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相處
那以後,穎子隔三差五便去誠誠哥哥家借書還書。
大院里,幾乎家家都是夫妻兩人在部隊及其所屬的學院、醫院上班,孩子們放了學都是自己回家。一般先做作業,做完作業在家裡或去院子里跟別的小孩一起玩耍。因為學校就在大院邊上,大院門口又有戰士站崗,所以十分安全。
穎子每次去誠誠哥哥家借書,都是下午回家做完作業以後。
頭幾次,每次都跟打仗一樣,匆匆忙忙地借書還書,根本談不上精挑細選,更不會跟他說些什麼,除了一句「謝謝誠誠哥哥!」
這句話,她是一定會說的,而且,每次都說得很大聲,因為她的心裡充滿感激。
只是,說完之後,立馬走人,幾乎帶著小跑。
第三次的時候,誠誠終於忍不住,從背後叫住她:「穎子。」
穎子回過身來,有些緊張地問:「誠誠哥哥,什麼?」
「你的家庭作業很多嗎?」
穎子覺得奇怪,一雙大眼睛疑惑地看著誠誠,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問,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啊,我早就做完了。」
「那你為什麼總是這麼慌慌張張?」
穎子遲疑了一下,說:「我怕你有事。」
因為實在是喜歡看書,所以才鼓起勇氣這麼一次又一次地打擾誠誠哥哥。每次來借書,穎子都覺得不好意思,於是希望越快越好,不給誠誠哥哥添麻煩。
「我沒什麼事。」誠誠立刻說。
「哦。」穎子的心裡鬆了一口氣,接著說聲:「謝謝誠誠哥哥。」轉身出門上樓去了。
那以後,穎子每次來,會逗留幾分鐘,慢慢挑選喜歡看的書,有時還問問誠誠哥哥的意見,當然,也跟他說說其它。
對誠誠來說,這就夠了。
人活在世上,都需要朋友,都渴望友情。誠誠還小,不一定懂得這個道理。只是因為自小殘疾,加上性格驕傲內向,他從來沒有什麼朋友。雖然不曾意識到,但是他對朋友的渴求一直深埋在心底。
現在,認識了穎子,這個樓上的小妹妹,讓他覺得自在、溫暖和舒服,他希望偶爾能和她說說話。
那天以後,他們隔三差五見面時,總是隨意地說點什麼。雖然只是幾分鐘,誠誠很重視,也很高興。
再到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他們之間友情的加深,穎子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從幾分鐘到十分鐘,到十五,再到二十......
其實,他們幾乎從未討論過什麼重要的事情。
只是,有些話,總是要跟一個人說一下的。
有時候,穎子會說剛看完的書。
「那個王小強是個大壞蛋。」
誠誠點頭表示同意。
「我怎麼都找不到第十處不同的地方。」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誠誠立刻一一指給她看。
「你是什麼時候弄清誰是殺人兇手的?」
誠誠馬上告訴她,不忘加上分析。
很多次,到了最後,穎子總是帶著敬佩的眼神,看著他說:「誠誠哥哥,你真聰明。」
每次這個時候,誠誠也不說什麼,只是微笑,心裡不知有多高興。
有時候,穎子會說一下學校。
「那個趙永剛真討厭,他的胳膊每天都過了三八線。」
「這個星期天春遊,老天爺千萬、千萬、千萬不要下雨啊,我都盼了好久了。」
「我們班的錢忠勇用『況且』造句:一輛火車開過來,況且況且況且況且況且......你說,好不好笑?」
「都怪莉莉,上課前給我一顆話梅,我忍了半天,沒忍住,偷偷放進嘴裡,結果被鄭老師看到了,她當著全班批評了我,真丟臉死了。」
大多數的時候,誠誠只是靜靜地聆聽,有時安慰,有時鼓勵,有時開導,有時只是會心地一笑。
偶爾,他會全面介入,甚至管得很寬。
就像那天,穎子說:「今天體育課,測5o米的時候,我摔了一跤,膝蓋都磨破了。」
