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烏鴉在古俗含義表現為三個方面:一是用於占卜,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雲
,視為吉兆;二是視為凶兆,常言城上有烏,自名破家。招呼鴆毒,為國患災
;三是視為孝烏,夫烏之為瑞久矣,以其反哺識養,故為吉鳥,但這則說法較少。
前兩種,一種廣泛於古巫族群,另一種則盛行於蠻荒種族,以地域籠統劃分,一南一北。
虞子嬰聽到少年郎猛的沮喪哽咽嗚嗚之聲,順勢一眼看去,暮雲飄散,黑深山林迎風不竭徐徐嘩嘩作響,淺青至深黑色澤層層波瀾,偶有幾隻飛鵲朴楞躍出,卻並沒有看到所謂凶兆之烏鴉。
一脈斜陽陌墮間,風捲雲舒,微風絮語中,樹蔭淺深光影流轉間,似隔著千重山萬重路,喧囂迷離間,一處凡塵,山間密樹崖梢間,一道冰冷,孤瘦、遙遠的身影,像朦朧輪廓的一塑雕像,靜佇於一片陰暗間。
海水浮蒸的露珠點綴葉間已經因光閃亮,更遠處碧海幽藍的海水因暮色冷冷暖暖地在眼前變換色彩,斜陽殘留雲間那一深刻的霞彩霓虹令其它顏色都暗然失調——然而,即使四周景色已經足夠美煥美倫,亦抵不上那一輪遙遠孤寂存在的身影觸目驚心。
人?雖然身形削瘦,卻如刀般鋒芒,如劍般鋒銳,暗華陰轉,乾坤無光……是一名男子,遠遠看去,不似宛丘這方的蠻荒種族般稜角分明,粗曠高大。
虞子嬰一愣,注意力轉眼間便被擄獲了去,下意識身姿凜然,不動。
「噯……特選今日議事,竟是黑鴉之兆,蒼族……危矣啊。」
不遠處,隨著蒼涼林風飄來一道溫和傷感悲涼的聲音,虞子嬰眨動幾下睫毛,一直專註的眼神逐漸恢復冷靜后,朝側前方望去,視線恰好看到一名走出隊伍,仰天長嘆的青年。
這個青年正是蒼族族長,他長著一張與中原人相近的面容,五官較其它人斯文柔和,皮膚雖算不上白皙,但卻比一般的深色蒼族人膚清許多。
對他深看了一眼后,虞子嬰便失了興趣,索然無味。
觀其面容,眼色疲軟下垂,性格軟弱而懦怯,眉淺而唇厚,雖仁慈卻不懂擅人而用,這種人當領導,即使僥倖遇不上奸佞,但耳根子一軟,也如同扶不起的阿斗,縱累死諸葛亦枉然。
她本對蒼族有想法,如今想想,還是先靜觀其變再行決定。
再度望回去原處,卻發現先前那一抹似血撒白般氣質獨特的詭譎身影早已消失了,虞子嬰倏地蹙眉,心底徒升幾分怪異情緒。
「族長,勿憂,無論成敗,一試方休。」一名灰衣的中年男子雖亦一臉失落之色,卻還是打起精神來寬慰著蒼族族長,卻是之前虞子嬰見過伴隨蒼族族長左右的那名叫南叔之人。
這南叔穿著一件灰褂子,外罩一件無袖灰鼠皮,皮質雖粗糙不華,卻十分保暖宜人,他亦與眾人一樣戴著一頂厚氈帽,長發梳辮垂下。
周圍蒼族隨從本亦是心灰意冷地竊竊交耳,難受不已,但聽了南叔的話后,倒是一個個地從失魂落魄中回過了神。
看來這個叫南叔的人,在蒼族地位不低,說話十分有威信。
「南叔言甚是,走罷。」蒼族族長勉強一笑,笑中帶苦,他擺了擺手,與南叔進入了隊伍。
他們一行又繼續沙沙前行,但接下來一路,隊伍卻比之前上岸時更沉默,更低靡。
少年郎猛亦是一臉垂頭喪氣樣,也沒再找虞子嬰說話了。
於虞子嬰而言,若真有鴉現,以景相輔,是可卜吉凶,並不是非凶兆不可,但這話她卻不能對人言,看他們因一凶兆便喪了志,失了心,一個個如人偶般無望,不由得哧笑了一聲。
——以這種敗家之犬的姿態面見凶蛟漁人,豈不是白白送肥肉填狼嘴?
所謂見狗不打三分罪!
