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彌留
第二日顧相檀的燒仍是未退,寒症反而越發重了,太醫們不由開始著急。
才下了朝,新任的攝政王趙溯便急急趕過來探視,見了顧相檀的模樣,立時將太醫們一通好罵,又把昨兒個通風報信的小太監直接拖出來亂棍打死了。
「靈佛要有一絲閃失,你們便先一步替他去伺候佛祖吧!」
摔下這句話,趙溯進了內室,一守就是一天,臨到晚了,小太子沒幾日就要登基,後頭備著的事兒實在太多,他才不得不先行離開。
走前正對上蘇息略帶不忿的目光,趙溯說,「我自會給你們主子一個交代。」
然而無論多少靈藥仙丹用下去,顧相檀還是這麼混混沌沌地病著,一日一日,沉湎床榻昏沉不醒,蘇息和安隱急得嘴邊都起了一圈的泡,這人卻怎麼都不見好。
蘇息不停給顧相檀擦著額頭的汗,又氣又急,「說什麼給個交代,也不過是把那女人尋了個由頭關在府里禁足而已,感情我們公子這些苦是白吃了!」
蘇息這話說得不敬,議論的又是當今天下權勢最大的人,可他卻彷彿嫌人聽不見,故意放大了嗓門。
安隱也沒那力氣攔他了,他心裡也有氣,但是他比蘇息看得透。
「你還真指望著他能給咱們出多大的頭呢?梅漸幽那女人雖只是趙溯的妾室,但她的娘家卻是關永侯,若是六王爺還在,這兵權自然輪不到梅家,但是如今……趙溯這麼姦猾,他能不清楚誰才是以後真正要拉攏的對象嗎。」梅漸幽處處嫉恨顧相檀,故意派了人來捅穿趙鳶的死訊,嫁禍在錦妃頭上,她敢做自然知道後果,不過是想冒險試一試趙溯的心罷了。
蘇息看著顧相檀燒得酡紅的臉,胸腹如絞,「這天下果然只有一個人,是真真心疼我們公子的……」
可是那個人,卻已經不在了。
想到此,蘇息和安隱都硬生生地忍下了淚。
直到登基大典的三日前,顧相檀忽然就醒了。
蘇息和安隱都高興地上前,一邊又要去喊太醫,顧相檀卻抬起眼嘶啞道,「衍方回來了。」
安隱一怔,「這……還沒聽聞驍家軍到京城的消息呢。」
顧相檀卻重複了一遍,「衍方回來了……」
顧相檀如此堅持,那必定是對的了,安隱不敢怠慢,匆匆離去了。
果然,個把時辰后他又匆匆回來了。
顧相檀正靠坐在床榻上喝葯,見了他便推開了湊到嘴邊的碗。
安隱和蘇息對視了一眼,咬牙道,「驍家軍進城門了。」
蘇息驚然,「為何沒人來報!」雖說將領身死,但驍家軍仍是打了一個漂亮的勝仗,這班師回朝竟如此草率?
顧相檀面前,安隱不願和他多提這話,只小心道,「公子別急,我已差人去說了,衍方一到,便讓他來看您。」
顧相檀只垂眼不語,默默地看著碗中烏黑的葯汁。
半盞茶后,一個頎長的青年身披鎧甲風塵僕僕地進了國師府,見了顧相檀,雙膝一軟,直挺挺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屬下失職,請公子責罰!」衍方以額抵地,語音哽咽。
顧相檀看著他明顯也憔悴了許多的模樣,問,「怎麼回事兒?」
衍方將來龍去脈一一說了,其實真正讓趙鳶送命的不是南蠻人,而是三王趙典死前埋伏在軍中的餘黨。
「只怪我們識人不清,失了防備。」
顧相檀靜靜地聽著,良久又輕問,「他……回來了嗎?」
說到這個,衍方也忍不住紅了眼睛。
「屬下……屬下沒能帶回六王爺的屍身。」
「什麼?!」顧相檀猛地挺直了背脊,原本還算沉靜的表象正在片片剝落。
衍方艱難道,「六王爺中的是毒箭,此毒為南蠻第一毒,毒發快,且狠,極具傳染性,當日有幾位照顧六王爺的兵士在沾染了毒血后也隨著毒發去了,而王爺薨逝,太醫到來,便建議、建議將屍身……就地焚燒。」
——咣當!