「讓我看一下。」
穎子走到沙發邊,坐下,捲起右邊褲腳。
誠誠跛行跟過去,看著她膝蓋上擦破的紅紅的傷口,皺起眉來,問:「左邊也是?」
穎子點頭。
「哭了沒有?」
「當然沒有。」穎子大聲地回答。心想,跟你比,我這算什麼呀?其實,下午摔的時候,真的很疼,她想哭來著。不過,突然想起誠誠哥哥,於是咬牙不哭。
「我給你擦點葯吧。」
「我自己回去擦。」
「你不怕你媽罵?」
穎子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將右腿翹在面前的茶几上,「那你幫我擦吧。」
誠誠一拐一拐地去了,很快又一拐一拐地回來,將手上拿著的一個小藥盒放在茶几上,自己在她身邊坐下。
穎子以為他會馬上給自己擦藥,誰知道他用棉球蘸了酒精,開始給她的傷口消毒。
酒精一接觸血肉,穎子便疼得哇哇直叫。腿想往一邊躲閃,卻發現被誠誠的另一隻手緊緊按住,根本動不了。
「好疼啊,不要擦了。」穎子大叫。
「不行。」誠誠聲音強硬地回答。同時手不停,更加仔細地清洗傷口。
剛才,誠誠一眼看到穎子的傷口上還沾有泥土,知道一定是她怕疼,摔后沒有立刻好好清洗,便決定幫她清洗,因為他知道這很重要。
穎子的膝蓋更疼了,想跑又跑不了,便手握小拳頭捶他,便捶邊叫:「放手,放手。」
誠誠完全不為所動,一手按住她的腿,一手小心地用酒精棉球又擦了一遍。然後用棉簽蘸了紫藥水,擦在傷口上。完了,還彎腰用嘴巴湊近吹了吹,這才鬆手。
穎子立刻將右腿從茶几上放下來,然後起身。
尚未完全站起來,就被坐在右手邊的誠誠一把拽下。「左腿。」他命令到。
「我不要......」
誠誠不管,直接動手,抓起她的左腿,放在茶几上,三下兩下捲起褲腿。然後一手按住腿,一手拿著棉球蘸了酒精,開始擦。
於是,穎子吃了二遍苦,受了二茬罪。
她知道捶誠誠也沒有用,乾脆不捶了,只是眼淚汪汪地看著他說:「你是個壞人。」
誠誠完全不理,一心一意地做手上的事情。知道她疼,他的心裡其實更疼。但是,手上正在做的事是一定要完成的。
消完毒,上了葯,再吹了吹,然後鬆手:「好了。」
穎子跳起來,顧不上腿上的疼痛,怒氣沖沖地往外走,就聽見誠誠在後面冷冷地說:「下次小心點。不要總是這麼笨。」
她出去的時候,把門關得震天響。他真的弄疼她了,她決心不再來找他。
可是,又沒長記性,不到兩天,就巴巴地跑來,給他看結疤的傷口:「誠誠哥哥,你看,已經結疤了,快吧?」
看著結疤的傷口,誠誠只是微笑,什麼也沒說。連續兩天,他都在擔心穎子不來找他了,現在她來了,他的心裡實在高興得很。
穎子接著抱怨:「這些疤子好癢,真的好癢啊。」邊說,邊伸手在疤子上輕撓。
這對誠誠真是一種折磨。他忍不住說:「你不要摳,剛結的疤子不能摳。」
「可是很癢啊。」
「很癢也不能摳。」
「為什麼?」
「因為會留下印子。」
「留下印子怎麼了?」
「留下印子就很醜。」誠誠嚴肅地說。他覺得穎子的一切都是完美的,他比她還擔心傷口會留下疤痕。
「哦,那我忍著不摳吧。」穎子可不想讓誠誠哥哥覺得她哪裡很醜。
誠誠在心裡鬆了一口氣。
類似的事情時有發生。穎子好像從來都不讓人省心。不過好在她肯聽他的話。大部分的時候。
有時候,穎子說一下自己的生活。
「我昨天跳橡皮筋,把我的紅外套·弄丟了,回家挨了半天的罵。」
誠誠立刻一臉同情地看著她,問:「丟哪裡了?」
「我和莉莉她們在土產商店外面那塊空地上跳。我把外套掛在路邊的欄杆上。後來回家忘了拿。」
「回去找了嗎?」
穎子點點頭回答:「找了,可是,找不到。唉,我最喜歡那件外套。」她的臉上掛著淡淡的哀傷。
誠誠也不禁有點哀傷起來,正想開口安慰她,突然聽見她說:「我媽很生氣,問我:『你怎麼沒把人弄丟了?』」穎子皺著眉,學著媽媽的語氣和神態。然後接下去:「哈哈哈,你說是不是很好笑?」
