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02
一輛夜行列車頂著北海道山間的這種暴風雪,朝北疾馳前進。
黃色燈光模糊照著的車廂走道上,忽然跳出一條陰森的紅色人影。
那時馬戲團表演時經常會出現的小丑:大嘴厚唇,厚唇下清楚可見未刮的絡腮鬍,臉上敷著白粉,妝化得怪異且恐怖,有張兩顴很寬的大臉孔、雙眼圓睜、大圓鼻。不過卻似在胡上敷著白粉。
另外,這個小丑頭上什麼也沒有遮蓋,頭髮三七分梳,抹髮油,緊貼頭皮。身穿寬鬆的小丑裝。
車窗外是呼出的氣息彷彿會結凍的寒冷,所以儘管車廂內暖氣開放,仍舊相當冰冷。證據是,座位上熟睡的乘客們,每個人都將大衣或外套緊拉蓋在頸部以上。
但——
這位小丑塗滿厚厚白粉的額際卻微微浮現汗珠,那是因為這位小丑自方才就一直在跳舞的緣故。他額際浮現汗珠,嘴唇浮現陰森微笑,在沒有任何人觀看、所有人都熟睡的夜行列車車廂走道,全身浴滿黃色燈光,從剛才就專註地跳著舞。
他所跳的是很難以形容的奇妙舞蹈,有些類似泡沫舞,可是手腳卻時而痙攣般劇烈顫動,有時卻又像西班牙女舞者般做出高級動作,既似臨時想到什麼就跳出什麼動作,又像事先編排過一般。
小丑的舞蹈絕非醉鬼般臨時起舞,他的舞能令人感受到有既定的動作,更似長時間練習過的動作,很明顯並非第一次跳這樣的舞蹈。
但,即使是這樣,在接近拂曉、疾馳於國土最北端的夜行列車中,在大多數乘客皆熟睡的列車車廂走道上,小丑究竟有何種理由必須跳這樣的舞蹈呢?是小丑發瘋了嗎,抑或是這景象乃噩夢中的一幕場景呢?
的確沒錯,各位應該認為這樣太過於不現實了。事實上,這或許是重症精神病患者做作之夢也未可知。
咔噠、咔噠地發出刻板聲音,行駛於札沼線鐵道的夜行列車繼續朝北前進。
車窗外,暴風雪更大了。
藍白色的光線從車窗外照進來。是月光!暴風雪的上空究竟是什麼樣的天候呢?可以見到上弦月。
但是,小丑根本不理會這些,仍在車廂內邊跳舞邊前進。走過一節車廂后,他打開門,同樣邊繼續跳舞邊跨越連結器。
站在連結器的位置,車輪碾過鐵軌的聲音更響了。由於這裡很暗,隔著列車車門上的玻璃,外面的月光照入車廂內,再朦朧映照出塗滿白粉的中年小丑男人的臉孔,感覺上更是恐怖萬分。
踩過如同印刷工廠內般震耳欲聾的連結器上方,站在隔壁車廂門后,儘管無人觀看,小丑仍獨自一面繼續舞蹈一面握住門把,推開車門,然後同樣繼續舞著進入車廂內。
隔壁車廂的乘客大部分也都睡熟了。
隨手掩上車門時,乘客的鼾聲似乎又更響亮些。
濃妝的小丑同樣在這節車廂走道上瘋狂般繼續跳舞。不過,這兒卻有一位乘客並未睡著,不,本來是已經沉睡,卻因座位距車門很近,在小丑隨手掩上車門時,微微睜開眼皮。
是五十開外的男人。隔著蓋至鼻上的高頂帽,此人見到令他驚駭之物。他不停眨眼,彷彿以為是夢的延續,但,馬上知道是現實景象,雙眼圓睜了。接著,他在座位上撐起上半身,凝視正專註跳舞的鮮紅色身影,動也不動。那條紅色身影恰似一閃一滅燃燒的小火團。
未幾,似微胖小學生般的紅色身影邊跳邊來到另一端車門前,迅速拉開車門,身影霎時消失於門外,同時,車門也關上。
事後,只留下彷彿什麼事也未發生過的靜寂——除了鐵軌的咔噠聲、外頭的暴風雪聲,以及乘客的鼾聲。
戴高頂帽的男人雖凝視著小丑的舞蹈而目不轉睛,卻仍無法相信自己剛剛所見,不住眨眼,然後又感到有點可笑,將雙膝前挪,把帽沿拉下蓋住鼻尖,交抱雙臂,閉上眼,打算繼續睡覺。
小丑自該節車廂消失後到底經過多少時間呢?五分鐘?不,也許已過了十分鐘。男人留連於半夢半醒之間地聽著規則的鐵軌碰撞聲、在黑暗裡呼吼的風聲、列車最前端的機關車時而響起的汽笛聲,忽然,中間夾雜著一聲巨大的異響,他驚訝地一跳而起。
跳起來的同時,男人的高頂帽掉落地板,但,男人忘了拾起,致使茫然呆怔,不久才緩緩伸出右手,撿起自己灰色的高頂帽。
男人把帽子放在膝上,凝視前方剛才那個小丑邊跳舞邊消失的車門籠霧的窗玻璃良久,逐漸地,他臉上浮現事非尋常的表情。
