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修加)
金母屈尊降貴,出現在她面前,方帝姬失血過多視力模糊,恍惚看到了母親,痛哭跪地:「娘,娘,孩兒錯了,孩兒真的錯了。兒不該嫁人……」
方落被三條牛筋繩子擰在一起,五花大綁,背扣繩結。熊飛黑走南闖北多年,比泥鰍還滑比鬼還精明,和外號皮總兵的同僚一起出手,點住了方落的周身大穴,又收了士兵們攜帶的十二支毒針,封住了他周身十二道經脈,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按照押送重刑犯的法子來的。這些人里地位最高的是方帝姬帶了二十多年的皮總兵,其次是想殺方帝姬又被差點被方帝姬殺了、誤會澄清后救過方帝姬方帝姬也救過他的熊飛黑和方帝姬的金蘭兄弟,這三千人馬是方帝姬的鐵杆嫡系,骨肉至親一般。方帝姬和他好的時候,這些人也尊崇他的命令,他傷了方帝姬,這些人自然就是他的冤家對頭。
方落渾身癱軟,卻因為內力還在耳力依然出眾,聽見方帝姬所說的話,滿嘴銀牙咬的咯吱吱之響。
方帝姬雙拳拄地,仰頭看著這突然出現的模模糊糊飄在空中的幻影,渙散的目光中滿是悲傷孤苦,聲音殷切如同啼血:「孩兒不該違逆您的話,方落少義寡恩。二十多年的夫妻情誼,他到下得去手!」
金母看著她撕心裂肺的懊惱,憐憫嘆息了一聲。心說:我的勃遂也會這樣懊惱吧?到時候我該怎麼辦呢?
在燃燒的廟外,有十幾匹高頭大馬被殺,卻沒法把血都盛出來滅火。如果划傷馬匹把它趕到火中,又怕戰馬性烈傷了無法躲避的方帝姬。
方帝姬像被水打濕的紙人一樣,一點點軟了下去,期盼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飄在空中的身影。她想要騙方落,一切都在她的計劃中,沒有一絲一毫出現偏差,直到這個是鬼魂或仙人的人出現……聽到的聲音嚴厲冷傲,和母親舊日的口吻一模一樣,見到的人影高昂著頭有種目空一切的驕傲,也和母親在虎皮金交椅上的風骨相似。其實少年時的記憶已經模糊了,記憶中的母親也經過二十多年淡淡的美化,只是她真的很想見到母親。
在空中這個人影出現、用母親的口吻說話的一剎那,方帝姬震驚驚喜的喪失了思維和謀划的能力。
方帝姬一點點的軟下去,整個人都靠在章華身上,卻用最後一絲力氣盯著空中的人影,滿是幸福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說道:「兒臨死之前能再見娘親一面,全賴王母顯靈。您與我陰陽相隔二十多娘,兒思念娘,可沒夢見過您,今日重逢,娘親是來接孩兒走么。孩兒真沒想到只是暗暗祝告,王母也能慈悲感應,令兒死而無憾。章華是孩兒的乾兒,兒只怕他遭了方落的毒手,他鬥不過方落。娘親,您在天有靈,救他一命。」
章華看不到金母,以外是方帝姬自言自語,聽到最後落下淚來:「娘,方落已經被擒,這三千人馬是你的親兵,已經證明身份了您不要怕!十娘與您生死與共,不離不棄。十娘誓死守著您。娘,您別閉眼,您別。。。」
金母目光複雜的看著她,輕輕道:「方依土,本宮會給章華善終。」
「娘!」方帝姬道:「您的殺身之仇,兒給您報了。縣令、府尹、總兵由皇帝下旨斬首,誣告者滅滿門,皇帝推翻了他父親的詔書,推波助瀾者都被我殺了,朝野內外都洗清了您的聲譽。娘,兒只能做到這樣。您滿意么?」
章華見火勢被漸漸壓制住,抱著方帝姬道:「娘,娘您清醒清醒,你不會死的您把定神珠咬住了!你別鬆口,娘,你別死!」
金母抿了抿嘴,狐疑的看了眼章華,這人身上的氣息讓她覺得可疑,但又沒什麼可疑。溫聲道:「你讓皇帝下旨,本宮很滿意。」嗯,凡間百姓,總歸也是天庭的子民,讓你安心吧,可憐樣。別再自稱本宮了,免得她問為什麼自己還得說自己是金母,或編個仙宮仙子的身份,麻煩。
方帝姬苦笑兩聲:「那娘也不會回來,一百七十三條人命血祭您,娘都沒給兒託夢。兒讓您失望了。」
