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鬥
京都,安寧侯府。
前面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提著琉璃燈,王媽媽行走在四季園長長的迴廊上,神情肅穆,卻帶著一點不可察覺的苦澀。
已是亥正,沒有了白日里川流不息的仆奴,周圍靜靜無聲,月光照在寶藍色的瓜葉菊上,明晃晃的發出清冷的光芒,只能聞見自己的呼吸聲,但是王媽媽知道,雖然她一路上沒有見過什麼人影,但是,恐怕過不了一時三刻,她們此時的作為,就會傳到安寧侯府各個主子的耳朵里。
不能這麼下去了,王媽媽停下腳步,「花澤啊。」
前面的丫鬟花澤提著琉璃燈,轉身喚了一聲王媽媽,就在王媽媽面前靜默不語。
小狐狸,王媽媽暗罵一聲,礙於形勢,不得不堆起笑臉,「花澤啊,雖然我跟你的母親,有些誤會,我們兩個都爭強好勝慣了,從楊家爭到了安寧侯府,但是我們之間都是君子之爭,彼此惺惺相惜,認識了三十多年,我們當丫鬟的時候就在一起幹活,對對方都有幾分感情,我們斗歸斗,從來都沒有過傷害夫人利益的時候,你知道吧?」
花澤的母親是楊氏的乳母,王媽媽則是楊氏母親的心腹,最為楊氏的陪嫁,跟到了安寧侯府,兩人一向明爭暗鬥,楊氏有意無意的就會派她們一起辦差兒,相互監督。
花澤暗中嘆了一口氣,王媽媽的話不可盡信,但是最後一句絕對是真的,她低頭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對啊。」王媽媽左手拍在右手之上,「媽媽我不像你識文斷字,但是大道理媽媽也知道,只有夫人好,咱們這些做奴才才能更好。」
王媽媽眼睛不眨都看著花澤。
花澤接過王媽媽遞過來的橄欖枝,「媽媽說的極是,現下已過辰時,想必世子已經歇下了——」
「夫人偏頭痛又犯了,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
「事情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
「適可而止,見好就收,才是聰明之舉——」
兩人站在同樣的立場上,一言一句的達成了共識。
王媽媽讚歎花澤的聰明伶俐,以她這樣的年紀,能有這麼閱歷,能做到如此的程度,在整個安寧侯府的丫鬟中也數的上了,怪不得老夫人會把她送過來,那個老貨倒是後繼有人了。只不過什麼時候夫人的腦子才能開竅,要不是身邊的陪嫁都是聰明人,又忠心耿耿,夫人早就連渣滓都沒有了。
兩人復行,走過四季園,轉過朱贏台,繞過月華樓,王媽媽來到一個偏僻的院前,沒有意外的,青香院的院門已經落鎖。
王媽媽雙手伸進袖口。
現在已經是二月初,但是因為前幾天的一場雪,天氣又變得冷了起來,夜晚尤是。
緊了緊自己的袖口,王媽媽對花澤客氣二分,「花澤姑娘,叫門吧。」
花澤在王媽媽面前微微彎下的腰,在院門前瞬間直了起來,身為正室院里的丫鬟,出了門代表就是正德堂,哪怕對著姨娘也不用彎腰。
伸出手,細不可聞清脆的敲打聲,有節奏的響在靜寂的四周響起。
王媽媽計算時刻,打算「敲」上一盞茶的時間,她們就可以回去交差了,既不會惹來世子的厭惡,夫人那邊也有了搪塞的理由。
——不是她們辦事不利,而是康姨娘拒不開門。
奇怪的是,她們敲門沒有多久,在絕對不會傳到院內的聲音下,門內快速的傳來開鎖的聲音,吱的一聲,門從裡面被打開了。
守門的健壯僕婦來到王媽媽面前,她穿著府內粗實奴僕統一的青色布衣,頭上插著一支做工粗糙的銀釵,欠了欠身,「王媽媽深夜前來,是不是夫人有什麼要吩咐康姨娘的?」
王媽媽正是安寧侯世子夫人身邊的心腹嬤嬤,而青香院是安寧侯世子妾侍康氏的院落。
王媽媽倨傲的微抬著下巴,她不贊成夫人讓她來請世子,但是在外人的面前,她必須要維持正德堂的臉面,正要說話,突然心中有了一絲異樣。
人怎麼會來的這麼快?
院門打開的也太過利索?
