人放什麼屁,太后只當沒聽見,誰要啰嗦讓她們直接找我來講!太後日理萬機,哪裡有功夫管這些長舌婦的事兒……」
這尉遲把秦昭的語氣學了個惟妙惟肖,只把賀秋容看的哭笑不得:「真像她說的話!」、
尉遲道:「長平公主乃女中豪傑,豈是那些深宅婦人能揣測的?池中金魚覺得天上的大雁飛得累,籠子里的貓兒覺得山林里的老虎冬天要挨凍,不過是笑談罷了。」
賀秋容看看尉遲:「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喜歡長平公主,要不然,我派你去長平公主身邊侍奉如何?」
尉遲道:「臣對長平公主是欣賞,對太后卻是崇拜……太后萬不要趕我走!」
正說著話,宮人稟告說陛下到了,緊接著,楊艷宏便走了進來:
這個少年皇帝今年十七歲,個子高挑,大概是因為正長個子的緣故,很瘦,一身龍袍穿在他身上顯得格外的厚重,他見到賀秋容,開口便道:「母后,我剛才在宮門口見到連太傅了。」
賀秋容哦了一聲,楊艷宏見母親不理他,越發惱火,緊走幾步走到她跟前:「母后!他見了我只是拱拱手,一點都不把我放在眼裡!」
賀秋容放下手中的筆,看看他:「你想讓他怎麼把你放在眼裡,但凡見面就沖你三拜九叩么?他是太傅,不是你身邊什麼亂七八糟的需要巴結你的小官!你難道要讓一個一品大員隨時見了你就沖你磕頭你才開心?」
楊艷宏忍不住道:「又不是我樂意他當太傅的?他有這個資格么?還不是母后你寵信他!」
賀秋容原本只是隨口教訓楊艷宏,聽到此處,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寵信!你說我寵信他!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當日你父皇去世的時候,多次跟我說,一定要重用連瑜,稅法改革離不開他……只是他年輕,所以需要磨鍊。現在呢?他年紀是不大,可別忘了,別人是幾歲開始當官,他是幾歲開始當官!他在朝為官近二十年,朝中大臣,有誰比他更有資格作者個太傅!就憑他編撰的新稅法,給大鄭帶來多大的好處!這樣的人,是別的皇帝一輩子都求不來的賢臣,到了你嘴裡倒成了要靠我寵信才能爬上來的,你是做皇帝的人,這樣子信口開河,不怕傷了臣子的心么?」
楊艷宏心裡頭不舒服,但看母親真的不高興了,還是趕緊服了軟:「哦,母后,我知道錯了,以後一定注意。」
賀秋容站起來,走到他跟前,伸出手來理理他的衣領:「我的宏兒長大了,有自己的意見了!可是你得明白,做皇帝,不能光憑自己的好惡,政策也好,人也好,你首先要考慮的應該是是不是對國家有利,懂么?」
楊艷宏小聲說:「那要是有的人,做的事兒對國家沒好處呢?是不是也該撥亂反正?」
賀秋容忍不住笑笑:「連撥亂反正這種詞都用上了,你這是說哪條國策呢?」
楊艷宏忖度賀秋容的臉色,輕聲道:「還不是那個勞什子的一條鞭法……」
賀秋容皺眉道:「一條鞭法怎麼了?這是很好的政策,實施之處,百姓的負擔減小,下頭的官吏想要從中漁利也難多了……說是減稅,但是這幾年國庫反而豐盈起來,你怎麼會覺得一條鞭法不好呢?」
楊艷宏道:「自從一條鞭法實施以來,整個大鄭,到處都是天災,今天雪災明天水災,從我出生起,災禍就沒斷過。我查過過去的治療,父皇在位的時候,雖然也有災難,但絕對不像現在這樣年年有災……母后,這難道不是上天的警告么?這種稅政是不好的,上天才會降災禍給我們!」
饒是賀秋容當了十七八年的太后,也被兒子這句話給驚的目瞪口呆,她不可置信地看看兒子:「你這幾天天天叫司天監的人進宮,就琢磨出來這麼個玩意兒?」賀秋容說到這裡,聲音猛地抬高:「不對,不是你琢磨的!侯午跟許潔過來,就是跟你說這些東西?原來國家花錢養了司天監的這群東西,就是為了讓他們蠱惑君王的!」
楊艷宏道:「母后,司天監難道不就是管這些的么?原本管天象,算命數就是他們的職責啊!」
賀秋容怒道:「豈有此理!司天監的職責是觀象衍歷,什麼時候也干起了這等江湖騙子的勾當了?我倒是奇怪了,連無暇是什麼星宿下凡,竟能弄得全國災禍連連?」