「沒有。」金母挑剔的看了看她,除了丑了點蠢了點功夫差了點外,是個守忠、遵孝、節義的好凡人。
「這廟是兒修的,為您祈福求超度。兒修了很多廟,供養僧道布施經文,冬施衣夏舍粥。」方帝姬喘息了幾聲,眼神漸漸散開,金母又給她一道生氣讓她把話說完,真的很好奇她會說什麼。
金母見過太多權傾朝野的權臣、衝冠後宮的后妃、稱霸天下的帝王彌留時的心聲,可是他們說的都是想要挽回失去的權利、地位,不想死。就算看到了先人或仙人,也只會求壽,地位卑下的人也是一樣,只是更捨不得財富和家人而已。
方帝姬只覺得自己要散的這口氣又回來了,此時此刻無暇顧自己的死生,趁著娘還在趕快把話說了:「有三件事求娘原諒。第一,方依土這名字實在不吉利,依土就是下葬,兒棄了這名字。第二,方落的事兒娘說准了,再有來生,兒的婚事定由娘做主,娘不愧是鎮黃河西北八十一路總瓢把子,看人就是比兒這沒見過世面的准。第三,您恨六扇門討厭官場皇家,兒卻是給皇帝打造密探的人,幾次戍邊,弟弟和丈夫都是高官,這是兒無奈之舉」
「我知道。」金母嘆了口氣,她已經知道了龍吉公主送來的方帝姬一生概況,道:「被朝廷下令剿滅,總兵、府尹聯手執行,把誣告叛國投敵的事昭告天下明正典刑。要給這樣的母親洗脫罪名,你只在綠林中興風作浪是不夠的。況且老皇年邁昏庸,太子放逸好色,敵國虎視眈眈,官場里皆是貪官污吏,朝堂上三分天下,你匡扶社稷救世濟民,做的很好。」
金母心說:昏君啊!奸臣啊!倒霉皇子!果然是亂世出英豪,在治世時你不會有這樣的成就。三個姓方的都很能幹,嘯傲綠林的方依土,鐵面無私的方牛,還有一個善弄權術知人善任的方落,最妙的是這三人都是舉賢不避仇、使勁給皇帝推舉賢臣、勸諫皇帝彈劾大臣。喜歡推舉賢人勸諫皇帝,又不貪財受賄還有能力,真不錯,明明你算是盜匪,方落是奸佞,為什麼都做了和名臣一樣的事呢?是為了得財又得名吧。
「君王任用賢能施行仁道,摒棄人慾而立賢后,撫小民以信,訓諸司以德,而威重臣以刑,才使得國家富強。兒只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方帝姬有些害羞的說:「娘,如果皇帝一直都這樣賢德,可以給他延壽么?」
章華抬起頭仰望破廟的房梁,他是看不到金母的,但他聽方帝姬所說的話也聽出來了,如果不是娘親眼前出現幻覺,那就是他姥姥在,章華紅著眼圈低聲道:「方老夫人,如果您真的在這裡,保佑您女兒活下來呀!別讓她死別讓她死。」
金母抿嘴,微微一笑,搖搖頭:「這種事得由陛下,由昊天上帝做主,我說的不算。」當然可以呀,有不少百姓給皇帝求壽呢,皇帝就算這輩子不得到太多壽數,下輩子也會福祿雙全長命百歲,如果很是賢明,或許還有機會位列仙班,做陛下的臣子呢。
金母拿著龍吉公主送來的長卷,看過了《方依土列傳》,開始看三公主整理的長達三十冊、每冊一百回的三千回長篇人物誌。
說是看,其實只要用眼睛一掃,就知道了整本書的內容。剛看完了《綠林五冊》,又看了《尊王篇1~3冊》,接合自己對當時凡間的情況:方依土實在是太謙虛了!如果沒有她數次深入虎穴的搏命支持,當今皇帝繼位的時間最起碼要推后五年,這五年之中國家必定在蠢太子和姦佞、外戚的通力合作下大亂。真是太謙恭了。
三公主正鋪開雪宣,手執鳳毛筆,沾了沾月墨,開始寫:《第二十四回,遵節義帝姬無奈奔塞外,焚古廟困局中得見真神》書接上回……
方帝姬笑了起來,痴痴的看著金母,眼中滿是儒慕:「娘,兒死之後,可以去侍奉您么?」她看到這人影有些遲疑的樣子,滿是失望和歉意的說:「還是兒妄動殺伐」
金母立刻制止她:「你殺的人都該殺。保家衛國從來都不算殺,殺奸臣有功德,上天亦有風雷雨露賞善罰惡。方依土,如果你死了可以隨侍我,但你還有孩子,不要求死。」
