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8 章 青花瓷下 九十四
屋外的光線照在素和寅身上,徑直穿透了他的身體。
他單薄身影像一縷隨時會被風吹散的霧氣,卻又好似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一動不動佇立在我的面前。
我透過他身影看著不遠處的紅老闆。
他問我,華淵王的心臟在什麼地方,我可有讓碧落給他想明白了?
讓他失望了,即便他用梵天珠記憶的蘇醒來作為要挾的籌碼,我仍是沒能從碧落口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不過,關於那顆心臟的下落,我自己倒是突然間已經想明白了。
就在我記起曾經的梵天珠,是怎樣因著自身的弱點,於是一步步被血羅剎引向一個不歸路的時候;就在我記起曾經的素和甄,是怎樣為了將我從那個不歸路中救出,於是最終選擇與我一同承受輪迴天譴的時候……
我就已經想起了華淵王那顆心臟的下落。
誠如碧落所言,華淵王不是梵天珠所殺,卻也可以說是被梵天珠所殺。
因為就和血食者所有族人一樣,華淵王的心臟,也是梵天珠曾經的志在必得。
正是因為奪走了那顆心臟,碧落才能毀了無霜城,並將血羅剎封印至今。
正式因為奪走了那顆心臟,我才能在失去了梵天珠的記憶,以及她所有修為之後,還能以肉身凡胎安然歷經後世輪迴,直至現在。
也正是因為奪走了那顆心臟,才導致了明朝的這一時刻紫薇星亂,明王朝即將面臨一場就要到來的朝代更替。
這不是素和甄逆反時空將我帶到這裡后所產生的蝴蝶效應,而是既定的歷史。
而,按照史書記載,現今這段時間,差不多是宣德皇帝在狩獵時出了事,病重到難以治癒的時候。
帝王即將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所以理論上,這會兒應該已由太子朱祁鎮接掌大權。
可或許是受到我來到這段歷史的影響,一切,便是從這個節骨眼上發生了改變。
在這個時空里,就在宣德帝病重后不久,太子也出事了。他中了毒。
皇帝病入膏肓,太子中毒昏迷,剩下的唯一能代理朝政的,只剩下吳賢妃所生的二皇子朱祁鈺。
孫皇后是朱祁鎮的養母,她自是不甘心大權旁落,也認定太子出事一定是二皇子一派所為。因此在打聽到窺天鏡的傳說之後,就暗下旨意,由半龍所化的錦衣衛指揮使陸晚庭親自監督,命素和甄為她製造天鏡,以拯救太子的性命。
但她怎麼也不可能想到,二皇子朱祁鈺,是血族長老華淵王的轉世。
由於華淵王死時失去了心臟,所以轉世的朱祁鈺一直處在混沌中。而碧落,應該便是最早發現到這個秘密的人。
為防止這個秘密被尋找華淵王轉世已久的血食者發現,他一直守在宮裡,壓制華淵王的血相不被血食一族察覺。然而,由於素和甄逆天改命,將我帶入這個時代,導致歷史開始逐漸脫離了原本的軌跡。
宣德帝在狩獵場出事,歷史記載他是染了重病不治身亡。
但在這個時空,他對外稱染病,實則卻是遭到了暗襲,受了致命的創傷。
從表面來看,這顯然是有人試圖謀王篡位,並且膽子和勢力之大,已觸及到了帝王的身邊人。遂令受到驚嚇的孫皇后無法再相信身邊的任何人,便只能進祖廟祭天,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召來了歷代的守護神獸——半龍護駕。
半龍陸晚庭的降世,令碧落無法繼續用藏匿妖力的方式隱在朝野中。為避免引發事端讓自己處於兩頭不利的凈地,於是他以相助孫皇后尋找傳說中的青花夾紫瓷為名,離開了皇宮。並在此後不久便發現,太子中毒是他曾經的盟友後來的對手——紅老闆所為。
紅老闆力量不遜於碧落,要覺察到華淵王轉世的時間,只不過時間的多少的問題。
而正是因為他查到了華淵王轉世的下落,而同時又發現了他身旁碧落的存在,因此更為篤信,當年華淵王的死,與碧落必定有脫不開的干係。
所以一面慢慢布局,讓血食者開始對碧落進行追殺,一面同碧落一樣,他也不動聲色地瞞著碧落的眼睛,做出了一些手段。