不像是被他們敲門叫來的,更想是專門在門口等著他們的。
不會吧?雖然康姨娘是先夫人留下的人,又是長妾,但對夫人一向恭敬到了懦弱的程度,這麼多年無論夫人怎麼折騰她,都逆來順受。
康姨娘應該不會有膽子和心思,算計夫人。
王媽媽已經感覺到了一絲不妙,只是此時,已經由不得她罷手了。
罷了,反正同樣的把戲,夫人不是玩過一次,——就是因為屢試不爽,楊氏才食髓知味——,就當這次是最後一次,王媽媽又一次對自己說。
花澤扯了一下王媽媽的衣角,在王媽媽耳邊小聲說道,「事情有些不對勁。」
「事情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退是退不了了。」王媽媽也感覺到微妙的不妥,只不過她們現在是走不了了。
她們用什麼理由解釋她們深夜去敲姨娘的院門?恐怕她們現在扭頭就走,明天所有人就知道正德堂不戰而退,夫人怕了康姨娘。
夫人顏面掃地,會扒了他們的皮,反倒是夫人因病請侯爺不是第一次,再加一次,也無礙大局。
「夫人不舒服,請世子過去看看。」王媽媽朗聲道。
守門僕婦恍然,老戲碼呀,世子夫人每月不定期不舒服,時間通常都定在世子爺在姨娘院過夜的時候,鬧過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今天終於輪到她們姨娘了。
正室用小妾的手段,兩個孩子的娘,三十多歲的人了,也不嫌磕磣。
把鄙視壓在心底,守門僕婦恭恭敬敬把王媽媽迎了進來,花澤留在院內,守夜的丫鬟進去稟告。
片刻之間,內室燈火亮起。
在門口等候的王媽媽低頭彎腰,耳朵豎起,在通稟丫鬟進去沒有多久,就傳來了茶盞摔在地上的聲音,王媽媽腰彎的更低了。
「世子爺喚王媽媽進去。」丫鬟回道。
王媽媽快步進入內室,沒有敢抬頭看世子的臉色,「老奴給世子請安,深夜打擾世子休息,是老奴不對,只是夫人偏頭痛發作的實在是厲害,想請世子去看看。」
腳底下,被摔成了碎片,茶水浸入紅氈富貴花開地毯,還殘留著清香。
盛修明披著外衣,坐在了床上,心裡對妻子楊氏的行為很是膩歪,自己顧忌正妻的體面,回回容忍,無奈楊氏不知收斂,反而變本加厲,他忍無可忍了,對王媽媽吼道:「你是楊氏身邊的奴才,你自己說說,你家夫人這幾個月頭痛病發作幾次了?回回半夜發作?回回不請大夫?就來找我?難道我是靈丹妙藥,還是華佗再世?」
這是盛修明第一次對楊氏「假借生病,實則爭寵的行為」發表意見,雖然整個安寧侯府沒有人不明白這點,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這是第一次幾近明言的挑明,挑明的人還是楊氏的丈夫,現今的安寧侯世子。
王媽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能再讓世子爺放下說了,在往下說,就是太太不賢嫉妒,手段下作,自甘墮落和妾侍爭寵奪愛,這不是正室該乾的事,這裡場滿屋的奴才,傳出去,夫人就不用做人了。
「世子爺,您想想夫人吧。」王媽媽聰明的沒有狡辯,而是提醒盛修明顧忌夫人的體面,砰砰的在地上就磕起了頭來,幾下,就淤青了。
盛修明驟然理智迴路,在姨娘屋裡,確實要給正室留幾分臉面。
姨娘康氏站立一旁,見火候差不多了,柔聲勸道,「世子您還是去看看,想必太太也是疼的厲害,要不然不會來打擾您的。」
說著,康氏自動的走到衣架前,拿起盛修明的外衣。
盛修明面色微緩,沒有理會繼續跪在地上的王媽媽,在康氏面前張開雙臂,「還是你懂事,明晚我歇在你這兒。」
他一向喜歡康氏大方得體,知情識趣,從來不給他添麻煩,他不介意多寵她一點。
康姨娘嬌羞一笑,為盛修明系好腰帶,又慢慢的跪在地上為他繫上玉佩,捧著他的腳著靴,「趁著世子這會高興,婢妾想求世子一件事情。」
盛修明面色微沉,「什麼事,你說說看?」
康姨娘把盛修明的眼神看在眼裡,神情未變,笑語:「明天八小姐回府,婢妾想請世子爺恩准婢妾和十二小姐去二門迎接八小姐。」
十二小姐是康姨娘的女兒,八小姐則是盛修明的嫡長女,為盛修明原配亡妻韓氏所出。
跪在地上的王媽媽心裡咯噔的一下。
知道康姨娘所求為此事,而不是恃寵而驕,盛修明對康姨娘滿意溢於言表,撫摸康姨娘的手背,「難得你有心了,我哪有不允的道理,明天你和棋姐兒就不用去夫人那裡請安了,好好為頤姐兒收拾一下翠荷軒,有什麼需要儘管和管家說。」
「那多謝世子。」康姨娘屈膝道謝,紅酥手若有似無的撫在盛修明的下身,起身之後眼眶發紅,用袖口拭拭眼角,「小姐在天有靈,知道世子如此疼愛八小姐,可以含笑九泉了。」
康姨娘原盛長頤之母韓氏的陪嫁丫鬟,她口氣的小姐就是盛修明的嫡妻。
盛修明也被勾起了對韓氏的回憶,和繼妻楊氏不同,韓氏乃昌平侯之女,出身名門,溫和恭謙,婚後夫妻相處和諧,舉案齊眉。
想到嫡妻,對全沒有正室風範的繼妻,盛修明更加的厭惡三分,繼而看地上的王媽媽更加的不善。
王媽媽終於面色發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