楊艷宏急忙解釋道:「母后,我並非說災禍連連是因連太傅而起,而是說這稅改——」
賀秋容氣的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要是覺得稅改有問題,就給我拿出實際的說法來!若是引得民怨沸騰,或是別的後果,你一條一條跟我講,我們可以好好談,畢竟你是皇帝,這個國家是你你的,你當然應該多多思考,應該懂得質疑。可像你這樣,聽別人幾句攛掇,就把國家實行了這麼多年的稅改當做了天災的由頭,子不語怪力亂神,這麼簡單的道理都要我跟你講么?從古至今,有幾個明君會相信這些鬼神之說——皇帝!你讓我很失望!」
楊艷宏見賀秋容發怒,忙跪了下來:「母后息怒!是兒子的不是,您莫要氣壞了身體……」
賀秋容擺手道:「不要跟我說息怒不息怒的,你要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你是皇帝,要學會判斷,而不是根據自己的喜好去相信你願意相信的東西!我問你,難道你心裡頭就真的相信什麼稅改引起天災?笑話,你覺得今日這稅改,可有昔日商鞅變法的影響力大?」
楊艷宏小聲道:「自然沒有。」
賀秋容冷笑道:「是啊,你也知道沒有。昔日商鞅變法,多大的動靜?若說他那變法不好,那麼大的動靜可引來過什麼天災;又或者這變法是對的,那秦國那幾年就格外風調雨順了么?這兩人跟你說這樣的話,難道不是摸准了你不喜歡連太傅,才會故意挑撥離間?皇帝,一個人有喜好不要緊;但,你身為皇帝,讓人摸准了喜好,並通過這一點操縱國事,你捫心自問,不覺得心虛么?」
楊艷宏雖然年少,但也畢竟是做了快十年的皇帝了,一開始還不覺得什麼,聽到後來已經是冷汗涔涔。賀秋容見他臉上的顏色終於變了,也知道他明白了,嘆了口氣:「侯午跟許潔,該怎麼處置,不用我說了吧?」
楊艷宏咬牙切齒道:「此等妖言禍主的臣子,合該免了官職流放海南!」
賀秋容點點頭:「好,明珠,擬旨!侯午,許潔,想陛下金讒言,陛下明察秋毫,罷其官位!」
楊艷宏道:「母后,只罷了官太便宜他們了!」
賀秋容只覺得十分疲憊:「宏兒,你是皇帝,我說過了,你不能夠憑著自己的喜好任性;你看,今日你讓人家看出來你討厭連太傅,便故意用污衊連大人的辦法想辦法引導你對稅改不滿;你明白了,然後就又走了另一個極端,因為不喜歡臣利用你的喜好就要把人家流放!要說反對稅改,滿朝的朝臣反對了多了去了!要說是因為構陷連瑜,你捫心自問你是因為這個生氣的?你不過是因為生氣別人揣摩了你的心思,惱羞成怒罷了!可你是皇帝,你身邊的所有人,都一定會揣摩你的心思,揣摩你的心思自然是為了各自的好處,你難道要把這些人都砍了去?」
楊艷宏惱火地說:「我只恨他們把我當傻子!」
「你自己不犯傻,別人怎麼能把你當傻子!」賀秋容抬高了聲音道:「一日三省這詞兒是什麼意思,你不懂么?遇到事情難道不該先反省一下自己的錯么!但凡出點事情就要找人撒氣,於普通人來說,不過是個壞脾氣……可你是皇帝啊,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很多人,你不能讓這樣放縱自己的脾氣啊!」
楊艷宏垂首道:「我知錯了,母后。」
賀秋容疲憊地擺擺手:「好了好了,我也累了,還有一堆的奏章要批,你先你回去吧!」
楊艷宏點點頭,沖賀秋容行禮,慢慢地走了出去。
賀秋容看著遠去的兒子,重重地嘆了口氣:每每面對兒子,她總有些不知道如何交流的感覺,這讓她十分的疲憊。別看他的日子現在似乎被他說通了,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了……但是她完全可以預見到:只要有人在他耳邊再忽悠幾句,他就又會把她的教導放到一邊。
儘管十分無奈,但是賀秋容還是得承認這個現實:他的兒子,實在不具備一個明君的天分,對的,天分!這東西不是能教會的……他骨子裡剛愎自用,偏偏又格外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這樣的性格,可以說根本不適合當皇帝!
