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杜絕甄家
葛魁咳嗽一聲,「大富之家的體面官職,不必深究。」
賈璉笑了一笑,心知葛魁這也是不大明白了,沖葛魁拱了拱手,少不得要去應酬一二。出了這門,便對全禧道:「葛先生家的妹妹要出嫁,叫迎春送些紅綾紅綢針線過來。」
「哎。」全禧答應著。
賈璉猶自在為總裁二字驚嘆,人便先進了榮慶堂里,聽見一陣道恭喜的聲音,回過神來便見黛玉、湘雲、探春三個跟著迎春在前院擺著的秋海棠叢中嬉戲看他來便玩笑著沖他作揖,便招手叫黛玉過來,看她這會子跟著一群人亂跑,兩頰緋紅喘息間微微帶著一絲乏力,問她:「你知道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是什麼官嗎?」
黛玉略想了想,笑道:「前兒父親、母親還說呢。這體仁二字,取自中書省體仁閣。體仁閣原是前朝詔內外大臣舉薦博學之士試詩比賦的所在,今朝荒廢多年,當今登基后令人休整此處后將此處改為錦緞庫。於是這體仁二字,如今全沒了詩詞歌賦的意思,只暗指織造之物。」
賈璉眼皮子一跳,忙道:「體仁院就是江南織造府另一個名字么?」
黛玉仰頭笑了,嘴皮子很是利落地道:「璉二哥給自己個的書房起名字叫警幻時何等聰明,怎這會子就想不透了?越是花哨的名字越是徒有其表。欽差二字,乃是為當今出外辦差之意,既然是出外,總有個回來的時候;且直接叫做織造府豈不好?人人一聽就知道這官是什麼,偏起名叫什麼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花里胡哨的聽著就不像是正經的衙門官職,叫人想抖起威風都不成。可見這官並不是常設之職,不過是暫設,不定哪會子就沒了。」
黛玉這話將體仁二字的前世今生都說了,賈璉連連道:「到底是你博學,我們竟都不知道。」
黛玉笑道:「當今才改了沒兩日,璉二哥不做官哪裡知道?我也是聽父親母親說才知道的。」說罷,被探春、湘雲催著,便退了兩步,扭頭向她們跑去。
賈璉摩挲著下巴,思忖著體仁院總裁約莫可等同於江南織造府長官,但欽差二字,又點明這「織造府」是指不定哪一會子就撤了的,如此這官就算是個短暫的肥差了;轉而,又微微蹙眉想甄家這是出了什麼事了?一面要籌措銀子,一面又升任這麼個肥差?疑惑著便又順著抄手游廊向內去,在門外便望見幾個穿著打扮不遜於主人的陌生僕婦站在台磯上與珍珠幾個說笑,待進了房中,繞過一架十八扇的孔雀開屏蘇綉大屏風,便望見賈母坐在榻上,正側著身子與坐在她左手邊的婦人說話,那婦人模樣兒中規中矩,雖風韻猶存,但在賈璉看來,一張鴨蛋臉上眉眼神色都與別人家的太太和藹尊貴模樣大致彷彿,只是她一身衣裳更為出彩一些,仔細看去,一件朱紅褙子上綉著的百子千孫,個個拇指大的孩兒栩栩如生、伶俐可愛。