方帝姬看向廟外,垂著眼眸,有些倦怠:「他和列女傳的中所寫的帝辛一樣,材力過人,手格猛獸,智足以距諫,辯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只是他外在的德行很好,不儲財貨珍玩、不蓄良田宅院,不取美婢,不忘舊不慢故,富貴與貧賤不改性情,禮賢下士謙恭謹慎。他一生真偽,天下人都看不透,兒也捉摸不透。娘,兒在人間拼搏了這麼多年,受最痛的苦,挨最大的累,享最好的名,嫁才色兼備的人。兒真的厭倦了。」
方落被浸有麻藥的布球堵住嘴,可還是發出一聲不甘的嗚咽。
金母皺眉道:「真的么?」
「兒已劍指龍城,馬踏焉支,聲震諸國,成人間至大功業。兒擁高車駟馬,輕裘廣廈,封號帝姬,享人間至高富貴。兒有讀書萬卷,倚馬千言,安邦定國,晏子在世般的丈夫。兒使盜跖洒掃,庄屩執轡,遍收天下雞鳴狗盜之徒,驅財貨為我用,翻家國於股掌。。。娘,兒所求至樂不是這些,是能和娘團聚。兒用什麼都換不回您。」
章華叫道:「娘!您別走!」
熊飛黑大喊道:「方老大,您挺住啊!兄弟們永遠都是您的人,您要是不跑我們也不會傷您的!每一個冒充您的人都是驗明正身之後才殺的!方老大!」眾人一邊救火,一邊大叫方老大、方帝姬、帝姬娘娘。
金母嘆了口氣,有些頭疼的說:「你為什麼不殺了方落,你明明有機會殺他。」不讓你跟本宮走吧,有些可惜了你這樣的孩子,讓你跟本宮走吧,又有些唐突……本宮要怎麼解釋冒充你娘的事兒呢?本宮只想安慰你一下,可沒想一直都當下去。
「女子的品行,會彰顯母親的德行。母親的德行,會表明兒女的品行。我費勁千辛萬苦,為我母親洗清了污名,怎麼能用殺夫這種不合乎道義的行為去玷污她的清譽。我自己經歷過那種情境,又怎麼能讓我的女兒再被我這個目前的惡名損害前程,讓我的兒子被父母互相廝殺這件事困擾一生。我知道皇帝是什麼樣的人,他會為我的死討個公道,既然如此,我何惜一死全節,」方帝姬促狹的笑了笑:「和娘說實話,我不殺他,他自然會因我而死。」
章華臉色微變,抬起頭看了看外頭,顯然眾兵丁因為群情激動沒聽見她這句話。章華附耳道:「對對對,娘您說的都對,您活下來,兒子把您弄進列女傳去,您別拋下十娘不管。十娘還需要您教育。」
金母點點頭,心說知道和娘說實話,還是個好孩子。又從長遠的角度開始找碴:「身為重臣,罔顧君王的任命而顧全家族私利,這種行為可不能稱為忠義。為求個人嘉譽,把尚未成人的兒女棄之不顧,也不可以說是慈愛。你為了沽名釣譽而死,有什麼值得嘉美的地方?」
「為了顧全個人性命,使得君王的重臣、國家的良臣死於惡名,使得國家顏面掃地、君上承擔了識人不清重用小人的惡名,這並非忠臣的行為。方落雖然罔顧夫妻情義,卻無愧於君王重託。」
「兒女的君王十分仁愛,舅父慈祥且高風亮節,其他的叔伯也是顧念舊情相互扶持的義士,士兵們雖然有些魯莽卻又非常忠勇可嘉。兒的長女長女雖然只有十三歲卻智勇雙全,貌美德高,足以承擔家業。次女十歲,由可靠的朋友撫養,是隱藏起來的血脈,她雖然富貴卻不驕橫,謙恭又有主見,是個善良而聰明的俠女。幼女兩歲充做公主,在宮中由只有一子的皇后撫養,皇后是個足可以列入列女傳前三卷的好女人。」
「長子八歲,性情浮誇好儲財帛,油嘴滑舌卻還算仁義,現在由舅父魏國公教導,不承擔大事就不會招致禍患。次子五歲,資質平庸性情木訥,但待人寬容守禮,我已經為他選定賢妻,有賢妻在側絕不會招致禍患。」
「兒受了這樣重的傷,就算不死在這裡,也沒有幾年好活了。就算不能戰死沙場,也實在不想纏綿病榻虛弱而死。修建邊關這座天母廟,是我否極泰來振興家業的初期。但物勝必衰,日終必移,勝始於此,亦結於此。」
金母點點頭:「你明白就好。方帝姬,難怪皇帝重用你,三公主沒有誇大。」
章華在她說話的時候,雖然聽著她聲音微弱,還是一直把一隻手虛掩在她嘴上:「娘您清醒一下啊,您把精心安排、託付給可靠君子的血脈都說出來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