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黑暗中,敖晟翎的眉心臉龐,漸漸轉涼。
垂著淚珠將她貼身擁緊,慕容希冀用自己的體溫讓那人覺得暖和些許,然而仍舊制止不住她五指掌心間的溫度無情退去!心急如焚又柔腸寸斷,慕容哭得心神過激之下又開始劇烈咳嗽.......咳聲沒入暗黑中如同被吞噬了一般,由此可見此處是個空曠所在,然而傷心欲絕的慕容無心去探查附近周圍的一切,也未留神發覺自己的咳聲中,夾雜著几絲彷如嬰兒般的微末啼哭聲……
「咳咳……咳咳咳!」肺腑之間火燒般灼痛,喉嚨一片腥甜,嘴角邊又滲出微量血絲,而慕容卻渾不在意,她的左手仍是撫著敖晟翎的後背助她伏靠著自己,然而一支袖箭卻不知何時出現在她的右手掌心.....箭尖幽冷寒光顯得銳利瘮人,可慕容盯著手中袖箭卻露出一絲輕笑,她慢慢抬起手臂……忽然狠力將袖箭往自己的頸間血管疾速刺去!
一陣大風猛地自一旁刮來,恍惚了慕容的眼眸,緊接著,一聲嬰兒般的啼哭霎時響徹耳畔!驚得慕容即刻翻轉手腕袖箭外刺以作防禦之勢,轉身將敖晟翎藏在背後,心中突突地一陣快跳………
此地荒山野嶺人跡罕至,何來襁褓嬰兒?!
莫不是..................有鬼???
深吸一大口氣,肺腑間的疼痛倒是一下子緩解了許多,無視後背滲出的一層冷汗,慕容靜靜探聽著那嬰兒啼哭從何方而來,卻不曾想眼前驀地閃亮,耀得雙目茫然,再聚精會神定晴一看,居然有.......首似龍、身若虎、足如馬的一樣獸類,周身散著淡金光澤立在不遠處,端的是莊嚴威武!
「凡人?」伴著微末輕啼,那獸類須髯輕晃,眨了下金色眼珠。
慕容闖蕩江湖多年,何時遇到過通曉人語的獸類?不由地暗暗心驚,雙手不禁輕微顫抖,腦中盤算著那獸類究竟何物?若是那妖物意圖不軌,她如何護得背後的敖晟翎免於荼毒?!
「擅闖吾父之冢……」又聽那妖物沉著嗓子發音,「汝等大逆不道!」
吾父之冢??
這重黎山之中僅有一處龍鱗冢,是為祭奠燭龍遺留凡間之半片逆鱗,然而燭龍之子卻又屬誰?
左手緊緊牽著敖晟翎的手腕,慕容腦海中忽然回想起她倆在昇平舫,那人與她解悶時說的一段上古神話:
燭龍之子猰貐,又稱為「窫窳」。
猰貐蛇身人臉,原性老實善良,本為天神。
黃帝時,另一蛇身人臉之神「貳負」,受二十八星宿之一「危」之挑唆,將猰貐殺亡。
然燭龍乃八紘極北地之王者,天帝伏羲亦敬燭龍三分,故而天帝重罰貳負、處死危,並令手下天神將猰貐抬至昆崙山巔,命神巫施用不死葯復活猰貐。
可誰料道,那猰貐復生之後,竟神智迷亂,掉入昆崙山下弱水之中,變形為狀似牛,紅身、人臉、馬足,叫聲如同嬰兒啼哭之猛獸。
當十日並出時,猰貐跳上岸危害凡間,兇殘嗜殺喜啖人肉,終被后羿用神箭射死。
猰貐,終,被后羿射死...........然而,此刻眼前的又是何物??
「凡人莫疑,吾乃猰貐。」看來,此物還會讀心術,「昔年,吾被后羿射殺,十日一過,所食神巫之不死葯再而令吾復活,神智亦恢復往前,念及那段造孽,吾自罰守護吾父之逆鱗冢。」
「天一靈識……」卻又見那猰貐略微仰首,睥睨問道,「另一個....乃軒轅水系、藍瞳之人,然否?」
慕容緊緊盯著猰貐,沉著俏臉不作任何答覆。
「如此之氣息,彷如后羿之燭龍箭矣。」誰知猰貐踏蹄而來,緩緩走近,「卻與之燭龍箭更具煞氣,昔年燭龍箭亡吾,今日吾卻偏要令它不如意!」
雖說不甚明白那猰貐所謂其中奧秘,可此時慕容再也不疑有他,即刻伏地而拜:「還請上神救她!」
猰貐覷她一眼,緩慢言道:「汝,殺孽甚重。」
「吾之殺孽,願遭天譴,凌遲、車裂、梟首、腰斬,莫不承受!」慕容跪而叩首,字字擲地有聲,「然……這位敖姓藍瞳之人品行良善、聰睿賢能,如今卻遭奸人謀害,實乃有違天道!祈求上神施法相救!」
「天一靈識,一息尚存。」猰貐看了眼敖晟翎,復又盯著慕容那紅腫額頭言道,「自當仍有轉圜餘地,然而………方才汝亦曰『有違天道』,汝可知若是救回此人,此舉同是違逆天道?」
慕容垂目微忖,片刻靈眸閃動,清冽言道:「凡人愚鈍,還請上神指點迷津。」
猰貐沉默不語,隨後下顎略揚……一卷白底黑字之古軸,憑空出現在慕容面前。
倉頡字?......慕容略感愕然,隨即將那篇倉頡文反覆閱了三回,最後毫不猶豫對著猰貐,鄭重點頭答允!
