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0 章 青花瓷下 八十六
聽他糾正「阿落」這個稱呼,不止一次。
這次聽著情緒尤為難受。
狐狸和碧落,明明是一個人,卻因為處在的時空不同,所以生生的只能將他們當做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這種感受每清晰一次,就讓我心裡堵得更厲害一點,可是無計可施。
我沒有吭聲,慢慢把手從他掌心抽回。
碧落沒有阻止我。
他是給我帶葯來的。
從被帶到這座樓時起,除了外用藥物的更換,我一天兩頓都得服用這種藥丸。
可能是用以調理內傷的東西,但我很不喜歡吃它,每次吃完總會讓我有很長一段時間腦子裡渾渾噩噩。應是含有安眠成分的東西,會阻礙思維的集中,但每次頭疼的時候,它又幾乎是個救命一樣的東西。
所以,短暫的失神過後,覺察碧落將葯送到我唇邊,我沒有任何猶豫,和著水把它吞了下去。
然後抬起頭,我道:「我看不太清東西了。剛才有那麼一瞬,我還以為自己瞎了。」
他沉默片刻,伸手將我嘴邊的水漬輕輕擦去:「沒事。」
距離很近,他呼吸灑在我額頭上,手指掠過我嘴唇,從緩緩我眉梢上劃過,「會過去的。」
我知道他所謂的「會過去」,指的是什麼,所以半晌沒有吭聲。
身下的溫熱讓我很快察覺自己正坐在他腿上,忙要站起身,腰卻被他一把抱緊。
我兩眼依舊模糊著,身體平衡很差,所以幾乎是毫無反抗地就重新撞進了他的懷裡。
「放手!」我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的手從腰移向我的背,將我固定在他懷裡:「有什麼區別?」問罷,他抬起我下顎:「每次看到你這個樣子,我都不禁想要問你,我和他到底有什麼區別。」.
「我跟燕玄如意,有區別么?我跟梵天珠,有區別么?」我反問。
他肩膀僵了僵,片刻后,輕輕一笑:「我和你的狀況,不一樣。」
不一樣?
我想問他哪裡不一樣,但沒多久,我先自明白過來,確實是不一樣的。
碧落與狐狸是不同歷史中的同一個人,是同一個人永久的進行時。
而我、如意、梵天珠,則是梵天珠這個輪迴者,同她輪迴后的產物之間的關係。
如同一台電腦一次次格式化,雖說電腦依舊是原來那台電腦,但內里儲存的東西,終究是隨著每次存入內容的不同,而變得不同。
可是,無論怎樣,無論是從什麼樣的角度去看待,總歸是殊途同歸。
人畢竟不是電腦。
轉世也不是格式化。
除非我們三個不同階段出生的人,在碧落的眼裡並不是同一個人。
正要把這結論說出口,我想了想,卻又作罷。
我對他來說究竟是誰,這並不重要,正如我無法將他與未來的狐狸看做同一個人。
哪怕……
哪怕什麼呢?我自問,卻遲遲給不出自己一個答案,因為突然間,我感到有點害怕。
怕自己。怕自己疼痛的腦子裡時不時溢出來的那些東西。
可是,終究還是要面對的,不是么。
曾經我逃避過一次。但是若再次逃避,未來就沒有了。
且,那個在當初的我逃避了很多年之後,用了很多很多年時間,一點一點變成了我的狐狸的那個他,就要沒有了。
所以沉默了半晌,我垂下頭,將他托在我下顎處的手指握進我手心:「阿落,今天是紅老闆給我的最後一天期限。」
「我沒忘記。」他手指在我掌心裡,玉石般冰涼。
「無論知曉華淵王心臟下落的人是誰,我知道,今天它都不可能被交給紅老闆。所以阿落,你能夠把那顆在你手裡的梵天珠,交給我么?」
他手指在我掌心裡動了動。
一度我以為他會抽離,但沒有,只將目光游移在我臉上,彷彿試圖從我那雙模糊不清的瞳孔,看出些什麼。
「你能把我的真身,還給我嗎?」我再問。
等待碧落回答的時間,並不太久。
但那僅僅十來秒鐘的時間,對我而言,卻是極為漫長。
好似一個世紀恍惚而過,然後,我聽見他緩緩說出兩個字:「不能。」
