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6 章 青花瓷下 七十二
七十二.
凡是有義莊的地方,邊上必緊挨著人戶。
但周圍百里人戶絕跡,鳥獸無蹤,那這孤零零一處義莊的存在,就必然是個問題。
什麼樣的人建的這處義莊?後來又為了什麼樣的原因丟棄了它、以及它周圍那一方墳場?這會兒自然已無從考據。而這義莊的邪已讓周圍毫無生靈跡象,方才是最重要的。
惡氣已入地脈,才會導致這樣的荒涼。
這種蕭殺即便是鬼魂作祟也形成不了,除非墳內出了聻。
自古有說法,人死變鬼,鬼死化聻。但聻究竟是什麼樣一種東西,誰也沒親眼見過。
無知才能無懼。大約正是因為這樣,最初跟狐狸一起進入這「鬼中之鬼」的領地,我並沒有太多顧慮,只以為是個同狐仙閣類似的地方,若不去看破不去多想,或許就沒什麼可怕。所以也在最初時簡單以為,狐狸選擇這地方避雨,應是想用這地方的煞氣掩蓋自己身上的妖氣,畢竟連妖力都已耗盡的妖怪,要想繼續在他所想避開的那些對手前完美隱藏自己的妖氣,已經不是那麼容易。
直至那些東西尋上門的一霎,我才明白,狐狸想的不止那樣單純。
然而以他現在這樣的狀況,能夠負荷得了他的那些不單純么?
邊想,我邊下意識握了握自己手掌。
手掌里汗水沿著細細掌紋滑過,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靜。那把妖氣森森的劍忘了幾時回到了我手掌里,而要想再次讓它出來,我一籌莫展。所以狐狸一旁不動聲色的目光,讓人頗有點尷尬,遂故作淡定,我把手掌上的汗往床褥上擦了擦。
「客官,要不要喝茶?」這當口聽見房門被人輕輕敲了兩下。
聲音細啞,仿若門縫裡吹進一縷風,吹得油燈倏忽晃了兩下。
燈光微顫,原本的柔黃一瞬變成了森森的綠,復又泛出血樣的紅。見狀我翻身正要下床,狐狸一把將手搭在我肩上,朝房門淡淡應了聲。「拿進來吧。」
門開,店老闆垂手站在門前,渾濁一雙眼依舊時不時往我頭上瞄著,腳下影子拉得老長,手裡沒有茶盤。
但,鬼哪兒來的影子?
「倒是沒忘了敲門。」狐狸說話時帶著微微笑音。
店老闆低了低頭,神情彷彿唯唯諾諾:「無論死多少遍,規矩總還是記在骨子裡的。進門先問個信兒,我這是尊重爺。」
「所以你曉得我是什麼人,對么。」
「仙爺帶著九條尾巴,仙爺可了不得。」
「那你為什麼還站在這兒。」
「呵呵,」店老闆笑笑:「爺沒聽說過一句話么,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說話間,身子沒動,底下影子卻風吹似的輕輕一晃,忽的拔地而起,活生生立在他自己面前。
原來影子才是實,實體則是虛。
但並不算驚人地怪異。
曾經見過的妖異怪狀多了去,他放眼其間,並不特別。卻似乎是頭一個敢這麼面對狐狸的。他大約也明白這一點,幽黑細長的身子一躬到底,再次做出謙卑的樣子,引得身後實體腰肢反轉扭曲,模樣詭異無比:「本也不想打攪爺,實在是恰不逢時,今天剛巧好日子,咱主子起棺,相中了爺。不得已,也只能得罪爺了。」
起棺?起的什麼棺?
當我下意識眼睛朝窗外那片墳地看去時,突然狐狸伸手把我往他身上一扯,帶著我一縱身往床下躍去。
身子剛離開,床面崩塌,地板也崩塌。
巨大裂口彷彿一張巨大洞開的嘴,噴出濃濃一股腥霧,霧中若隱若現一口古老棺材,紅漆裹身,從土中直立而起,體積龐大得讓人有點震顫。
約莫三人寬,三米多長,豎插在土中,通體蟠龍環繞。
這口棺材不僅帶著皇族的象徵,而且棺頭和棺蓋上密密層層雕刻著無數羅漢像。
精工細作,這些巧奪天工的雕塑天然帶著逼人心魄的氣派,端得是華美無比。然而這美卻讓人手腳冰涼,因為放眼看去,這一尊尊惟妙惟肖的雕像,臉竟都是用真人的頭顱所鑲嵌而成。
一張張被風乾成木乃伊的臉,小小的,帶著死前一剎的表情。
這些表情被凝固了成百上千年,或悲或怒,或哀怨或猙獰,刻骨的絕望令這些「羅漢」全無半點佛家的慈悲樣,乍然從地下閃現,不似佛陀降臨,倒彷彿群魔突然衝出了煉獄。
所以一回過神,我忙就想往後退,但見狐狸一動不動,我遲疑了下也就沒動。
只握緊了他的手,這時見他慢悠悠回過頭,對著身後那道黑影淡淡說了句:「漢景帝時七國叛亂,兵敗后吳王被斬,之後下葬,聽說那墓是個衣冠冢。」
有點突兀。店老闆聽后笑了笑:「爺好見識。」
狐狸彷彿沒瞧見他那副不溫不火的模樣:「龍游淺水遭蝦戲。那你聽說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么?」
「聽說過。但爺連人形都快維持不住了,怎麼跟瘦死的駱駝比?」
店老闆說得沒錯,在狐狸說完剛剛那句話后,我發覺自己緊拽在手心裡他的那隻手,已變成了爪。毛茸茸溫乎乎,這要在平時該多有意思,我總愛在他變回原形時捏他耳朵揉他爪子。這會兒心一緊,我難受得呼吸都抽抽。
恍惚中,聽見那店老闆陰沉沉又補了句:「況且眼下還帶著這麼一個累贅,她大約連走動都難吧,爺您打算怎麼辦。」
狐狸冷笑了聲:「既然都被你句句話給捏著了,你說我能打算怎麼著。」
他在示弱?我茫然。這不像是他。
亦或者,我這個累贅這會兒真的連累他已到了令他不能反駁的地步?