誠誠看她臉上的哀傷已經一掃而光,放下心來,然後看著她的笑臉,也笑了。戴阿姨真幽默,衣服可以弄丟,人怎麼會呢?
孩子就是孩子。那時的他們,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哪裡會想到將來?
有時候,穎子也會問問誠誠哥哥的情況。
「誠誠哥哥,你最近看了什麼書?......好看嗎?......講什麼?......算了,不要告訴我,我以後要自己看。」
「誠誠哥哥,你的毛筆字練的怎麼樣了?......讓我看一下......不要不好意思嘛,反正比我不知道強到哪裡去了。」
「誠誠哥哥,你看,這是市裡鋼琴比賽的通知......我覺得你應該去報名參加......你彈得那麼好......我就是知道......去試試吧......。試試嘛......如果你去比賽,我一定去給你加油......當然是真的......我們可以拉鉤上吊。」
有時候,穎子會感慨一下。
「誠誠哥哥,你知道嗎?原來兩眼冒金星是真的。」
「什麼?」誠誠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昨天玩甩跳,往後摔倒,後腦殼著地,然後眼前冒金星。」穎子興高采烈地說著,就好像在宣布她得了一朵大紅花。
誠誠一下子呆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兩眼冒金星,那得摔得多重啊?心裡不禁有些疼起來。正想問她怎麼樣?疼不疼?有沒有去醫院?......
卻聽見穎子說:「可是,那些星星好小啊,就是一個個小點點,根本看不出五角星的形狀。」
什麼!
「而且,它們就是亮亮的,看不出是金的。為什麼叫金星呢?」
誠誠有些想打人。
「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顏色的星星。如果我往前摔倒,看到的也是金星嗎?」
誠誠已經快抓狂。
還有,就是問他十萬個為什麼。
「誠誠哥哥,狗為什麼會去追自己的尾巴?」
「誠誠哥哥,螞蟻怎麼會知道快下雨了?」
「誠誠哥哥,為什麼你的手總是這麼暖和?」
「誠誠哥哥,為什麼下雨天打孩子?」
這一類的問題,帶著知識性、趣味性、實用性,誠誠總是高興地回答。
可是有時候,她的問題帶著謀殺性。是,謀殺性。
比方那天,穎子來,喊一聲:「誠誠哥哥。」
然後低頭,想了一下,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她已經幾次在學校和院里聽男生說過,一直很好奇那是什麼意思。剛才放學時,再次聽到,所以打算今天問問誠誠哥哥。它怎麼說的?對了,想起來了,穎子抬起頭,看著誠誠,說:「我·操......」她學著男生們說這個詞的口氣,把重音放在第二個字上。
穎子的本意是問「我·操是什麼意思?」可是,她太專註於模仿男生們說那個詞的神態和語氣,於是說話大喘氣,說完「我·操」,中間隔了一秒,才接下去問「是什麼意思?」
就那一秒,差點把誠誠給嗆死。
真的。誠誠剛喝一口水,便聽到穎子字正腔圓、豪情滿懷地說了那兩個字,他一下子嗆到,然後用力地咳了起來。等聽到後面「是什麼意思」時,為時已晚,他已經咳得不可開交。
他不停地咳,直咳得滿臉通紅,想停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穎子站在他身邊,很體貼地拍著他的後背,心想:怎麼突然就咳起來了呢?還咳得這麼厲害,真倒霉。
誠誠好不容易停止咳嗽,人還喘著粗氣,立刻對穎子說:「那是個很壞、很壞、很壞的詞,女孩子一定不能說。」
「它是什麼意思?」
「你不用知道它的意思。只要記得是個壞詞,不能說。」
「哦,」穎子明白了,然後睜著一雙渴望求知的大眼睛,一臉純真地問:「還有什麼壞詞,我不能說?你能不能告訴我?」
什麼?誠誠又開始咳起來......
