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4 章 青花瓷下 八十
狐狸沒有回答,素和寅也不追問。
垂死之人,周身卻有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他拿起茶几上的杯子揚手往我這方向一扔,杯子在離我幾公分的距離啪地應聲而碎。
我驚得一跳,卻在碧落的壓制下動彈不得,綠色茶水在「牆壁」上鋪開一片水霧,勾勒出一小塊「牆壁」的形狀。
素和看著那片水霧,笑笑,目光重新轉向狐狸:「你造這道結界是想為梵天珠逃離爭取時間,去取到那串鎖麒麟,對么。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碧落,今兒被自己給背叛的滋味,可好?」
狐狸依舊沒有回答,但我清楚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
他身上的血沿著衣袖一點一滴掉到地上,無聲無息,看得我眼睛刺疼。
而碧落就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所以素和寅的目光既像看著狐狸,又像透過「牆」,在同他身後的碧落對望著。
我在兩人宛若對峙的目光里,用力掰著碧落壓在我肩膀上的手。
他剛才對我說:「急什麼,先讓他耗了那兩人的力量。」
狐狸自顧不暇,卻仍用儘力量造了這麼道結界,想給我一個逃離這兒的時間。
可是卻成全了碧落挾持著我安然圍觀他在外面螳臂當車的局面。
為什麼曾經的狐狸會這麼冷血?
是的,未來的狐狸死去,不會影響現在的碧落的存在。所以碧落可以無動於衷看著未來的自己為了保護我而送死,順便消耗對手的力量。
他怎麼可以那麼冷血,連他自己都能當作隨時可以丟出去的棋子。
我看了看他,說不清心裡交雜著究竟怎樣一番複雜的滋味,恍惚中覺察他再次將我扣緊,我猛抬起肩膀,狠狠一口朝他手背上咬了下去。
血腥味在嘴裡擴散,但碧落紋絲不動。
正要加大力氣,忽見素和寅右手抬起,修長手指結了個蓮花印。
蓮花指下一顆珠子,很是眼熟,在他掌心中緩緩吐出團紅光,猛一閃,席捲著狐狸身子猛地一震,往「牆」上砰的下撞擊過來。
四散的紅光一瞬映亮了素和蒼白的臉。
也不知是這光,還是狐狸撞擊后從傷口飛射而出的血液,讓他看起來彷彿體內被注入一道強而有力的生命。他垂下眼帘,意味深長的目光在那珠子上停頓片刻,隨後緩緩將這顆珠子朝狐狸指了指:「碧落,還記得那天你誘我親手焚化了她以後,我對你說過的話么?」
「太久的事,不記得了。」貼著「牆」站穩后,狐狸答得不動聲色。
「那時我說,縱然你改了她的命線又如何,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把她再要回來。」
「可惜了。」狐狸輕輕一聲嗤笑:「聽說當年佛祖將大天尊者打入輪迴,原是一片慈悲心,想讓這迷途弟子明白「勘破」二字,誰想陰差陽錯,卻只讓他悟了「執念」。」
「你不用拿話來激我。」素和寅淡淡一笑,垂下眼帘,換了個略微舒服的坐姿:「我不是那個窯洞內懵懂無知的我,而你,想必也已早就看出陸晚庭的真身。他能為我所用,你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自然是明白的。」
「那為什麼還要出現在這裡。」
「我不希望當年的事情變得一錯再錯。」
狐狸的話,令素和寅目不轉睛朝他看了片刻,然後他點點頭:「誠如你所說,我佛慈悲。所以,儘管你曾奪走我的未來,我卻並不想奪走你的,因此也就不會有一錯再錯。碧落,我給你一次機會,從我身後這條路離開,從此你我恩怨兩清。」
「若我不領這情呢?」
「雖然我時日無多,但有金身在,無論逆轉時間的代價將會把我變成什麼樣子,什麼樣的狀態,你此刻都不會是我的對手。況且,我手裡這枚珠子,我想你不會不認得。」
「自然認得。」狐狸的話音緩慢,且帶著一絲苦笑:「傳說中梵天珠第二次脫胎所化的東西,聽聞一直藏在靈山的某處,原來它是在你的手裡。」
「所以,以你這會兒身子的狀況,聰明如你,是選擇領我的情,還是與它抗衡?」
素和寅這問題讓狐狸沉默了片刻。
然後並沒回答,只像是很隨意般,他看向素和寅淡淡說了句:「我記得你第一次帶梵天珠到瑤池時,冥說過一番話,現在想來還挺有意思的。」
素和寅捻著紅珠,不動聲色:「他說了什麼。」
「他說,梵天珠是佛祖捨生所化的萬朵金蓮,在靈山吸取天地精氣凝結而成,卻怎的現今竟會修成了這副模樣,不似普渡眾生的慈悲之佛,倒似顛倒眾生的妖。」
「呵。」
「那時候我覺得有點兒不解,她畢竟是由堂堂大天羅漢親手養大的佛珠,怎能被養成了妖怪樣兒?不過,現如今,看看你的樣子,倒也不奇怪了。僧早已沒了四大皆空,又怎養育得出遠離紅塵的梵天珠。」說到這兒,彷彿輕笑了聲,狐狸往前慢慢踱了兩步:
「但是素和甄,一次錯誤已造成你倆受盡天罰,輪迴中生生世世不得相守善終,這麼多年過去,枉費佛門中參破二字,你到了現在,仍還要一錯再錯么?」
素和寅兩眼依舊平靜無波,但握著那枚珠子的手指微微收緊:「你以為這錯是誰造成的。」
「我。」
狐狸的回答,果斷得令素和寅抬了抬眼帘。
「當年為了一己之欲,我擅自更改了梵天珠與你的命線,卻也因此一度險些徹底失去了她,讓她成為地府那個人掣肘我的棋子。後來,每當我看著她現在的樣子,無數次我問過自己,當年如果不那麼做,一切會怎麼樣。可是一切已經回不了頭。我的任意妄為引發了一切的蝴蝶效應,令她成了現在這樣的她,而你,」說到這兒,話音一頓,狐狸在素和甄目不轉睛凝視著他的目光中,一字一句:
「而你,則不再是悲天憫人的羅漢。為了慾念,你可不惜一切,彷彿當初為了慾望可燃盡一切的羅剎。試問,這樣一個你,能將梵天珠帶去哪裡。靈山?靈山豈能容得下你這「異類」。不入靈山?你又該同她怎樣繼續面對未來那些無法入輪迴,也無法回歸神位的歲月?素和甄,你同時間做交易便註定你踏上了一條不歸路,難道你要拉著她一起同你入地獄。說到底,你只怕是早已忘了佛祖當年讓你守護梵天珠、又在你為了梵天珠犯下天條后將你打入人間的初衷,究竟是什麼了,對么素和甄!」
「住口!」狐狸最後那句話剛說出口,素和寅突然伴著怒喝從嘴裡噴出一大口血。
血液沾染到他手裡那顆紅珠的一瞬,我腳下莫名一陣顫動。
像是場突如其來的地震,不很強烈,所以我壓根也就完全沒注意這點。
只帶著一身冷汗死死盯著外面的狀況,我看出素和寅此時身體已到了負荷的極限,可也因了狐狸剛才那番話,怒到了極限。
但他仍安靜坐在那兒,嘴唇因鮮血的沾染紅得有些妖冶,他握著那枚隱隱生光的珠子,彷彿握著一枚正在跳動的心臟。
然後,就在我因一陣突如其來的不安而輕輕眨了下眼的當口,他突然將那枚紅珠凌空拋了起來。
與此同時陸晚亭一躍而起,化作原形一聲龍吟。
地面再次震動了一下。
而我依舊沒有留意這一點。只覺得手腳有點僵硬,因這一幕,不知為什麼我彷彿在什麼地方見到過。
如此熟悉。所以給我傳遞而來的不安就變得成倍強烈。
強到一眼見到那頭半龍用頭頂犄角頂住那枚紅珠,而後倏地將狐狸釘到了「牆」上,我竟一動也無法動彈。
直到那枚紅珠突然在他犄角里迸發出一道完全不同與之前的光芒,腦中警報聲頓時大作,我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一下子逆流起來。
腦子裡屬於梵天珠的記憶突地直衝而出,讓我在一陣顫慄后,霍地從掌心裡抽出那把不受控制的劍,肩膀一斜滑開碧落的禁錮,狠狠往面前那道「牆」上扎去!
誰知劍尖剛觸碰到「牆」面,劍身連著劍柄,卻突然有了生命似的,整個兒脫離了我的手掌,倏地一下往「牆」里深深沒了進去。
我大吃一驚。
急忙想把它往回撤時,腰上驟地一緊,長久沉默得幾乎讓我忘了他存在的碧落,突然把我往後拽了過去。
「放開我!」我反手一巴掌扇向他,朝他怒吼:「你他媽真的要眼看著他死嗎?!你到底有沒有心!!」
碧落沒有回答,只將我再次揮向他的手用力禁錮在手裡,然後緊抱著我,迅速一個轉身。
那瞬間,我以為他是看夠了熱鬧所以要把我從這兒帶走,所以一聲尖叫后,我猛地把腦門往他頭上撞了過去:「放開我!!」
沒能把他撞得怎樣,卻反而讓我在一陣悶痛后兩眼發黑。
咬著牙挺了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我一把抓住他脖子正要繼續發作,但剛一用力,抬起頭的剎那,我沒再繼續動彈。
因為我看到被釘在「牆」上始終背對著我的狐狸,不知幾時轉過了身,面對著我,靜靜看著我。
碧綠色眸子如一泓深潭,瞬息平息了我身體里翻湧的血液。心裡那一瞬,是被希望立刻給佔滿的。我滿心以為,他這舉動意味著他是要把這堵「牆」打開。
我根本不想要靠這堵牆給我製造機會去找到鎖麒麟。
如果因此讓狐狸消失,那麼這個世界以及未來的一切,對我來說根本將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希望他是想明白了這一點,選擇與我同生共死。哪怕對付不了素和寅和陸晚亭,哪怕再也回不了未來,又怎樣。我只要他始終是在我身邊的,那就足夠。
因此我立刻越過碧落的肩膀,朝他伸出了我的手。
快打開「牆」!快來拉我!快來快來把我從過去的那個你手裡拉出去!
可是「牆」沒有被他打開。
他卻在牆外,因為緊貼著這堵「牆」,於是碎裂了。
在他用手指沾著自己的血往「牆」上寫出天羅地網這四個字的時候。
在他用口型笑嘻嘻對我說出,「再會啊小白」,這句話時。
生生的,被這堵「牆」突然發作起來的十級地震般劇烈的顫動和挪移,瞬息間撕成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