又走了約一刻鐘,他們被帶到了一座諾大的白石建築堡壘的寨前,邊寨以高木為柵環繞了一圈,但其內重要建築亦高砌圍牆,邊寨前有重兵重重把守,隱約望入,有隆隆烏煙從坊間冒出,鏘鏘鐵器聲交錯敲擊,塔塔塔塔重甲踏擊,一排排士兵巡邏放哨,一派繁華忙亂之景。
虞子嬰眼神如棱,不動聲色,暗暗觀測著,這寨內好生豪氣,不僅建築了數個兵營,還有器械坊,石鑿堡壘……類類種種,簡直就像一個小型軍事秘密基地一般。
他們被匆匆帶離后,漁人軍團將其帶至另一寨處,此寨則像一個規模密集的城鎮,內設有主城,馬廄,住宅房,倉庫,牧場,種植園,還有一些貿易攤位擺上器械。
越深入,虞子嬰的臉色越嚴峻泛冷,漠漠陽光下,她膚色似浮起一層冰晶般的寒意。
怎麼沒有任何一人知曉,實然這漁人軍團早已悄生髮展成近似一小**事規模了!
這偏遠宛丘,這海中城鎮,這水上荒島,這漁人軍團憑何種渠道鑄造如此多的兵刃器械,它已如山間小貓長至海中猛虎,卻隱而不發,潛而小鬧,它圖謀為何?
顯然有此疑慮的人只有虞子嬰,想來荒野種族久居山林,穿最普通的麻衣,吃最原始的山林之物,用最簡單的泥塑器皿,山不通路,水不行船,他們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曾踏出過宛丘地境,哪裡能知道這些中原盛況下所建造的兵坊器械爐具。
他們此時畏懼著漁人軍團的威迫氣勢,不敢斜視,低頭默行,即使偶爾抬頭一瞥,也只是茫然好奇,或為那與他們不同風格的建築深深讚歎一聲,為等以後出島后,跟同伴親人們吹噓一番盛境。
來到住宅寨區外,漁人軍團的士兵卻不允許他們繼續前行,只容他們在寨外待候傳召。
有人入內報告,不一會兒,之前在船塢碼頭跟他們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頭扎長辮,一半無眉鯨紋的凶漢帶了一隊人馬氣勢洶洶出來,兩排守將立即行禮,這些人喚他為殷將軍。
將軍?這群匪類竟還有軍階?虞子嬰眸色微凝,陷入沉思。
那殷將軍長相甚是野蠻,正方臉,骨骼闊大,鼻樑雖挺,但中間斷了一截,銅鈴大眼帶煞,白仁多於黑瞳,唇薄似刀,總得來說,他長相有一種異域高麗血統的俊中帶艷,但因面容煞氣太重,顯得面容模糊,只給人一種凶神惡煞之感。
他一揚唇,一臉似笑非笑,便平添一種譏冷感,他態度懶意洋洋地跟蒼族族長說了幾句,便率先入內。
「尊貴之地,不容喧嘩,讓隨從在此待候。」蒼族族長臉色有一些白,畢竟那殷將軍的輕蔑的態度已表明的漁人軍團的態度,然,他還是拼著一絲僥倖,轉頭向南叔戚戚交待一句,便決定只帶幾名親衛跟隨。
「尊貴之地」一出,虞子嬰斜目,身為一族之長,未戰而先屈,若是中原文化來批評,便是此子毫無風骨,她想,這蒼族族長這一生做過最勇武的決定,便是妄想與這漁人軍團合作吧。
「族長安心。」
南叔看族長臉色遜差,心底嘆息一聲,便安排其餘的人盡數留下,而他則帶著幾名獵人隨族長而去。
在蒼族獵人一般就是隨從,他們雖然沒有習得武功,卻孔武有力,身體健壯,然此時卻懼縮佝背,若拿漁人軍團的士兵來相比,就算是漁人軍團最矮最弱的一名士兵,其勢其勇亦更盛蒼族獵人許多。
見此,南叔長長嘆吁一聲。
自然,像虞子嬰此等低微身份的人是沒有資格跟隨族長入主城的,他們只能被擋在外面待候消息。
「英,你說……成與不成?」少年郎猛遠遠看著族長等人離去的身影,頓時緊張了,他完全忘了自己先前還故作一臉無所謂的模樣。
「不知。」虞子嬰想都沒想,隨口道。
「你……你都不關心一下嗎?」少年郎猛倏地轉過頭,瞪著虞子嬰時,顯然有些惱羞成怒了。
「不是你說,無論成與不成,我們都要留在這裡嗎?」虞子嬰沒將他的怒意放在眼裡,只是奇怪地睨了他一眼。
猛一噎,措不出任何反駁之詞后,只死死地瞪著她,終憤憤憋出一句:「你這人,你這人,怎恁地如此冷漠呢?」
顯然少年氣極,「你這人」說了兩遍。
虞子嬰緘默以對,懶得理他。
接著,又聽到他壓低聲音的怒罵:「你這般人……想你也有尊貴的中原人血統,族長亦然,但族長是如此寬厚之人,你卻心性冷漠自私,難怪你會低如草芥任人踐踏,族長卻能高坐亮堂,享受富貴。」
這話基本上已屬於口不擇言了。
虞子嬰本意是不理會這少年郎的小家子氣,但聽到他不斷地碎碎念叨惹來不少人朝這方觀望,遂不耐地橫去一眼:「可笑,如今蒼族如臨危巢之下,此次交易不成,待來日蒼族一滅,即使是高高在上的族長又何如,一樣淪為下奴為賤,更甚者連一條賤命都保不住,有何相較,到時恐還不如此時我。」
這話衝口而出時,漸漸清冷語調便不復先前的正宗川腔,然少年郎猛已傻了,呆了,懵了,哪裡能聽得出什麼異樣,等他完全將虞子嬰這話消化掉完后,卻想哭了。
這人太狠了,她的話誅心啊!字字割肉啊!