當然,絕大部分的時間,對穎子的提問,誠誠都能給出令她十分滿意的答案,正因為如此,穎子在心底一直對誠誠欽佩至深。
那天,她又一臉崇敬地問:「誠誠哥哥,為什麼你這麼聰明,什麼都知道啊?」
誠誠不知如何回答,正在陶醉,就聽見她說:「對了,今天體育課上,我不小心把頭撞到雙杠上。」
唉。她怎麼一天到晚不是這裡碰碰,就是那裡撞撞,為什麼不能小心點啊?總這麼笨,真是叫人心煩。誠誠剛想罵穎子兩句,就聽見她說:「莉莉說她媽媽說撞了頭人會變傻,你說我會不會變傻啊?」
誠誠很想說:「你本來就傻。」可是,看穎子一臉的認真,還有擔心,又不忍心,便將那句話生生地憋在肚子里。
「你也不知道啊?」穎子立刻滿臉的失望,同時將他全盤否定:「我還以為你很聰明,什麼都知道呢。」
現在,誠誠還能說什麼?他都不知道現在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生氣,不知道生誰的氣。鬱悶,不知道鬱悶什麼。心疼,人家好好的,他心疼啥?
有時候,穎子憑空捏造,天上地下。
深秋的一天,她突然說:「誠誠哥哥,你知道嗎?梧桐樹葉落下的時候,往左旋的比往右旋的多。」
大院里,a棟和b棟之間,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樹。家家戶戶的窗子看出去都可以看到它。院里的孩子們經常在樹下玩耍。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
「為什麼?」
「不知道。」
「這難道不是跟刮什麼方向的風有關嗎?」
「好像不是。」
誠誠一臉的懷疑。
「你不信?那我們數數。」
年輕,什麼都沒有,有的就是時間。
於是,兩人同意,數1oo片梧桐樹葉落下的旋轉方向。
結果,他們數了2oo片都不止。因為真的不是像你想的那麼容易。大多的樹葉很難分辨左旋還是右旋。他們有的翻著跟頭,有的垂直落下,有的甚至左右搖擺。
他們最終也沒能證明那個假設。
可是,那有什麼關係?
那天穎子呆的時間比平時長,這讓誠誠很高興。
是的,誠誠的家曾是穎子的圖書館,她一個人的圖書館。因為借書還書,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不少時光,而那正好是他這輩子最懷念的時光。
回想起來,他們每次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可是,日積月累,他們也一塊做了不少事情。
她拉他看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他給她講秦皇漢武唐宗宋祖。
時間,就在談天說地之時悄悄溜走。
他們,就在眉來眼去之間慢慢長大。
穎子幾乎從未一次在誠誠家呆著超過三十分鐘。可是,不論長短,都是誠誠最美好的時光。每次穎子一出門,他便盼望她下一次再來。
圖書館對借書者都有如此的盼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