這是因為,剛剛那聲巨大異響怎麼聽都像是槍聲。
男人有在軍隊里待過的經驗,絕對有自信分辨出槍聲或其他聲音。儘管是在半睡半醒之間,他仍能肯定那絕對是槍聲,而且是手槍的射擊聲。
其他乘客似也有人被剛剛的響聲涼醒,卻彷彿覺得難以置信般地靜坐不動。
戴高頂帽的男人繼續側耳傾聽,但再也停不到疑似槍響的聲音了。考慮到可能是錯聽,個性一向爽朗的他,忍不住起身,沿著走道住前走——那是小丑剛才走去的方向,男人很快走到籠霧的車門玻璃窗前。他戴好帽子,拉開車門。
立刻,他聽到強烈呼吼的風聲,同時連結器的咔噠咔噠響聲也傳入耳中。
男人隨手關上車門,走向連結器。左手邊是洗手間門,緊密關閉著。
男人很快發現為何風吼聲這樣吵人的原因了。列車靠站時,乘客走下月台所使用的門留有一道細縫,並未緊閉,外面冰冷的風以疾勢吹入,夾雜著細雪飄舞,在黑暗中劇烈旋轉,發出巨響。
男人快步走至門前,用力一推兩片摺疊式門的正中央處,門馬上關緊了。立刻,風止,周遭安靜許多,雪花也消失,只剩下連結器的嘩啦碰撞聲,以及車輪碾過鐵軌的咔噠聲。
男人站在連結器上方,打開隔壁車廂的車門住內看,卻未見到穿紅衣服的小丑身影。
但,坐在門旁右側的乘客並未睡覺,回頭望著開門后探頭入內的戴高頂帽男人。
其他乘客似乎仍熟睡著。
由於坐在右下座位的四十歲左右男人一直凝視自己:「剛才有一位身穿紅衣服的小丑來過這邊嗎?」戴高頂帽的乘客試著問對方。
「小丑?」坐著的男人似未完全清醒般,以沙啞、呆板的聲音說,「不,沒見到。」
「沒有過來這邊嗎?」
「沒有。」他搖頭。
「那麼,你沒有聽見剛才的槍響嗎?」戴高頂帽的乘客問。
「這倒是聽到了。」
「看樣子那果然是手槍的擊發聲。」
這時,坐在側座位的乘客忽然坐起身子:「我也聽到了。」
「我也是。」
「我也……」
附近座位接二連三響起聲音。
戴高頂帽的乘客一時怔立當場,沉吟不語。自己從座位上見到不停跳舞、身材矮胖的小丑邊跳邊走向隔壁車廂……但,隔壁車廂的乘客卻說小丑並未進入自己乘坐的車廂,那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回想自己剛剛走過來的途徑,馬上想到左手邊有個洗手間。
愈想,他愈覺得那位陰森恐怖的小丑現在仍舊躲在洗手間內。但,他方才走過時,洗手間內並未傳出任何聲響,只聽到單調的鐵軌碰撞聲,和時而由最前頭傳來的汽笛聲,以及外頭暴風雪的呼吼聲而已。
戴高頂帽的男人看見小丑身影已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小丑會屏息躲在狹窄的洗手間內二十分鐘,甚至三十分鐘嗎?何況,就算他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
男人感到背脊逐漸攀升起一股寒意。在車廂內是有暖氣開放,但連結兩節車廂的空間並沒有暖氣,或許因此才覺得冷吧?
他感到腹內深處涌生一種既似害怕、卻又令人愉快的難以言喻的心情,同時更發現如果不仔細查看洗手間,這種心境無法回復平靜。
他關閉通住車廂的門,鼓起勇氣,回到洗手間門前。看門上的指示孔,是紅色,寫著「使用中」三字。男人心想:果然裡面有人。
他敲門——
但,靜悄悄的,裡面沒有任何應答。不過有趣的是,洗手間內是否有人,憑感受即能知道——至少,男人發現裡面潛伏著某種東西。
這大概即是所謂的第六感吧!
所以,他再次邊敲門邊叫:「喂、喂?」
但,同樣沒有回答。
「喂、喂,有誰在裡面嗎?如果有的話,請回答。」戴高頂帽的乘客提高聲調叫著。
可是,還是沒有任何應答,不僅沒有,彷彿還聽見輕微的唔、唔呻吟聲。但,那或許只是一種心理反應,正因為情況太古怪了,所以男人才會如此感覺。
男人握住門把,想用力拉開門,但,自內側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