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元熹五年,秋。
西域,霍府。
落日熔金,煙霞璀璨,迤邐光影籠罩著雕樑畫棟的深宅大院。
前段日子,府里出了一檔子事:一向習武成痴的四夫人顧雲箏病了,而且這一病就是多日卧床不起。
顧雲箏是霍天北的結髮夫妻。
霍天北襲定遠侯爵,任西域總督,更是如今霍府的一家之主。
按理說,顧雲箏病倒,該是府中人人重視的事情,卻偏偏,除了正房的下人,無人在意,連談論這話題的心情也無。
此刻,丫鬟春桃、秋月站在抄手游廊下,低聲談論。
秋月忐忑道:「將養了這麼久,還不見好。夫人不能就這麼……撒手走了吧?」
春桃瞪了秋月一眼,「胡說什麼呢!夫人不過是摔了一跤。」
秋月怯懦地道:「可、可侯爺命格克妻啊,夫人本是武藝高強,若不是因著侯爺克妻,夫人怎會無故摔倒,陷入昏迷……」
春桃不耐煩地擺擺手,「住口!整日里就是這些喪氣話!」隨即秀眉輕蹙,語帶愁悶,「太夫人、侯爺都是不聞不問,這也罷了,太太也不過來探病……」末了轉入室內,到了千工床前。
卧在床上的顧雲箏眉心輕蹙,「出去。」
春桃默默退出,連日來縈繞於心頭的狐疑更重。夫人是少見的武痴,自幼對何事都不上心,話少,語氣呆板。自從卧病休養之後,語聲未變,語氣卻是寒涼之至。那雙原本懵懂無辜的美眸,如今流轉著瀲灧光芒,目光冷冽如冰。最重要的是,夫人問過她不少奇怪的問題……
顧雲箏抬眼望向承塵,眸色轉為黯沉,慢慢盈滿痛苦、絕望。
誰能料到這一日,一夢醒來,時光已是兩年後,變成另外一個人,往日記憶都在,家人、榮華卻已隨時光消亡。
她本是鎮國將軍雲家女,能文善武,譽滿京城;父母寵愛,手足相親。那時總覺人生無憾,無從料想那場生涯不過是曇花一現。
最後的記憶也是秋日,元熹三年的秋夜。她被滿臉驚慌的丫鬟搖醒,說是聖旨到了將軍府,府中怕是要出大事。她很想起身,卻是周身無力,勉強坐起來便又倒下,之後意識陷入混沌……
後來發生的事情,她是從春桃口中得知——
那道聖旨是將雲家滿門抄斬,誅三族。隨聖旨而去的是,是千名精兵。
春桃複述了聽來的傳言——人們都說,那一夜的鎮國將軍府,真正的血流成河。
春桃還對她嘆惋:「原本人們都以為,雲大小姐能文善武,能逃出將軍府,躲過這滔天大禍,卻沒想到,那日雲大小姐昏睡不醒,輕而易舉被人殺了……」
的確,輕而易舉就被人殺了,身死換來的,不過是旁人幾句唏噓。
她不願相信,幾次驗證,結果相同。
這段時日,她被這噩耗打垮,劇痛侵襲至骨髓心扉。
試著習慣與痛苦相伴之後,想到現狀,是沮喪,是更深的絕望。
如今她是六品官之女顧雲箏,霍天北之妻。出嫁前名不見經傳,出嫁后是武痴的消息散布至西域各處,無人不知。
霍天北其人,她從未見過,卻不陌生。
定遠侯霍家,世襲侯爵,幾代榮華。原本定居京城,十二年前敵國西夏屢次入侵西域,老侯爺奉旨赴西域任總督。后因戰事不斷,舉家定居西域。
在霍天北之前,霍家是名揚天下的忠烈之家。
自從霍天北襲侯爵任西域總督之後,霍家在世人眼中,已是亦正亦邪。
按現今年份算,是六年前,西夏國發兵西域,年僅十七歲的霍天北奉父命率兵殺敵,一路將敵兵驅逐出境,更乘勝追擊,拿下敵國兩座邊城。
霍天北因此揚名,此後屢建戰功。在老侯爺去世之後,朝廷選拔不出比他更適合鎮守西域的將領,他就成了下一任總督的不二人選。
人如霍天北,對於她這樣的人,原本只有欽佩敬重。
可在之後一次戰事中,五百精兵因出襲失利,霍天北竟下令全部軍法處決。這樣對麾下將士無一絲仁心的人,實屬異數。
再有,她堂姐被指婚給霍天北,抵達西域境內時,竟下落不明,婚事由此作罷。之後,又有高門女遠嫁西域,在遠嫁途中出事——這一個卻非無下落,而是身死。
在這之後,霍天北克妻的消息不脛而走,傳得天下皆知。
而顧雲箏反感霍天北的原因,不僅僅是這些。
因為她堂姐始終生死無果,事情太過蹊蹺,雲家自然要與霍天北討個說法,霍天北卻是漠然以對,連個回話都不給。