賀秋容揉揉太陽穴,想起晉王:那孩子謙遜懂事識大體,一方面固然是秦昭教得好,另一方面,何嘗不是他的性格原本就是可造之材?而她的兒子,在某種程度上是像她的。少年時期的她何嘗不是我行我素,一面是天真,一面又十分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而且頗有些沾火就著不知道好歹的味道……那樣的她,是撞了多少次牆,才變成了今日的她啊!可她的兒子,從出生起就尊貴無比,八歲就當上皇帝,這樣的他,到哪裡去撞牆?到哪裡去長記性!就像當日在家裡過的愜意無比的她一樣,便是她的母親再怎麼教她要懂得韜光養晦不要太張揚都沒有用:一個母親管著,三個哥哥慣著,管著她的母親又不捨得約束的很了,這樣的情況下她能聽教訓?而他的兒子,他的身份註定了,在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都要慣著他!在這種情況下,她要怎樣才能把他管好啊!
想到這些,賀秋容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來,雖然貴為太后,但作為一個母親,她卻並不比其他的母親更容易與兒子交流。她的兒子,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便做了皇帝,皇帝,是「聖人」,是這個國家最高貴的人,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在向他灌輸這個觀念,作為太后,她能完全掌控的只有後宮這一塊兒。然而這種壓制,會在兒子走到前朝的時候受到更大的反彈。
「你是皇帝,太后是你的母親,但也是臣。」
「你是皇帝,你的母親插手朝政是因為你年幼,等你成年了,就該讓你的母親退居幕後頤養天年。」
「你是皇帝,你應該是一言九鼎的,你應該可以選擇一個你喜歡的人做老師,而不是被你的母親塞過來一個她喜歡的男人做太傅——」
賀秋容不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從一個天真無憂的少女,成長到寵冠後宮的貴妃,到皇后,到今日能夠在朝堂上決斷朝政,這期間的成長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步一步,艱難地走過來的。做寵妃可以說是她天賦異稟,一旦開竅了就一通百通,但同時也是因為她確實與楊蒙投契,若換一個皇帝,甚至就是楊蒙本人,倒退二十年,恐怕也夠嗆喜歡賀秋容這一款。
而做到太后,一個輔政太后,卻再不是能夠自學成材的問題了!政治是需要天分,更需要經驗的,賀秋容一路磕磕絆絆,努力地回憶著死去的楊蒙如何做一個統治者,同時又要不停地學習著她是幸運的,再合適的時候遇到了楊蒙,讓已經蒼老的楊蒙對她的青春,她的天真無限喜愛……但同時她的運氣也是不好的,她太年輕,以至於還沒等跟丈夫學會更多的知識與經驗,就不得不獨立面對這一切。
朝政於賀秋容是陌生的;就像很多年前,她才入宮的時候那樣,一切都是未知的;尤其是在楊艷輝死後,她自己的兒子登基后,這種壓力越發的大了: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從小接受的不過是最普通的的名門閨秀的教育的女孩子,能夠吟詩作賦已經很了不起了,政治,那是什麼東西?