顧相檀手裡的葯碗直接砸落下來,裡頭的葯汁灑了一地。
「你、你們帶回的……」
衍方替他說完,「屬下帶回的,是……一具空棺。」
話才畢,蘇息便叫了起來。
「公子——!」
顧相檀當即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再難支撐地摔落下來。
……
太醫院消息一傳出去,趙溯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太醫們都不敢說太重的話,但趙溯自己瞅見病榻上面若死灰的顧相檀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一腳踹倒了跪在最前頭的掌院,冷聲喝道,「怎麼昨兒個還好好的,現下竟成這樣了,你們到底怎麼做事的!」
太醫個個心道:昨兒個哪裡有好好的,靈佛這命相早就一日比一日虛了,只是今日卻似更不好了。
但面上卻無人敢應,也知茲事體大,只不停抖著磕頭一遍遍地說著「臣該死。」
顧相檀便在這一疊聲的哭號里復醒了過來,他睜眼看著站在自己榻前威風凜凜的趙溯,眉目寂然。
趙溯瞧見他看著自己,一股腦兒將這些人都趕了出去,心如火焚,他在房中自顧來回踱了好幾步,終忍不住沉聲道,「你這般作踐自己是什麼意思?怨我?恨我?」
顧相檀似是哼笑了一聲,但立刻換來一陣咳喘,片刻才說出話來。
「與你無關。」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讓趙溯如鯁在喉,淤塞難忍,他看得出顧相檀說的不是氣話,他是真真從沒在心裡記掛過自己,從來沒有。
趙溯握緊了拳頭,面龐鐵青,下一瞬嘴邊卻露出冷笑。
「那便是了,從頭到尾這都是你自己的主意,沒人逼你。趙鳶為何要去邊疆?三王餘黨為何如此恨他?如今他剋死他鄉死無全屍,這結果,又怪得了誰!」
怪得了誰?
怪得了他顧相檀。
顧相檀彎起唇,面上閃過似笑非笑地神情,他輕輕地點頭,「是我,都是我害得他,所以他恨我,到如今都不肯入我夢來……」
趙溯牙關緊咬,片刻道,「你曉得登基大典不日便要舉行,這個大喜的當口,喪祭之事自是要延後了。」
顧相檀一呆,不敢置信地看向趙溯,趙溯卻回以狠戾的表情。
而當見得顧相檀整個人都開始抖了起來,殷紅的血線順著唇角不停滴落時,趙溯卻又急了,忙撲過去扶著他,朝外急吼。
「——太醫!」
……
夜半子時,整個國師府內一片死寂,這種死寂像一種肉眼未見的漣漪一般不停向外擴張而去,從街頭蔓延到街尾,從城內,蔓延至城外。
不下半日,整個京城便都知道了,大鄴這一代的靈佛已近彌留之際!
一時群情悲慟,不停有人往國師府湧來,被趙溯派來的人都擋在了門外。
而府中漆黑的內室只點了兩盞小燈,顧相檀在暗夜中微微抬了抬手,蘇息忙附身過去聽他說話。
顧相檀輕輕道,「紙、筆……」
蘇息一驚,繼而猛地便竄上了淚,一行行順著臉頰不停的淌落。
「公子,不、不要……」
顧相檀看著面前同自己一起長大的隨侍,即便他眸光已漸漸沒了焦點,但那溫潤神色一如往昔。
顧相檀費力地摸了摸蘇息的頭,又說了一遍。
「紙、筆……」
安隱不忍看這畫面,轉身將桌上的東西拿來了。
顧相檀不知何處來的力氣,竟靠著床架慢慢坐了起來,就著這昏暗的燭火一點點寫下了下一代靈佛的生辰八字,一如當年,上一代靈佛圓寂前所做的那樣。
不過半刻,顧相檀已是汗如雨下,他撐著落了筆,而蘇息在一旁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顧相檀對同樣流淚滿面的安隱說,「方丈到了嗎?」
安隱慢慢點頭。
事關靈佛出世寂滅,一向以此為己任的相國寺僧眾自是早有預示,十天前便已出發,前一刻剛到府外。
沒一會兒,一身披袈裟的耄耋老僧便悄無聲息地進得室來,對上顧相檀渙散的眼神,觀世方丈無奈地宣了一聲法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