甄太太先前聽說賈璉來了,也向屏風看去,望見一個穿著箭袖的風流少年過來了,嘖嘖嘆道:「老祖宗,真真是羨慕你的福氣。我還道我們家幾位小爺生得好,跟您這位公子一比,我那幾位當真是見不得人了。」見賈璉要行禮,忙從椅子上起來虛扶他一把,隨後目不轉睛地讚歎地打量著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賈母謙虛道:「哪裡值得你這樣誇他?」因甄家升了官,不由地就覺自己與賈璉早先說甄家外強中乾的話說錯了。
賈璉垂手立著,並不言語,待甄太太、賈母令他坐下,這才告了座,才坐下,便望見元春笑著,領著個六角臉臉的溫婉少女進來,一邊偷偷看那少女衣著,從中思忖著甄家昔年的豪富,一邊規矩地站起來。
「你領著你甄妹妹去東邊花園裡看看你珍大嫂子吧,她一個人在家怪悶的。」賈母笑道。
元春答應著,便領著甄家二姑娘向外去。
「璉哥兒快坐下吧。」甄太太笑道,納罕雖男女授受不親,可長輩們都在,賈母怎也不叫賈璉見過她那二姑娘?「璉哥兒也有十八了吧,可許親了?」
賈母笑道:「他二月初九生日,虛歲二十了。已經說下了人家。」
甄太太略有些失望,卻也不表露出來,嘆道:「若是我們家那位也跟璉哥兒一樣用功多好。」
賈母又謙虛了一句,等著甄太太說明來意。
半盞茶后,見賈璉要告辭去榮禧堂陪著前來道喜的人說話,甄太太這才坐在椅子上很是為難卻又很坦然地道:「我們家的莊子這二年連連欠收,手上銀錢有些不趁手,雖家裡有些金銀東西,偏那些東西都是家裡老太太、老爺們心愛之物。我們老太太不放心將東西送到當鋪子里唯恐被旁人弄髒了,是以,想請老太太、璉哥兒暫挪幾萬銀子使用。」
賈母為難地抿嘴,因甄家陞官了,也有心給甄家來個錦上添花,於是看著賈璉,等賈璉拿主意。
賈璉看甄太太坦然地很,心說這才是有底氣的模樣,故作為難地皺著眉頭,好半天才道:「不怕太太笑話,東府出事後,我年紀小怕事,唯恐被連累了,連天地給各處衙門裡送禮,如今家裡都等著秋日的租子過中秋過重陽過新年呢。」
誰家都不是靠莊子里一點租子吃飯過活的,甄太太聽著話音,就知道拿著地里欠收做借口是糊弄不得了賈璉的,只能探著身子,略挨近賈母一些,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璉哥兒小心一些,總比珍哥兒那糊塗東西要強。」顰著眉頭為難地道:「老太太,實不相瞞,並不是為地里租子欠收才要借銀子。實在是前幾次家裡接駕留下的一筆爛帳,外頭說是拿了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但幾次接駕戶部批的銀子有限,不足的,還是要我們自己想法子將銀子補上去,挖空了我們府里不說,費心思買來的屏障玉器,哪怕不入官干放在庫房裡,因是聖人用過的,我們也不敢打那些東西的主意。況且,今次陞官的風聲竟然早一年便放了出來,人人都當我們得了肥差,但凡是比我們腰杆子粗一些的,個個先伸手向我們要買路錢……」說著,便委屈地紅了眼眶。
賈母怒道:「竟然有這種事?」有道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比賈家、甄家有權勢的多的是,甄家得了肥差被人勒索也在情理之中。
這麼著,賈母又想借給甄家銀子了,畢竟甄家得了的可是肥差,這會子不借,豈不是得罪人?