視線又模糊了一些,我看不清楚他此時的表情,但他話音聽起來十分沉穩篤定。
一如既往的碧落的做派。
我輕吸了一口氣。
手剛鬆了松,轉瞬他手指收攏,將我手掌反握進他的掌心:「聽著,這是我最後一次對你重複這句話。」邊說,他邊拉著我手,將我不動聲色中後退著的身體往他面前一扯。
我被迫再次靠倒在他懷裡。
那瞬間徹底看不見他的臉,只聽見他清澈的話音,帶著一貫的沉穩緩慢,一字一句落在我耳畔:「我不會讓你死,不會讓你出任何事,待到時機成熟,我會為你重塑金身。所以,你得給我一點時間,寶珠,那顆珠子暫時只能由我替你繼續保管著。」
「既然這樣,那你能讓我去見見素和甄么?」
「你說什麼?」他微怔。
「我想去見素和甄。」
他呼吸聲頓了頓。
繼而,淡淡道:「他現在同死了沒有任何區別,你去見他,有什麼意義?」
「素和甄,」我抬起頭:「我想去見的是那個真正的素和甄。」
「不行。」
斷然拒絕,就如同他剛才幹脆利落拒絕了我對梵天珠真身的索討。
「阿落,無論活著也好,死了也罷,我只想做我自己,而不是那個被你藉由這個機會而製造出來的梵天珠。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話剛說完,我能感覺到碧落的手指一瞬間變得有些僵硬。
他用力將我手握緊,低頭看著我:「製造出來的梵天珠?」
「難道不是么?哪怕為此要抹去那個原本該活在這個時代的燕玄如意的存在。碧落,你這樣做,跟素和甄並沒有什麼區別。」
最後一個字剛從我嘴裡說出的一剎,啪地一聲響,離我不遠處那隻杯子突地四分五裂。
我很少見到狐狸發怒的樣子,特別是激烈到無法掌控的那種情緒。
哪怕他曾出於憤怒而扇了我一巴掌,依舊可以將外觀的情緒控制在平靜無波的狀態。
但剛剛那一瞬,我從碧落身上一閃而逝的那股氣流中,察覺到了他無法控制的情緒。
凌厲而暴躁。
甚至因此而宣洩出了妖氣。
直至將要爆發的前一刻,他才將那股蓄勢待發的力量收斂了起來。
但餘下力量的鋒芒,卻仍是掃裂了我身側的牆面和鏡子。
點點碎裂的鏡面,如同那瞬間他呼吸中碎裂般的急促,他用力握著我的手。
握得我很疼。
及至察覺到我手指的微顫,他才沉默著將手鬆開。
然後不動聲色看著我快步往後退開:「你知道些什麼,寶珠?你什麼也不知道。」
「那你希望我知道些什麼。」背撞到牆,我一個踉蹌停下了腳步。
這狼狽令他嗤笑了一聲:「我希望你能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了將一切回歸正軌。」
「用你創造出的那個梵天珠么?」
我的話令他再次沉默。
寂靜讓頭痛又開始佔據了我的感官,視線由此變得越發模糊,抬起頭時,我一度什麼也看不見。
但這對我來說,其實挺好的。
我不想再繼續面對這陌生的「狐狸」。難受之極,所剩下的就只有極度疲憊。
我覺得我已經到了某種極限。
卻不知他看著我這樣一個「梵天珠」,心裡又是怎樣一番滋味。
久久沒有得到他的回應,我貼著牆緩緩坐到地上,隔著眼前如同霧氣般那層東西,看著前方碧落模糊不清的輪廓:「但是有個問題,挺簡單的,我不知道你一直以來有沒有去想明白過。」
「什麼問題。」他問我。
「為什麼當初的梵天珠要把她的記憶丟得那麼乾淨?你和她之間,為什麼她一丁點記憶都不願意保留,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讓她後來變成了我。」
這問題幾乎是在我沒有任何思考的情形下,脫口而出的。
頭疼的越來越厲害,連帶眼睛也疼,讓我禁不住覺得,這雙眼睛很可能在不久后得某個時間,突然爆裂開來。
所以邊那麼隨口問著,我邊用手摁著自己的眼睛,並不指望能得到任何答案。
過了會兒,我聽見他腳步聲走近了過來,帶著輕輕一陣風,走到我身邊停下,然後他蹲了下來。