在那之後,霍天北擴張兵力,引得朝廷官員疑心他有為來日謀反屯兵的野心,她父親是其中之一。幾人上奏皇上,卻不料,朝廷竟有三名閣老齊齊站出來為之辯駁。這引發的結果,是上奏之人無一倖免被皇上懲戒,各挨了三十大板。
那次要了她父親半條命,雲家與霍家的仇也結深了。
如果沒有那番腥風血雨,如果她還是雲箏,與霍天北相見的話,唯有劍拔弩張。
諷刺的是,她竟成了霍天北之妻,而且處境堪虞。
院中一些下人以為她已病得起不得身,籌謀著尋找新差事之餘,把她房裡往日是非當笑話講——
例如這門親事是太夫人做主,成婚當夜,霍天北都不曾回房就寢,至今時今日,也只來過三兩次;
例如在她進門后,太夫人先後給霍天北添了三房妾室,霍天北沒讓妾室給她敬茶,對妾室也是不聞不問,連她們住在何處都不知;
例如太夫人知道她的喜好,只由著她潛心習武,連晨昏定省都免了去;
例如顧太太也是奇得很,大事小情都只聽從太夫人吩咐,由著她被霍天北冷落……
例如這些事都因她不爭氣,太夫人又是老侯爺的繼室。
種種相加,足見身體原主將日子過得一塌糊塗。
可對於如今的顧雲箏而言,這樣的情形並非壞事。若是被霍天北青睞,於她才是真正的災難。
雲家覆滅,身在西域的人不曾聽說原由,只知皇上獲密報,且有證據證明雲家與敵國互通書信、蓄意謀反,另外還有一件不能公之於眾的滔天大罪,從而使得皇上大怒,下了滅門旨意。
那個向皇上彈劾雲家的人是誰,無人知曉。
鑒於家族宿怨,顧雲箏不能不懷疑霍家。
她此刻最應該做的,是振作起來,返回京城,設法查清家族慘案真相,而不是留在這裡。
思及此,她忽的坐起身來。
恰是此時,春桃前來通稟:「侯爺帶著大夫過來了。」
顧雲箏又躺回去,她一點也不想見到那位名義上的夫君。可如果他就是處心積慮謀害雲家的人,就必需要見上一見,省得日後不知仇人真面目。
大夫先過來把脈,並非以往那一位。
把脈之後,有男子身影出現在屏風后,問道:「怎樣?」語聲清朗,透著淡漠的涼。
大夫恭聲回道:「稟侯爺,夫人並無大礙,將養幾日就好。」
霍天北。顧雲箏望向屏風,頎長挺拔身影隱約可見。
「那就好。」霍天北無意再往下聽。
大夫告辭。
片刻后,霍天北緩步轉過屏風,走入顧雲箏視線。
真正的美男顏,能讓華廈黯然失色,亦能讓陋室蓬蓽生輝。
顧雲箏不論情願與否也要承認,霍天北就是這種人。
雖然這封疆大吏不知何故穿了一襲黑色箭袖布袍,衣袂還有幾分破損,卻似一道炫目的光,讓室內一切莫名亮麗幾分。
濃眉微揚,似經妙手修飾。雙眼神光充足,雙眸似是浸染了寒星光芒,眼波微一流轉,便漾出鋒利迫人的光芒。雙唇弧度完美,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
氣度尊貴優雅,又顯得落拓不羈。如此矛盾,融合在他身上,竟也不會覺得突兀。
顧雲箏著實沒想到,這亦正亦邪的男子,有著無一絲瑕疵的俊顏。
皮相最是容易迷惑人的眼和心。她垂下眼睫,閉目養神。
霍天北走到千工床近前,先是環顧室內。
上一次來正房,是什麼時候的事?他不記得了。這間寢室,他是第一次步入。
這段日子,前來為她診治的大夫是信得過的,總說她無事,她卻總是卧病不起。覺得蹊蹺,只好過來看看。
之前曾懷疑,這武痴開了竅,在人慫恿下和他耍心計。他也就過來看看,辨出情形好做定奪。
斂目看向千工床,床上的女子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並無病態,此刻正在閉目裝睡——還如以往,不願與他講話的樣子。
霍天北轉到南面的椅子落座,打破沉默:「大夫說了,你並無大礙。」這時的語聲,透著漫不經心。
顧雲箏嗯了一聲。
「既然死不了,因何卧病不起?」
本性使然,顧雲箏險些就帶著敵意瞪向霍天北,隨即便是心頭一黯。
她不再是雲府嫡女,如今是任人輕視冷落的顧雲箏。
計較這些所為何來。
她若能如願離開此地,餘生自當為家門討回一個公道。
她若不能如願,不會由著誰輕慢自己。
她若不好過,誰也別想安穩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