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水有毒03
難怪郵件里提到了「嚴重燒傷」的關鍵字眼。
程丹青強忍住鼻敏感的不適,將手電筒的光全部集中在了屍體身上。
即使是火葬焚化爐的高溫也不足以將一個人迅速銷毀,可見這場火或多或少都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凌亂的油脂殘留物和碎渣散落在地板上,屋內一片狼藉。
火焰幾乎燒毀了骨頭,更不必說皮膚和組織了。只有主要的大骨架倖存了下來,看上去像是泥地里伸出的枯枝。
程丹青走到屍體跟前,蹲下來察看:實際上,骨頭也被燒毀了。裡面含的碳讓它們被燒得灰白易碎,就像是蛋殼那樣不堪一擊,僅是外觀還保持著完整的假象。
他拿起手電筒照了照木屋內部,詫異不已:為何只有這具屍體是燃燒過的形態?而其他的物品包括易燃的木製牆壁和屋頂在內的所有東西都沒有損壞。這場火只把這個人摧毀了,殘骸下面的磚地被熏黑了,而幾尺以外的破布窗帘卻毫無損壞,干樹枝和枯樹葉到處都是,火焰卻不曾難為它們。
「把照明都集中到我這裡!」
「不好意思,目前總共只有兩部手電筒,充電防爆燈留在所里沒有拿。」王和忠抱歉地說,「我們這裡從沒發生過這種事情,所以措手不及。」
程丹青迅速起身:「實習生,你那裡的備用光源提供一下。」
「呃……」白夜沒料到大名鼎鼎的神探這麼稱呼自己,堵心的同時極不情願地從器材里找出手提泛光燈,遞給面無血色目光獃滯的薛峰,「你拿著,我也要開始工作了。」
王和忠見薛峰根本沒反應,就將燈接了過來,「我向局裡彙報的時候已經盡最大可能說明情況了。看來年輕人對於這樣的現場根本沒有心理準備。」
白夜寬容地解圍道:「這畢竟不是他的專業,王叔。」說完,她走到了程丹青身旁,同他一起初步驗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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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體殘留的部分,是俯卧在地面上的。
白夜檢視了一下未被燒毀的手腳部位——雙腳踝關節向下的部分保存完好,之所以讓旁人覺得恐怖是因為兩隻腳上的高跟鞋還安然無恙地穿著。隨著光線移動,她看到屍體的右手也沒有收到火焰的侵害,小指戴著一枚戒指,指甲油斑駁脫落,靠近手腕的地方被火燒成了深深的赭石色,橈骨和尺骨從腕關節往上如焦炭一般漆黑。
「在冬季如何根據屍體腐爛的程度來判斷死者死亡時間?」程丹青問。
白夜微怔,這個問題很刁鑽。
她檢查屍體殘存的手足,說:「寒冷陰暗的環境里沒有蒼蠅和蛆蟲的活動,手指關節留下的應該是嚙齒動物的咬痕。要知道答案的話,我必須採集樣本回實驗室用儀器分析肌肉蛋白質、液化脂肪氨基酸的腐爛範圍。但現在來看,這些關鍵的證據都被大火摧毀了。幸好還留下一些皮膚和軟組織。」
「你是剛剛走出校門么?」程丹青皺眉,「我不要冠冕堂皇的借口。」
換做是誰,被這樣當眾斥責都會感到難堪,然而白夜卻是那種遇強則強迎難而上具有反彈韌勁兒的人。
她顯然並不因神探的幾句諷刺挖苦而退卻:「我還沒有說完。寒冷的天氣必然會降低腐爛的程度,手和腳雖然沒有被燒毀,但是已經開始腐壞,說明死亡時間距離目前較為久遠。還有,假設屍體沒有被移動過、且這裡就是案發現場的話,我從它下面的磚地可以判斷出死亡時間至少是四周以前。」
「28天?」他的唇邊浮現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淺笑。
「沒錯,死者是28天以前遇害的。」白夜坦然地迎上程丹青的目光,「接下來我要找到致命的死因。如果一個人不被捆綁被活活燒死的話,他/她會不會老老實實呆在原地?」
在門口始終扮作雕塑的薛峰突然開口了:「當然不會,怎麼可能乖乖等死?!」
白夜說:「是嗎?說出你的理論根據。」
程丹青輕咳幾聲,他顯然喜歡上了這種提問回答的交流方式,「如果死者生前沒有被捆綁過,燃燒的高溫會讓肌肉收縮,四肢就會呈現出胎兒在子宮裡的姿勢,類似於一個準備伏擊的拳擊手。反之,如果被捆綁過,那麼四肢會是正常的伸直狀態。」
王和忠走近屍體,將燈光集中到了殘存的手足上,不由感嘆:「果然是蜷曲起來的。」