但可憐他從沒有讀過書,縱覺得她這話大逆不道,但事實如此,他又反駁不了,只能獃獃地看著她,突地從喉間「嗚咽」一聲,雙手撫面,委屈無措地像婦人一樣遮面哭泣。
看著因自己一句話便將少年郎猛給說哭了的虞子嬰,神色微訝,嘴角一抽。
……堂堂一男子怎能這麼地脆弱?
想她,曾力諷貪婪候,暗嘲怒,寡毒言語嫉妒,以她這刻薄孤僻的性子,得罪之人數不甚數,卻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如此失態痛哭。
少年郎哭得很壓抑,因怕惹來別人閑話,更怕惹怒漁人軍團的士兵,見他哭了半天,仍得不到虞子嬰的安慰道歉,心底一揪,抽噎地抬頭間,卻發現她壓了壓氈毛,雙唇嚴肅的抿直,似乎對於他……不滿。
靠!不滿!她還不滿了?!
少年郎猛心一酸,嘴一癟,更想哭了怎麼辦。
若這少年郎能聽到虞子嬰的心聲,倘若這少年郎也識得惡霸九洲中原的七罪,必定會痛心疾首地指著虞子嬰鼻子罵道——想他一十三、四歲的正常小兒,生平最惡之事便是殺羊宰牛,哪裡能跟手滿腥血惡名昭彰的七罪相提並論!
她之話於七罪而言,只是利刀,他們皮糙肉厚戳不穿,而她之話於少年郎而言,卻是砒霜,直接見血封喉!
虞子嬰深覺受不了一個少年對著自己淚眼汪汪,期期艾艾地哭訴,她嘴角抽了抽,道:「猛,我離開一下,有人來問,便替我回了。」
少年郎猛雖惱虞子嬰,但在這遍地陌生的地方,她畢竟還是他曾熟悉的族人,自然在內心依賴一二,一聽她說要走,心底便慌了,哪還顧得上委屈哭泣,他一掄起衣袖一擦眼淚,急巴巴道:「什麼?英,你要去哪裡?」
「方便。」
嘎?少年郎猛很茫然,啥「方便」?
不知道他們蒼族人稱上廁所怎麼說,於是虞子嬰想了想,很形象地說:「放水。」
放水?猛眨了眨眼睛,眼神轉動間,突地一頓。
噗——猛噴笑了一聲,又怕引來漁人軍團的怒喝,便趕緊撫住嘴,湊近虞子嬰小聲道:「英,你的話好粗鄙哦,不過挺有趣的,去罷去罷,不過小心一點啊,漁人軍團甚惡。」
看他不哭反笑了,虞子嬰心道,果然還是稚氣少年心性,怒時鮮明,哭時容易,笑時沒心沒肺。
這一次遇到這麼正常的普通人,虞子嬰對他是感覺新鮮的。
「嗯。」
虞子嬰轉身朝著牆角的漁人軍團的守衛走去。
少年猛眼皮一跳,瞪大眼睛看著虞子嬰,看她跟那些手持兇器的守衛不卑不亢地說了幾句后,便被那些守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給打發了。
見她無事,少年郎猛這才鬆了一口氣,待她挺直若竹的身影漸漸走遠了,方鬱悶疑惑地收了回視線。
明明英與他年紀相仿,落入這狼虎之地,他怎地就不怕不畏,說話行事能如此從容不迫,鎮定自若呢?