他趁著宣德帝重傷后皇城的氣數出現波動,潛入紫禁城,對太子朱祁鎮動了手。
但朱祁鎮是真龍天子的命格,所以紅老闆只能傷到他,卻並不能直接要了他的命,所以他守在朱祁鎮的身邊,用手段令太子長久昏迷不醒,試圖以此方式令二皇子朱祁鈺成為皇位唯一的繼承人,以方便血食者在幕後操作朝廷滅大明龍脈,吸其氣數,待到尋回華淵王的心臟,能讓兩者順利合二為一,讓華淵王徹底復甦。
現如今,應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東宮中的人顯然完全沒有察覺這一點,甚至包括陸晚庭。他們一心寄希望於窺天鏡的力量,能讓太子死裡逃生,殊不知整個皇宮,只怕現在已經成了妖怪的巢穴。
想到這裡收回思緒,我朝著始終安靜等著我回應的紅老闆,搖了搖頭:「那隻妖狐說,他不知道。」
說完,眼見他目光微沉,我緊跟著又道:「不過,關於那顆心臟的下落,我倒是知道一點兒。」
紅老闆眉梢微微一揚:「它在哪兒?」
「它已經沒有了。」
「什麼意思。」
「早在梵天珠死於無霜城那場大戰的當天,它就已經跟著梵天珠的記憶,一起從這世上消失了。」
聞言紅老闆目光微怔。
片刻,他朝我嫣然一笑:「梵天珠,跟那隻妖狐待久了,學什麼不好,偏偏學會了他的謊話連篇?」
「信不信由你們。紅老闆,如果那顆心臟一直在世,試問以你的力量,連被碧落有心隱藏的華淵王的轉世,你都能感知得到,又怎麼會至今都無法感知到那顆心臟的存在?」
「呵,血食者始祖的心臟便連時間也無法將它腐蝕,若真如你所說它已從這世上消失,那麼告訴我,你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我沉默片刻:「這個,我沒法告訴你。」
話音未落,突然頭顱深處猛傳來一道撕裂般的痛,猝不及防令我往後一個踉蹌。
再抬眼時紅老闆已從軟榻上直起了身子。
收起了嘴角那抹似有若無的笑,有那麼一瞬,他的右手往上抬了抬。
但目光落到擋在我身前那道單薄的人影身上,那手便輕輕一轉,伸向了一旁的翡翠案幾。
隨後將案几上那支白玉煙桿拈起,邊將它含進嘴裡,他邊將視線重新落到我身上。目光清清冷冷,彷彿在看著一個死人:「梵天珠,我沒在同你說笑。或許以你現在的凡人之身無法想象得出我強行打開你所有記憶的後果,但相信我,你不會太喜歡那種滋味。」
「無非一個死。」
他聞言再笑:「說得倒是很輕巧。」
「因為我能來到這裡,便是已做好了死的準備。紅老闆,大可不必用我的記憶反覆作為要挾的手段,尤其是對我。畢竟,在這個地方,我已經沒什麼是能懼怕失去的了。」
話音落,我突然毫無預兆地繞過素和寅,以著自身所能爆發出的最大速度,提起龍骨劍猛地朝著紅老闆方向直衝了過去。
就在剛剛見到他出現的那一刻,我就想過了。
回到我的世界是困難重重,眼下更是除了一個素和寅,沒有任何人希望我這個「林寶珠」能回到未來,找回曾經屬於自己的正常生活。但素和寅雖然有放我離開的打算,然,若按著他所說去找回鋣,又豈止是千里迢迢的距離間隔,以及鋣對我的叛逆心所那麼簡單。
我光靠一把龍骨劍以及腦子裡那點剛蘇醒的梵天珠的記憶碎片,怎麼可能逃過來自紅老闆,碧落,以及素和甄的三方力量。
眼下既然紅老闆已經能突破素和寅的結界來到這裡,那麼碧落尋到我的時間想來也已是近在眼前。因此,與其坐以待斃,等著別人來左右我的命運,不如我用另外一種方式為自己換得一線機會。
種種現實告訴我,現如今的一切,已經發展到一個幾乎無法挽回的地步。
哪怕我今天能順利從紅老闆眼皮子底下離開;哪怕我能在碧落和素和甄再次找到我之前達到北京城,到達曾經的林府,將那個被我氣走的麒麟重新召回來;哪怕因此我終於能夠擺脫這地方,回到我的世界。
但,只要我活著,輪迴中歷史就會重演。
素和甄依然會帶我來到這個世界,狐狸依然會死。而最絕望的是,我回去的那個世界,不會再有一個名叫狐狸的妖怪,彎著一雙綠寶石似的桃花眼,笑盈盈陪著我一起在那間小店裡,鬧鬧騰騰度過每一個白天與黑夜。
所以,如果我死了呢?