「把燈給我。」
程丹青開始仔細檢查屍體,從頭到腳。白夜的視線也隨著燈光移動慢慢變換位置。終於,他們異口同聲:「頸椎骨折。」
沒錯。屍體顱骨雖然幾近碳化,但外觀依舊完整,沒有明顯的裂痕。頸椎卻呈現折斷狀,從角度和趨勢判斷,很可能是折斷後的頸骨刺入了腦幹導致死亡。
「他/她被焚燒前一定經受過殘忍的虐打。」白夜嘆道。
「在做出這個推測之前,你會認為這是一場意外么?」程丹青俊眉輕揚,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第二現場,死者就是在這裡被殺害的。屍體在屋子裡的時間至少超過一個月。初步可以認定為謀殺,實習生。」
雖然覺得神探的話非常刺耳,白夜依然好脾氣地點了點頭,回身從勘察箱中找出篩網、刷子、鑷子和證物袋,「留下專人幫我照明,必須要儘快取證。」
王和忠還想繼續向前邁步,卻被程丹青攔住了,他接過手提泛光燈,說:「我來。」
白夜專心致志工作時,是不會受到外界任何干擾的。
但今天不知為何,程丹青佇立一旁為她舉著燈光照明,卻讓她有如芒在背的痛苦感覺。
他問:「需要多久?」
她答:「具體時間我無法確切地預計,要先清理表面的浮灰,然後根據屍體毀壞程度決定下一步應該做什麼。」她頓了頓,「如果你累了,可以換人幫我照明。」
程丹青沉默,舉著泛光燈一動不動。
白夜悄悄嘆口氣,蹲下來把打孔的標識牌用尼龍繩穿好,擺在屍體的外側圈成一個人形輪廓,然後拿不同顏色的信號筆在不同部位做了標記。
做完最初的準備,乳膠手套里的雙手已經又冷又僵,但她毫無怨言,只是簡單搓了幾下,便開始用鏝刀和刷子清理屍體上滑石粉一般的覆蓋灰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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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法醫,是相信屍體會告訴人們一切真相的。
白夜始終堅信這個理念。
當她看到這具碳化了的屍體漸漸露出本來面目時,窺破表面看本質的職業使命感呼之欲出,將她的心填得滿滿當當。
這是一項緩慢而且繁複的工程。她卻樂此不疲。
時間不知不覺流逝,對寒冷的感覺,對飢餓的感覺,與合作者的小摩擦和不愉快,一切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彷彿整個世界都凝固在了這方寸之間,周遭異常靜謐。她謹慎地濾掉灰燼,將每一個做了標記的部位妥當地裝入證物袋,既不能弄亂它們在屍體上的原始位置,又要留下對後續工作有價值的信息。
直到一陣輕咳才打斷了她高速運轉的思維分析模式,抬頭看看,正對上程丹青深邃墨黑的眼眸。
他一手舉著燈,另一隻手端著保溫杯,「我想你需要喝點東西。」
「謝謝。」白夜起身,這才覺出背部肌肉的僵硬和腿腳的酸麻。她摘掉手套和口罩,接過杯子,退到遠離屍體的牆邊,開始小口地啜飲,「唔,好香的姜棗茶!你們從哪兒搞到的?這杯子很眼熟啊——」
程丹青說:「有人送來的,很美味,也很溫暖。」
讚美的話從他嘴裡講出來,著實令白夜很不適應。這個冷酷的傢伙會誇獎別人的勞動成果?是不是聽錯了?程丹青蓬亂的髮型、清瘦的面龐、滿臉的絡腮鬍子、皺巴巴的衣領,完全無法和她心中高大挺拔威武壯實英姿颯爽的「神探」二字對號入座。但是,這傢伙濃密劍眉下那雙幽黑深邃的眼睛,著實透著睿智而耀眼的光芒。
仔細看看,倒也不賴,或者說,非常不錯。
程丹青抬眸,「要繼續嗎?還是休息五分鐘?」
「呃……」白夜連忙收回端詳打量的目光,掩飾地將熱茶一飲而盡,「你知道哪裡可以再搞到一杯?」
「女兒,還要嗎?這裡還有半壺。」
無需遲疑半秒,白夜即能聽得出那是方靜璇的聲音。她快速走出木屋,一眼便瞥見了警車旁邊的媽媽,「我的母親大人,您怎麼上山來了?這是案發現場,閑人勿近的。」
「你晚飯沒顧上吃,又工作了三個多小時,來探望一下有什麼不行?」
三個小時?白夜抬手看錶,十點半。竟然耐力卓絕地連續工作了這麼久,完全打破了在校期間的歷史最高紀錄。她悄悄耳語道:「媽,你是不是特自豪有我這麼個超棒的閨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