「眼睛疼?」片刻后,他將手按在我太陽穴上,緩緩揉了幾下。
一道氣流轉瞬從他指尖傳遞進穴位里,清冷的感覺令我眼睛里灼熱的疼似乎緩解了一點,我點點頭,然後,若有所思道:「這次的葯好像除了讓我頭暈,沒什麼作用。」
他手頓了頓,繼而,再次往我太陽穴上揉了起來。
我沒在意他的沉默,繼續又道:「有個詞,叫排異,我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他沒有回答,我便兀接著說道:「不過你熟悉的,想來應該是另一個詞,叫排除異己。排異,既可理解為排除異己,但在我生活的那個世界里,它有另著一層相類似,卻不盡相同的解讀。
我們那個世界,一個人的心臟或者腎臟出了問題,無法繼續用下去的時候,是可以通過手術將別人相匹配的心臟或者腎臟,移植過去,由此讓人即便在失去了自己的臟器后,依舊能繼續存活下去。但這個過程並非全無風險,它有一定的幾率,會出現排異反應。畢竟那不是人自己身體里長出來的東西,而是從別人身上嫁接過來的,所以很可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不適應,最終導致身體本能地排斥,將這從外部進來得異物,排擠出去。」
「怎麼突然想到說起這個?」他靜靜聽我說完這番話后,問我。
「現在我覺得,我就好像是那個被從別人身體里嫁接過來的臟器,正在被這個世界本能地做出排斥的反應。
所以從我來到這個世界開始,至今,我一直在不停地受傷。
各種各樣的傷,造成我身體的極度損耗。我想你應該可以感覺得出來,我現在這副身體到底是怎麼一種狀況。其實我來到這裡,進入燕玄如意的身體時,她應該已經是死了的。
所以我才能佔據她的身體,只不過,她的意志過於強大,沒有因死去而消失,以至出現了兩個魂魄佔據了一具身體的狀況。
所以碧落,我現在再最後的問你一遍,你要的是梵天珠,還是梵天珠這個概念的本身?」
碧落久久沒有回答。
雙手停留在我太陽穴的位置,這是個死穴,如果他想對我做些什麼的話,我沒有任何能力同他對抗。
「讓我去見素和甄,好不好?」帶著最後一點期望,我接著又再問了他一句。
在一切還沒到完全無法挽回之前,唯有我去素和甄那裡,用盡一切所能,讓他將一切回歸原位。這個世界里只有他能將一切回歸原位。
這將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絲希望和機會。
但碧落依舊沒有回答。
他手指似乎變得比先前更加冰冷。
不知道他這會兒,是否能聽見我腦子裡那另一個人哭泣的聲音。
從他喂我吃下先前那顆葯時起,我就知道,他終究還是沖著燕玄如意而來。
不去除如意,就不能讓我與這身體完全地合為一體,也就無法成為梵天珠「復活」的最完美的容器。
他只要梵天珠。
腦子裡浮出這個念頭的同時,我不由怔了怔。
多熟悉的感覺,熟悉到突然間,我心跳驟地加快,然後,整個心臟疼得像是要裂開來。
「我只要梵天珠。」
很久很久以前,是誰對誰說過這句話。
說得那麼斬釘截鐵,如同他先前那麼果斷乾脆地對我的拒絕。
我下意識看向碧落,他那張臉在我不斷退化著機能的眼睛里,已是越發的模糊。
模糊到只剩下一張輪廓。
熟悉的,狐狸的輪廓。
他蹲在那兒,手捧著我的頭,呼吸近在咫尺,帶著我熟悉的氣息。
幾乎有個錯覺,彷彿下一瞬,他就會像以往那些平靜得如同空氣般讓人忽視的日子裡時那樣,出其不意地揚起他眉毛,沖著我咧嘴一笑,然後邊將我頭髮揉個稀亂,邊慢慢說出那四個字,哦呀,小白。
天知道我是有多想,多想,在這樣一種時候,
在這個被無數種痛苦所包圍、而我絲毫不能從中脫困而出的時候,
能夠撲進眼前這個人的懷抱里。
像以往每次受了委屈,或者受到了驚嚇時那樣,本能地尋求著他的保護。
可是,我早已經失去這個保護了,在狐狸為了保護我而選擇摧毀自己的那一瞬。