「如此為伊,竟是何故?」猰貐的語氣,難得顯出一絲不解,「汝.......汝等同為女子,難道.........?」
慕容牢牢執著敖晟翎的左手,神色堅定:「上神斷言吾殺孽甚重,吾之命已然怨債累累,若是能救得她……自然值得如此!」
「此人乃軒轅天一族人,且與吾同為水系一脈,應當照拂,然而……」猰貐晃了晃彷如龍首般的腦袋,眨了下金色眼珠,「吾最後問汝……汝是否知曉那捲軸所述之意?」
「知曉。」慕容答得十分乾脆。
「汝可願遵循那捲軸所述之法?」
「願意。」慕容暗暗咬唇,與敖晟翎的掌心緊緊相握。
「如此,那便成全汝等。」
猰貐話音還未落地,那嬰兒般的啼哭聲卻驀地凄厲響起,吵得慕容腦仁發脹,還未及深吸一口氣,一股絞痛穿刺心房!始料未及之下,伴隨著脊椎一陣發涼............慕容暈了過去。
再次醒轉已是日暮西垂,睜開雙眸即覺得很是口渴,堪堪動了下右手,立刻有人快步而來,謹慎又欣喜地問道:「聆音姐姐可是要漱口吃茶?」
瞧見陳瓊玖臉上那兩個濃濃的黑眼圈,樂聆音心中慚愧,剛要撐坐起身掀被下床,誰知另一人走上前來對她勸道:「樂姐姐醒了之後,還需卧躺靜養半日,若是想要什麼,吩咐小妹即可。」
一看到楚悅顏,那晚斷崖之情形在樂聆音的腦海中猶如走馬燈般層層閃現,令得她不禁神色大變,哽著嗓子言道:
「我.....我要換身衣裳......」
楚悅顏臉上一黯,隨即又柔聲問道:「樂姐姐喜歡哪種花色的衣裳?小妹立刻命家裡的綉娘去裁製。」
樂聆音眼眸低垂,硬是忍住那欲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深吸一口氣,吐出單字:
「白。」
楚悅顏無奈噤聲,陳瓊玖悲切沉默。
室內,一片死寂。
「聆兒醒了?」卓卉君踏入門檻,手中還拎著個狹長包裹。
見得樂聆音的恩師到了,楚悅顏、陳瓊玖不約而同地恭敬矮身行禮,隨後一個去端葯、一個去拿粥,悄聲退下了。
不待卓卉君走近床榻,樂聆音已然跪在榻上朝恩師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再次抬起臉來時,早已淚流滿面。
「聆兒........」卓卉君側身坐於床沿,為樂聆音理順肩膀上的髮絲,眼角微紅,「你這是何苦?」
「師父養育之恩,終身難忘,授業之恩,終身難報……」樂聆音用袖子角擦拭了臉頰,啞著嗓子言道,「徒兒不才,打算回宮.......以便將流水閣之俠義風範,發揚光大。」
卓卉君似是料到了那般並不訝異,只是心疼地看著眼前這個傷心憔悴的大徒兒,半晌問道:「回宮之後,就未必能像以往那般自由自在、快意恩仇了,聆兒可是思慮仔細了?」
樂聆音仍然筆直跪在榻上,對著卓卉君點了點頭,神色堅定。
卓卉君繼續斟酌著開口問道:「聆兒年近雙十,回宮之後.......」
「師父……」樂聆音靜靜閉上雙眼,眼淚再次如滾珠般落了下來,「那些個瑣事.....俱無甚要緊了!」
卓卉君動了動嘴唇,最終沒再言語,只是將手中的狹長包裹放在膝上,打開。
樂聆音看了一眼,輕輕搖頭:「皇宮御內,柔嘉長公主不可隨身配劍,還請師父代徒兒暫存『青鸞』。」
首次見得自家寶貝徒兒這般心灰意冷,卓卉君心中疼惜不已,本想開口將那事說出來寬慰一番,然而畢竟未有十足十的把握,若是尋回的真是一具屍身.........卓閣主趕緊打消了方才那一時興起的念頭,喚大徒兒起身洗漱一番後過去陪伴自己用些點心湯羹。
樂聆音乖巧聽話地陪著恩師進了幾樣糕點,喝了半碗桂棗銀耳羹,接著又服侍恩師喝了一壺香茶,不知不覺已到掌燈時刻,樂聆音卻對著淺啄茶湯的卓卉君下跪三叩首,嗓音嗚咽:「徒兒不孝.......師父珍重!」
一滴淚珠滑落茶中,卓卉君放下茶盞緩了口氣,抬眼細細端詳著大徒兒,良久言道:「聆兒安心回宮,若有急事,為師自會召喚……快快起身吧!」
「恩師差遣,徒兒定當竭盡所能。」美眸包含晶瑩淚珠,樂聆音再次三叩首才肯站起,轉身回了卧房。
看著大徒兒那纖瘦憔悴的背影,卓卉君無聲嘆息,對著手中茶盞,心中默念……
敖家老七,你定要活著!
作者有話要說:
《山海經·海內北經》:貳負之臣曰危,危與貳負殺窫窳。
《山海經·海內西經》:又北二百里,曰少咸之山,無草木,多青碧。有獸焉,其狀如牛,而赤身、人面、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嬰兒,是食人。敦水出焉,東流注於雁門之水,其中多魳魳之魚。食之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