賀秋容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走著,她的兒子太小了,完全不像楊艷輝那樣不需要她操心什麼——無論是朝堂上還是生活上。她努力地學習著政治,也想照顧好兒子,但兒子的身份註定了他們無法像普通的母子那樣相處。更糟糕的是,她正在主持一場改革,她的丈夫到死還在念念不忘的改革。
稅改首先需要清查土地,撼動的是權貴們的利益,被相當數量的官員所反對所憎恨那是一定的。如果楊蒙還在,他執政多年的威信擺在那裡,這場改革會有非議,但絕對不會像現在這麼難。然而他死了……
楊蒙死前,有相當一段時間把楊艷輝帶在身邊,給他講各種國策,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稅改這一片:「我知道你尊重你的師傅,你要繼續尊重下去,他的稅改方案對這個國家很有用,堅持下去,這個國家會是一個新模樣。」
楊蒙也對賀秋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別的都不提,我只要你記住一件事兒,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你都要支持連瑜,支持他的改革!我知道這很難,但是秋容,十二郎還小,威信不足,連瑜又太年輕。秋容,我讓你做太后,一方面是保護你,一方面,也是希望你能夠以太后的身份幫他們扛著這份壓力!」
楊蒙去世十七年,支持改革的這些人披荊斬棘地走著,皇帝從少年換成幼童,身居高位的官員們一大半兒都反對稅改,縱是貴為太后,這種壓力也大的幾乎讓她窒息。
幸運的是,他們堅持下來了,從楊蒙開始推行稅改,到今天,一條鞭法已經推行到了神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當然,,這種成績隨時有可能倒退:畢竟,也只是剛剛時興,時至今日,賀秋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夢裡,可以驕傲地告訴楊蒙:「陛下,我答應你的事兒,我努力做了,我會繼續努力下去,做得更好。」然而她卻沒法理直氣壯地告訴皇帝另一件事兒:她無法對他說,她把兒子養的很好。
正寧十年,依然是三月:
尉遲明珠輕輕地給賀秋容捏著肩膀,賀秋容微合著雙目,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才隨意地說了一句:「陛下昨日問我討你,想讓你給他做個昭儀,我沒有直接答應,說要問問你的意思,嗯,你跟了我這麼久,做昭儀是太委屈了,你若是願意去陛下那兒,我便給你討個妃子做做。」
尉遲明珠的動作頓了頓,然後輕聲道:「太后,陛下那裡什麼樣的美人沒有,哪裡就缺我了,我還想給您多跑幾年腿呢!」
賀秋容點點頭,然後微微笑了笑:「是啊,他那裡什麼樣的美人沒有,偏就要跟我討你,呵,梁德那些人,還真教了他不少的東西!」
尉遲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心裡話:「太后,您不能再縱容下去了,陛下年輕,太容易被這些人攛掇,您是在該以雷霆手段把這些人處理一下,以儆效尤,也讓他們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賀秋容輕輕搖了搖頭:「便是把梁德貶了又如何?便是把他殺了又如何?沒了梁德,還有張德王德李德胡德!把他貶了,陛下只會越發覺得他是忠臣,呵呵,其實關鍵不在於有誰說了什麼,而在於陛下願意聽什麼。」
賀秋容也知道,年輕人都是有叛逆心的,這種叛逆需要疏導。在一般的家庭里,家長們可以通過與孩子的交流,以及隔絕一些不良的影響而慢慢地把孩子一些不好的苗頭掐掉。然而,這些辦法,在身為皇帝的楊艷宏身上,統統沒有用。