熟悉的身影如今只剩下了熟悉的輪廓而已。
突然眼淚就那麼掉了下來。
不想被碧落看見,我用力擦了一把自己的臉,扭過頭,出其不意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察覺到即便被我咬出了血腥味,他仍不鬆開手,我被壓抑許久的憤怒,瞬間鋪天蓋地涌了出來。
遂一個衝動抓住他衣領,憋著淚厲聲對他吼:「你把他還給我!你這個自私自利的混蛋!把我的狐狸還給我!你他媽的混蛋!!」
更多憤怒的話,轉瞬消失在碧落傾過身,朝我碾壓下來的嘴唇里。
他用力地吻我,而我無法抗拒這樣的吻。
這氣息和嘴唇給我的熟悉感,都是狐狸的。
無論過去的他,現在的他,未來的他,無可否認,碧落就是狐狸,狐狸就是他。
我到底該拿他怎麼辦……
眼淚終究憋不住,還是落了下來。
順著臉頰滑落到嘴角,又沿著嘴角濡濕了他和我的唇。
他動作一頓,旋即伸出手,帶著點遲疑將我圈進他懷裡。
「別哭,」動作和話音都有些僵硬,看得出來,他並不習慣這樣的做法。
我擦掉眼淚朝他笑了笑:「哭?你看錯了。」
然後想把他推開,但沒能推動,他給我吃的葯讓我頭昏沉,手腳發軟。
繼續沉默而固執地進行這番無用的掙扎時,他忽然又將我圈緊了些。
隨後低下頭,他捧起我的臉,迫使我看向他:「給我點時間,梵天珠,只需要再給我一點時間,一切很快就能恢復回去。」
說到這兒,他見我再次想要將頭別開,便索性鬆開了禁錮著我的手。
得到自由后我並沒能躲開他。試了幾下,但我站不起來。
所以我蜷著雙腿儘可能貼牆而坐,以此避開他近在咫尺的體溫和氣息。
他見狀,久久沒有開口,隨後拂袖而起,在我不自禁再次後退時,朝著我低低一聲冷笑:「我並不是在同你商量。你沒了關於我的那些記憶,所以也就忘了我這人的脾氣。我找了你太久,梵天珠。時至今日,無論憑著什麼樣理由,你都別妄想用離開,再一次將我徹底忘記。」
說這番話時的碧落,依稀讓我看到了那個曾經令梵天珠用死來忘記的妖孽。
我下意識攥緊了自己的手指,定定看著他腳下模糊不清的影子。
恢復回去?回到什麼樣的過去?
兀自笑了笑抬起頭,我正要把這句話問出口,忽然門敲三下,然後被推了開來。
「爺,」隨即門外傳來蛇妖小憐輕幽幽的話音:「他們說,看到紅老闆的人出現了,就在素和山莊半里地的那個地方。」
「素和寅怎麼樣了。」
「已幾乎察覺不到生命的跡象。所以我們是否要將這樓……」
「再等等。」
「爺,一旦大天羅漢真身……」
「我說,再等等。」
話音落,他揚手一擺,門隨即在小憐的面前關上。
隔絕了那條蛇妖欲言又止的臉,他將目光重新移回到我的臉上。
目不轉睛。即便我視線模糊,仍能清晰覺察得到,這份來得有些突兀的專註。
不由令我抬起頭,在一片混沌中迎向他目光。
然後聽見他靜靜說道:「對於華淵王的那顆心臟,你確定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了,是么?」
很突兀的一個問題,問得我有些猝不及防。
我怔了怔:「你認為我知道它的下落?」
「我不是在問你,而是問你身體裡面的那另一個人。」
「她只是燕玄如意而已……」
「是么。」他笑笑。忽地彎下腰,修長的食指徑直點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叩:「正因為她「只是」燕玄如意,所以,才格外的糟糕一點。她不該繼續留在這兒了,寶珠。」
「碧落!」
「噓,」他朝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旋即手指倏地往前,出其不意朝著我的額頭中心,直刺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