猛想不通,當然這種程度的問題不是他的見識能夠想明白的。
他只是想到剛才族長面對漁人軍團的士兵那唯唯諾諾,言微討笑的模樣,再聯想到英那即使身份卑微,即使無人尊重,依舊永遠筆直挺拔的背影,心上卻是湧上了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複雜情緒。
——
虞子嬰向漁人軍團問了入廁的問題,便被打發去隨便找一地方解決,就近接觸,虞子嬰發現,這些漁人士兵雖然對蒼族族民不屑鄙夷,卻並沒有匪類該有的屠殺如狗,性殺成性。
虞子嬰離了眾人視線后,便在暗處進行搜探了一番,能去的地方很少,因寨內基本上四處布兵,人人皆兵,她去了一趟之前心存猶慮的倉庫,那裡被裡三層外三層地保護著,別說進去,連靠近一些都很困難。
虞子嬰對這個漁人軍團越來越感興趣了,她不是沒有懷疑過,這或許就是殷聖在宛丘設下的一個軍事據點,所以她必須要來證實這一點。
她視線轉向那一排白石牆造的民舍,那裡面住著島上的一些婦人,虞子嬰想了想,信步上前,這裡並無士兵巡邏,僅外圍有哨兵駐防,憑她輕風飄逸的身形,輕而易舉能避開得入。
「大嫂,能借一口水嗎?」
一名正在盆內洗衣的婦人突感到頭上壓下一片陰影,她錯愕抬頭,卻見一名頭戴氈帽,並不高佻卻長形勻稱,下頜清秀的少年站在她跟前,他說話時頭微微低下,聲澈而流光,舉止有禮。
「你是……中原人?」那婦人似驚訝道。
虞子嬰一僵,微微抬眸:「為什麼這麼說?」
「果然啊,你雖然說的是川腔越語,但我們這裡人一般不喊大嫂,是喊大嫗的。」婦人笑了,並且她此時用的是中原話回答。
虞子嬰面容呆訥刻板,抬眼一看,才發現這婦人年約二十左右,的確是一名中原女子,長相倒是一般,細眉大眼,但甚在膚夫夠白,勉強算得上倒有幾分姿色。
其實虞子嬰的點評有失偏差,一來她見慣的女子不是蛇蠍白蓮花如宇文清漣,便是楚楚小白色宇文櫻此類,她們都算得上是千里挑一的絕色一類,這名女子長相倒是美的,可跟那類絕色一比,自然差了不少顏色。
「大嫂,可否借一口水喝?」虞子嬰沒接她的話茬,而是中規中矩地用中原話再問了一遍。
噯?婦人聞言一愣,它鄉遇故人本想跟他寒喧幾句,卻看少年一臉疏離而冷淡的神色后,這話便梗在喉口吐不出來了。
這少年……
「進來吧,你是不是跟隨那蒼族族人一塊兒來的?」婦人在圍腰布上擦了擦手,便站起來領她入屋。
虞子嬰跟在她身後,「嗯」了一聲。
「你這人啊……剛才我還以為你是故意來找我探聽消息的,可眼下啊,我倒是相信你真純粹來喝水的了。」婦人一入屋,便端來瓦盅替她倒了一碗水,邊笑著搖頭。
虞子嬰接過水后,淡聲道:「不,我是來探聽消息的。」
她的這句話,令婦人臉上笑容倏地一滯,她怔怔地看向虞子嬰,看那黝黃的小臉上認真的神色,不似在開玩笑,突地腹中一絞,竟忍不住噗地噴笑了起來。
「你這少年……哈哈哈,你這少年啊……」
比起之前那漫不經心的笑意,此時她的笑容多了幾分真誠,也帶了許多感慨與輕鬆了。
虞子嬰眸光微閃,默默垂睫,耷拉下眼皮,一臉木訥呆板模樣。
婦人笑夠了,擦了擦眼角的淚花,看向虞子嬰時眸帶溫和,想了想,她道:「你別擔心你的族長了,他是不會有事的,咱們首領是不屑殺他的。」
不是不殺,而是不屑,從此婦言語中可推斷,他對這漁人軍團的首領甚是崇拜。
「不殺便安全嗎?」虞子嬰淺抿一口水,便放下碗,低聲問道。
自然不是。
婦人對虞子嬰如此平淡的表現感到訝異,她以為他在得知他們族長的安危無恙時,會頎喜,會激動,萬萬沒想到,她卻是認真反問了這麼一句話。
婦人感覺自己有些看不透這名少年了,她彎唇一笑,攏了攏胸前頭髮,望著空氣某氣,嘆息一聲:「留下一條命,幸矣,少年啊,在這世道,活著的都是一些強人,弱者,永遠都是被強人擄壓佔有,朝不保夕。」
聽到這一番話,虞子嬰卻是多看了婦人一眼,她這話倒是有幾分見識,果然眼前這婦人在這島上並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普通婦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