想明白這點,心不由一沉,我下意識想鬆開手,但狐狸爪尖往我指背上扣了扣。
他想暗示我什麼?剛抬頭看向他,手一緊,我被他帶著隨他身子騰空而起。
身後驚雷閃過,電光亮在窗前,雷聲炸響在屋頂。
震得屋子微微一顫,房頂轟地裂開,也不知道是雷電劈開了它,還是狐狸剛才一瞬間輕輕的彈指一揮。
登時大雨傾盆而下,彷彿大壩泄洪,鋪天蓋地灌注進屋內。
被雨水沾染到的棺材,這當口突然也顫動起來,彷彿裡頭有什麼東西被潮濕弄醒,嗡嗡作響。一行行雨水沿著棺材周圍那些雕像蜿蜒而落,我發覺那些人頭鼓脹起來,饑渴已久,它們在吸取水分。
接著會發生些什麼?我不想知道也不想繼續看下去。我知道狐狸是打算帶著我遠離這口棺材,但當跟著他一同到了高處后,我發現這麼做並沒那麼簡單,因為狐狸的身形突然停頓在半空,除了拉緊我什麼也做不了。
他被什麼東西給牽制住了。
店老闆的大膽和篤定並非沒有道理。
尋常鬼怪根本不是狐狸的對手,別說特意堵他,聞著他氣味早遠離了。但這會兒狐狸虛弱,這地方藏著的也並非尋常鬼怪。這是聻的地盤,可是一個地方全是聻,這本身就很反常了,何況地底下突然冒出來的那口棺材。
用那麼多人頭壓著的棺材,非極凶就是極煞,而且很顯然,這地方厲害的物件並不止這一口棺材。
義莊外那整片墓地上這會兒突然出現的狀況,怕也是個重頭戲,它比我原先預想的要更為糟糕。我想這恐怕才是令狐狸陷入困境的一點原因。他或許能對付得了這個店老闆和那口棺材,但墓地里那些突然出現的東西,他對付得了,或者說能對付么?
那是一大群孩子。
死過一次后,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又再次死了一次的孩子。
他們靜靜站在屬於自己的墳墓前,空洞的眼眶和嘴巴帶著悲涼的表情,抬頭看著天。
並不驚心動魄的場面,但有個問題細究起來,卻叫人心驚動魄。
為什麼這麼一大片墳地里,埋的都是小孩?最大不超過十歲的小孩?
粗略一估能有好幾百人,雨水傾注而下,從他們單薄的小身體上穿透而過,嘶嘶地綻放出一團團霧氣,在他們身周環繞出一圈乳白色的「圍牆」。
他們在圍牆裡發著呆,手齊刷刷指著狐狸。
聻的樣子跟鬼相似,但又不盡相同。
只是不顯山露水的時候,跟鬼一樣,都可讓你人鬼不分。
所以一眼看去就是那麼一大群小小的孩子,發著呆,普普通通。但他們只是那麼簡簡單單指著狐狸,卻令這一貫睥睨眾生的狐妖失去了行動力。
「童陰養棺。」目光從他們身上轉向店老闆那道黑影時,狐狸眉頭微蹙,若有所思:「早先以為是個傳說,如今看來,傳說是真。不過你主子的胃口看來已是越來越大了,這可不太好。」.
「也是仙爺來得巧。不過小的也知道,仙爺今夜上這兒來,肯定不是為了送死。」
「有點眼力勁兒。」
「只是爺精神頭差了點,所以沒料到這地方大大小小五百座墓,裡頭睡的都是爺動不得的童屍。修仙之道拜月參天,豈能沾染這些污濁,可對么爺?」
狐狸嘴角牽了牽:「沒錯。」
「所以爺是不能吞噬這些娃娃的,但若爺不吞噬他們,以爺現在這身子的狀況自然也就無力與他們抗爭,所以爺今晚會出現在這兒,若說不是來送死的,著實也講不過去。」
兩人說話你來我往,平靜得像是閑聊,讓人覺得擔心彷彿是種多餘。
只是店老闆最後那句話剛說完,突然狐狸手一松,我一下子口就從他身旁墜了下去。
剛掉到地上,只聽隆隆一陣悶響,那口直立在地下的棺材蓋子緩緩打了開來,裡面傾瀉而出一大灘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