楊艷宏是這個國家的主人,賀秋容沒辦法去阻斷那些詆毀她的人與皇帝的聯繫——那隻會讓她跟兒子更不親近,至於交流:哈,這不是一般的孩子,身邊聰明人太多了,你把道理說的再透,一轉眼還會有人給你扳回去!而最關鍵的是,當事者只願意相信他認為的事實。
想到這裡,賀秋容嘆了口氣,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尉遲明珠走上虛扶了她的胳膊,才走到外頭的小院里,便有宮人稟告,說太傅大人到了。
賀秋容趕到雅頌閣,見連瑜已經坐在椅子上了,見她進來忙站起來行禮,賀秋容點頭回禮,然後走到高几旁的軟榻上倚上去:「今日休沐日,你怎麼也不好好休息一下。
連瑜搖搖頭,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紙封來,遞給了賀秋容,賀秋容展開看了,眉頭擰成一團:「蒙古人不是被打的北遷了么,怎麼又冒出來了?這些人瘋了不成,就不怕死么!」
連瑜嘆了口氣:「戰死也是死,餓死也是死!來搶劫的話,被大鄭軍隊砍死之前,好歹能吃口飽飯。這幾年的天氣越來越糟糕了,過去三五年有一次大雪災,現在幾乎年年都有!一場大雪過去,那些牲畜就死個七七八八……十年裡遇到一次還能緩過來,現在年年如此,他們想要往南邊走也是難免的了。」
賀秋容的嘴唇綳成了一條直線,臉色越發陰沉:「太傅曾說過,這種天氣還會繼續糟糕下去
!」
連瑜點點頭:「是的,五十年內不會有改善。」
賀秋容猛地站了起來:「五十年!五十年!」她繞著茶几走了一圈,重又重重地坐了下來:「即使這句話聽你說了無數次,我還是會覺得滿心無力!你讓人弄來的那些玉米土豆真不錯,產量高,還有那些順風車水車。現在各地糧倉都是滿的。現在就算遇到個旱災什麼的也不怕了,我真得謝謝你,謝謝阿昭。可是,咱們雖然不太怕這些天災了,卻抵不住大鄭周圍的這些人怕啊!他們過得不好了,要餓肚子了,就會跑到我們這裡搶!五十年,五十年!難道這五十年都要日日提防么?」
連瑜肅容道:「不會有五十年的,這麼下去,草原上的各族二十年就要滅種了。」
賀秋容苦笑道:「對,我們不怕他們,這些人已經被凍的餓的差不多了,只需要守住北線,他們早晚要死光……」她目光游移,不確定地看著遠方:「可是他們死絕之前,我們大鄭不知道要死去多少勇士!太傅,你可有什麼辦法?」
連瑜看看賀秋容:「辦法不是沒有,只是需要時間,也比較冒險。」
賀秋容看看他「你說!」
連瑜道:「我讓人尋了集中適合在南疆等地種植的棉花等作物,請了商人在那裡種植,嗯,那地方缺人,我想著,可以花錢雇傭牧民幫著種棉花,隨便開些作坊紡線。」
賀秋容聞弦歌而知雅意:「你的意思是,給他們一條生路,我們也就安寧了!」
連瑜點頭道:「但是這個很難,牧民悍勇,不好管理,而且本就是敵人……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朝堂上,只怕會有很大爭議。」
賀秋容想了一會兒,輕聲道:「我不想說什麼上天有好生之德,這懂事空話,於我而言,大鄭的子民才是最重要的!我不想因為寥寥的幾個草原人因為餓急眼了就跑來邊境燒殺搶掠,畢竟士兵再多,也不可能站成一排把邊境封住!」
連瑜道:「只怕會被人說成引狼入室!」
賀秋容看了他一眼:「哼,少挖了坑坑我!你方才才說了是在南疆,那地方有大宋的軍隊么?分明是塊無主的荒蕪之地,我現在只懷疑那鬼地方是不是能種出來東西!不都說是不毛之地么?」
連瑜道:「只是人少罷了,其實沒有那麼糟糕,缺水,但是種棉花什麼的很不錯,而且——」他的嘴角微微一揚:「棉花什麼的,能保暖,但是不能吃!想做成棉花衣裳還得費點功夫呢,搶了那東西走照樣餓肚子……糧食什麼的,從南邊往把那裡運,用棉花換糧食!他們領了工錢也可以換糧食。但如果要興風作浪把邊境的安寧給攪和沒了,糧食也就送不來了。天氣越來越冷,棉花的種植面積一直太小,平民老百姓冬天很難熬,正好藉此提高一下棉花的供貨量。操作好的話,從中還能賺上不少。」
