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家繼續扮演透明人,每天除了對著粗糙的飯食磨牙,就是持之以恆地溫養劍氣。妹妹秦喜已經會滿地爬,母親成日追在後面,滿院都是母女兩個歡笑的聲音。這一個喜字,起得真是很是貼切。
父親又離開了家,也不知道他究竟從事何種勾當,難道是前世偶然聽那些出身武林人家的師兄弟閑談中說到的傳說中的殺手?那他的職業也實在太失敗,竟然只能維持妻女的溫飽。而母親,明明武功勝過父親,卻在鄉下做個村婦,目中也無有不甘。如此柔順退讓,是因為那個男人是她的丈夫么?
那麼自己又算什麼呢?如果自己是普通孩子,會否質問父母,既然不愛我,又何必生下我呢?秦心微微有些煩悶,果然不能修道,道心就不存了么?
父親這一走,就是兩個月。秦心終於初步打磨出劍胚,驗證了這世界劍修的可能,不禁露出來這世界的第一個微笑,既然邁出了第一步,那麼便無人能阻我繼續前行。體會過巔峰,重頭再來,便越發難以忍耐平庸。
前世人皆贊她謙和沖退,只因她無需刻意努力便是第一,要爭的是天而不是人,這一世起點甚低,前途未卜,但她夷然不懼,自會勇猛精進。綻放光芒。
夜深人靜,村人都已睡去,秦心卻突然驚醒,胸口劇痛,驚悸不已。這不是病發,而是靈覺示警。同一刻,大門驟然被人推開。
星光下全身浴血的男人衝進屋內,讓秦心吃驚的是,他竟然抱起了自己。另一邊母親也抱起妹妹。
「走!」男人急促道,當先向外奔去。
女人隨在後面:「既然是逃命,為什麼還要帶上這個累贅?」尖銳的聲音令秦心望向她,心底有個詞語被輕輕劃去,忍耐了多久了,在這最急迫的時刻,終於說出了心裡話了嗎?
男人不回答,奔出數丈,來到屋后的樹林,那裡赫然有兩匹馬,縱身上馬,女人上了另一匹,兀自追問:「為什麼啊,為什麼啊?」
秦心暗自抿唇,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下一刻就聽見所謂父親的回答:「必要的時候,可以用來迷惑追兵……」女人終於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不再做聲,深沉的夜色中,只有急促的馬蹄聲。
如果男人此刻低頭,他會看見大女兒臉上不屬於孩子的覺悟和平靜。可惜,他沒有,他不知道,就是這一句話斷絕了他最後一線生機。
最後看一眼被母親抱在懷中沉睡的妹妹,父母家人,終於要在今夜在今世短暫的生命中一筆勾銷。
也許是感覺到追兵快要臨近,也許是覺得少一個人馬會跑得更輕鬆,也許不過是覺得終於已經到了時候,男人手臂一松,將秦心丟下馬去。做誘餌的話,活著比死了更有價值,所以男人用力不太小也不太大,沒有將秦心扔出很遠也沒有不巧就落到馬蹄下。然後,兩騎三人,一家三口,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秦心儘力團起身體,減輕被從馬上拋下撞擊地面的衝擊力。該慶幸是恰好遇到一小片草地么?秦心捂住嘴,雖然只滾出幾丈就停下去勢,但不過是一個三歲且一向病弱的的孩子,緊緊咬住牙關,仍然能感覺到鮮血自指縫間不斷滲出。如果不是經脈已經被改造得堅韌,又有劍胎鎮住心肺,這一下足夠讓她吐血而亡。
但是她畢竟撐了過來。兩匹馬連同馬背上的那所謂父母妹妹已經不見蹤影,只隱隱聽見不斷遠去的馬蹄聲,很快,連馬蹄聲也聽不見了。
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夜色濃重,人心卻比夜色更加黑暗啊。
撐起柔弱的身體,閉目感覺一下空氣中的元素活動,尋到不遠處樹叢后的一條小溪,處理掉身上的血腥。想不到自己也有這樣一天,居然還能做得這麼理所當然。
追兵來得很快,但是秦心並沒有如那個男人所期待的那樣,被追兵發現,為他們的逃離發揮最後的作用。她安靜地蜷伏在一根樹杈上,冷眼看著十幾個騎著馬的大漢從腳下馳過,甚至還在她摔下的地方對著壓倒的痕迹和鮮血討論了一會兒。
道法自然,又有哪個修道者不懂溝通天地?雖然不懂潛蹤匿跡,但短暫地和自然融為一體不為人所察,避過這些追殺者的耳目綽綽有餘。
劍氣在體內蠢蠢欲動,「不過是一群小角色啊,」秦心唇角微翹,這個評價也是給予那對男女。要怎樣的疏忽,才能夠不發覺自家女兒身上的異樣?
殺意在心中流動,她不是遺世獨立的世外仙姝,也不是養在幽谷的柔弱嬌蘭,她也曾參與魔道之爭,攪動風雲,參與大勢,談笑破敵,縱橫天下,動過千江水,不動道人心。從那樣的高高在上,一下跌到塵埃底處,隱忍三年,可還記得當初的睥睨驕橫?
劍胎初成,雖然還不能凝成實體,但用劍氣來擊殺這些小角色,宛如鋒利的鐮刀割草般容易。
蜷起手指,用力握緊,又鬆開。
全部,殺光。只需要數個呼吸。還有誰比她更能體味生命的堅韌和脆弱?
只是,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被父母拋棄是早就有的預感,既然如此,何必還要糾纏不休。前世的她不曾歷過情劫,讓人讚歎天生福緣道心如玉,同時修道者中途止步卻是不計其數,那個曾被與她相提並論意氣飛揚的綠衣少女,會肆無忌憚地大笑「老娘我轉戰天下,只讓別人流血到死,衣上從不曾沾過自己血的無敵呀」,那樣坦然的驕傲,想起來都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的道門奇絕,卻在情孽的糾纏中輾轉沉淪,在心魔中苦苦掙扎,一步步滑向深淵。
最後的結局她也曾親自到場。血戰一場,綠色的衣襟上終於還是沾上了自己的鮮血。在眾目睽睽中,拒絕了兵解之法,最後引燃心火,微笑著在天地間化為飛灰,神魂不存。
無論世事變遷,風雲變幻,她都如一個旁觀者,經歷而不溺,但那一刻的微笑卻讓目睹的她沉寂不變的道心也生出嘆惋。道途寂寞,大道杳茫。同行的終會漸行漸遠,最初是一人,最終仍只能是一人。
她依然道心潔白,向道之心更堅,但這種種正反之例,已不經意在她潛意識中深種下情愛如牢籠的種子。
所以對人不親不近,對今世父母的薄此厚彼也不怨不憎。或者應說是,對這一世的親緣,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有著天生的畏懼。若她肯啼哭一聲,微笑一下,是否一切都會有所不同?
垂下眼瞼:「我不欠你們了,你們也不欠我。再見,我的父親,我的母親。」
再見,永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