死在這個時代,讓素和甄徹底死了心,讓碧落絕了用我替換燕玄如意的念頭。
這樣的話,新一個輪迴,狐狸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那就用我的命去換回他的命好了。
想著,手裡不自禁用出了更大的力量,在穿過那些白衣抬轎人的瞬間,龍骨劍上的火焰暴漲而起。
正打算以此拼個他死或者我亡。
然,眼看著那股烈焰就要觸到紅老闆身體的一剎,突然一雙手狠狠牽制住我,將我一把拉進一道瘦削冰冷的懷抱里:
「你在想什麼……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梵天珠!」
就那麼短短一瞬間,我似乎錯失了刺殺紅老闆,或者被他所殺的機會。
我愣愣看了看自己手裡那把滾燙的劍,隨即整個人被一股力量捲起,重重拋到一邊。
與此同時衝天而起一股血光,衝破素和寅身周繚繞著的淡金色佛光,直衝向我剛才所在的位置。
差之分毫,那光沒能碰觸到我,便將素和寅團團圍困在其間。
然後於無聲無息之中,我眼睜睜看著那道單薄如紙的身影,在那片鋪天蓋地的血光中瞬間被穿透得千瘡百孔。
「素和寅!」我驚叫。
試圖朝他衝去,但一把鐵質禪杖突地拔地而起,代替了先前的他紋絲不動擋在我與他之間。
「素和寅!」強烈預感令我再次朝他尖叫了一聲。
他聞聲回頭,朝我安靜回望了一眼。
「記住我的話。」
片刻嘴唇微動,他將這句話輕輕送進我耳膜。
隨後雙手合十,在那片紅得刺眼的光芒中,他消失得無影無蹤。
喀拉。
與此同時我聽見自己掌心裡發出輕輕一聲裂響。
是什麼東西碎了?
察覺到手心裡湧出一股細微的燙意,我下意識低下頭。
但沒等我來得及攤開手掌,突然一隻手搭住了我的肩膀。繼而,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包圍住了我:「這是第二次。」
「告訴我,這會兒我該叫你寶珠,還是梵天珠?」
一如既往平靜如水的話音。
我閉了閉眼,一把用力推開了他。
他沒再繼續碰觸我。
任由我緊握著手裡那把灼灼燃燒的劍,退開兩步,緩緩環視著四周因素和寅的消失而出現的變化。
四周煞氣衝天,人影憧憧。
唯我孑然一身。
一把劍,一個人,面對著所有。
這一幕何其熟悉。
依稀彷彿和昔日的某一天重疊。
那個需要用徹底封鎖自己的全部記憶,以此換取往後無數個歲月再無任何波瀾的一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叫什麼了,碧落。素和寅死了。」
「我知道。」
「我的記憶回來了。」
當我回過頭笑了笑,朝碧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清楚看到他碧綠色瞳孔彷彿一潭被巨石撞碎的秋水,跌宕出一道道深刻至無法藏匿的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