賀秋容點點頭:「這件事情你看著辦!嗯,先不用大張旗鼓的,試試再說,反正不是在大鄭的國土上……嗯,老樣子,交給阿昭如何?官府出面太招人眼,讓阿昭操作吧!」
連瑜皺眉道:「阿昭做的話一定能做好,只怕有人會往她頭上潑髒水……太后還是下個旨意吧!」
賀秋容嘆了口氣:「你說的是,畢竟是在邊境處,又是跟外族打交道,太敏感了。我怎麼也不能讓人把裡通外國的帽子往阿昭頭上扣啊!」她說著有些暴躁:「這兩年,眼見著宏兒長大了,有些人越發的肆無忌憚了!」
連瑜看看賀秋容,輕聲道:「陛下馬上就要大婚,大婚之後便要親政,太后,您真的要如那些人說的,把權利交回到他的手上么?」
賀秋容冷笑道:「他們想得美!想讓我交權,然後他們就可以讓陛下順著他們的想法走了?做的好夢!」
連瑜道:「可是陛下眼見著一天比一天大了,總要有個說法!」說到這裡,連瑜皺眉道:「我的意思是,還是把那幾個人拉下馬吧!先讓陛下少受一點影響,其他的慢慢來。」
賀秋容冷笑道:「這辦法你自己信么?他是皇帝!你順著他沒問題,要是做的跟他想的不一樣,便是再為他好又有什麼用?換了這個還有那個!我不管他怎麼折騰,在稅法沒有真正穩住,他沒有改好之前,我是不會放手的。」
連瑜看看賀秋容,心中有些擔憂,但也知道這不是他能操心的,只得嘆氣道:「你總不能就這麼跟他頂著干啊!」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起來,賀秋容氣的直拍桌子:「是我跟頂著敢么!是他跟我頂著干!這幾年來他給我找的麻煩還少么?立個皇后,好好的王家女不要,非要什麼孔家女,我呸!什麼聖人後人,我最恨的就是什麼狗屁聖人了,想進宮就給我老實當個婕妤!我倒要看看,他在朝堂上喜歡滿口仁義道德的假正經,回到宮裡也想聽這種人念叨?」她說著猛地站了起來:「你別跟我和稀泥,我知道你並不喜歡他,甚至是討厭的,對不對?」
連瑜眉毛都沒皺一下:「太后,換了您,要是有人要讓真真公主給他做小老婆,您對這個人能有什麼好想法?可他是君,我是臣,我只希望太后能把陛下從邪門歪路上拉回來,不要再糊塗下去了!」
賀秋容頹然坐倒:「他現在已經越走越歪了,竟然想要讓我把明珠送給他做昭儀。你看他有多迫不及待?他還沒親政,就想著砍了我的一隻手,等他親政了呢?他是不是很不得把我關到園子里一輩子不要露面他才甘心?」
連瑜垂首道:「陛下孝敬太后,不敢做出這樣的事情的。或者太后應該趁著籌備陛下大婚的事情,多跟陛下說說話,聯絡聯絡感情?孩子成親了,就是大人了,我家靜兒當日就跟長不大似的?可快成親哪陣子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一下子就懂事了,太后總要試試看的。」
賀秋容看了連瑜一眼,終於緩緩點點頭:「我試試看。」
連瑜跟賀秋容又說了一會兒話,便告辭,他慢慢走出宮,迎面正看到一群人簇擁著楊艷宏走了過來,他往路邊閃了閃,拱手沖楊艷宏行了個禮,楊艷宏看看連瑜,皮笑肉不笑地說:「太傅這是剛從母后哪裡出來?母后現在的心情應該不錯吧!」
連瑜看看楊艷宏,一板一眼地說:「太后才得了北面遭了春旱的消息,心情很不好,正好陛下到了,想是聽說了這件事兒?想要跟太后商量一下救災事宜么?」
楊艷宏被連瑜不輕不重地堵了一句,心中惱火,待要發作,總算想起來面前站著的是權傾朝野的連太傅,心裡頭詛咒了一萬遍「待我做了皇帝,定要讓你好看!」,臉上還是擠出了笑容,跟連瑜告別,朝賀秋容的寢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