賈璉眼皮子跳了跳,雖是被人勒索,但被不恰當的人勒索成了,便要被一批人看成是那不恰當的人的同夥了,於是裝傻地義憤填膺道:「到底是哪個膽子這樣肥?太太告訴我,我請姑父彈劾了他,看他還敢不敢!」說罷,就要立時去尋人傳話。
賈母啐道:「你個小孩兒家怎總是這樣衝動?」
「老太太,這種事不能忍,必要告到官府那立了案才算好。」賈璉「仗義執言」道。
賈母看他的意思是不肯借錢了,於是只管著拿不孝不肖的話罵賈璉,甚至紅了眼眶道:「你在金陵鬧了那一出還不算,如今又要在京城裡鬧?你是成心要逼死我么?」
甄太太豈會不知賈璉在金陵那麼一告毀了賈母一世英名的事,因才進京,也把賈璉當成個不知輕重的愣頭少年,又看賈母似乎是十分傷心了,知道借錢無望,忙不尷不尬地告辭退了出去。
待甄太太去了,賈璉才重新坐下。
賈母也從琥珀手上接過茶盞抿了一口茶水,依舊將茶盞遞給琥珀后,卻疑惑地問賈璉:「你且借給甄家一些銀子就是,何苦得罪了他家?我原也說他們是富而好禮的人家,不會輕易去做那傷天害理的事——這事傳到繕國公府,又不知要如何埋汰咱們家呢。」
賈璉搖了搖頭,將方才黛玉那從林如海、賈敏那聽來的話說給賈母聽,開口道:「若沒甄太太細細說明,怕老太太也不知道他們家這官是肥差呢。據孫兒說,這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像是宮裡兩位主公相互妥協后定下來的,不然直接叫做江南織造豈不便宜,何必費心思起了這麼個不方便沒多少人知道意思的官名故意叫甄家為難?況且他們家說是勒索,怕在宮裡兩位主公中的一位眼中,他們家是跟誰家勾結了呢,那位心裡定然想著『給了你要職,你卻拿了銀子送我的死對頭,如此豈能叫你們安享尊榮?』可君無戲言又不能臨時改了主意不賜官,於是便杜撰出這麼個官名來。」
雖職務還是一樣,但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哪裡比得過江南織造名氣大,得了肥差卻無人知道,就如錦衣夜行一般。甄家當是又得意又鬱悶了。
到底是哪個主公給甄家難堪已經是呼之欲出了,那自然便是當今了。本朝體仁閣是當今令人休整的,若是太上皇定然想不出這麼個名字來;況且甄家提起接太上皇的御駕,不再似早先那樣滿臉光輝,當是也有人旁敲側擊跟甄家提起了往年的虧空。
細思恐極四個字,最要不得。賈母順著賈璉的話一琢磨,也覺得像是那麼回事,感慨道:「我們家跟他們家多少年的老親……」
「老太太可知道他們家小哥兒也叫寶玉?」賈璉笑道。
賈母一怔。
賈璉心說連人家要緊的公子哥兒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這老親二字用的是多隨便。
賈母心虛地嘴角動了動,原就是為利益二字勾結在一處才處處說是老親的,這會子被賈璉揭穿了,也不好硬撐,只是開口道:「他們家也算是仁義知禮,怕是一步錯了,便步步皆錯。」話已至此,便已經算是向賈璉保證約束賈政一房叫他們不跟甄家來往了,因又問賈璉:「你與許家姑娘的事何時定下?」
賈璉道:「青妹妹為她嫂子穿孝呢,待過了重陽再說吧。」
賈母點了點頭,得意地笑道:「今兒個倒是來了幾個明裡暗裡說了要給你說媒的呢。」
賈璉笑了笑,又見元春進來了,二人都不肯將甄家無意間「勾結」了人被宮裡人盯上的事說出來,只裝作閑話家常的模樣。
元春心知甄太太徒勞無功地去了,又見賈母、賈璉似乎有事瞞著她,進來坐下后,笑道:「甄家的二妹妹果然是溫柔似水,連我在她跟前,都不敢大聲說話。」悄悄地看賈璉,見賈璉不應,又擔憂地對賈璉道:「據說許家、黎家的姑娘自幼便玩在一處,那許家姑娘會不會也是黎家姑娘那麼個性子?」
元春心裡賈珠病弱、寶玉年幼,於是一顆心總牽挂著賈政、王夫人他們,處處要為他們籌謀。賈母哪裡不明白元春總想插手榮國府大小事的原因,就譬如她來牽線為甄家籌措銀錢,便有攛掇賈璉出銀子卻叫甄家感激她們二房母女的意思,這會子不知她又搗什麼鬼,嗔道:「胡說什麼,黎家姑娘性子好得很,都是被歹人給害了才夭折了的。青珩性子很好,你莫操心這些有的沒的,成親也有一年多,大夫就沒說過什麼?」
元春心知賈母問的是子嗣一事,臉上微微泛紅地低了頭。
賈璉見她們要說些女人的話,立時識趣地退了出來,向前院去,聽見處處嘰嘰喳喳的,反覆回味著霸氣的總裁二字,心說將來他要不要也從當今手上討個總裁噹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