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林春(一)

第1章 上林春(一)

綉玉谷,白花盡妍,四季如春。

邀月在牙床上倏地睜開眼,粉色的紗帳還剛才帶著些微微的春意,此刻也在邀月的眼光下發寒。可憐的顫抖。

花奴聽到床上有些輕微的響動,連忙躬身問道,「宮主可是醒了?」

紗帳里遲疑了一會兒,才傳來邀月的問話,「花奴?」

花奴畢恭畢敬,「是。」

聽到花奴的回答,邀月有些恍惚。微風吹過,送來陣陣暗香。邀月鼻尖微動,「墨玉梅花?」

花奴被邀月莫名的的問話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可她速來知道自家大宮主是個喜怒無常的性子,她只能小心應對,生怕招惹她不滿,連忙上前打起紗帳,「是的,大宮主。今年的墨玉梅花開得比往年多了許多呢。」

邀月半倚起身抬頭看了花奴一眼,花奴笑意盈盈,正是一副清純年少的可人模樣。邀月一驚,連忙扣住花奴的脖頸,厲聲問道,「你是誰?」

花奴從未練過明玉功,已經年逾四十的她根本不可能是這副少女模樣。

——有人冒充花奴!

邀月看著面前這人,眼神越發狠厲。

花奴駭的不輕,她一臉驚恐,大聲為自己辯解著,「大宮主,奴婢真的是花奴啊。」

這時,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大宮主,接到消息,已經查明了江楓和月奴所在。」一個清麗少女衝進邀月的卧房,匆匆說道。

江楓……月奴……

邀月的頭腦越來越清晰,她詫異的看了一眼來報消息的星奴,也是二十年前的少女面龐。她一驚,又撩起了自己的袖子。

自從發現江楓和月奴私奔后,她痛苦地在自己手臂上扎針,這也是旁人所不知道的秘密。如果不是有人故意冒充花奴和星奴,那麼……

衣袖被撩起,她□□的手臂上果然有一排密密麻麻的針孔,正在慢慢地滲出艷紅的血珠。

果然……她越發肯定了自己心中所想。沒想到一覺醒來,她竟回到了二十年前。

邀月看向一臉驚恐的花奴,放開了自己的手,突然縱聲大笑起來。沒想到老天竟又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她素來自負,平時也是喜怒不形於色。

——可這並不意味著她從來未曾後悔過。

她在過去的四十多年做了很多事,有好事、也有壞事。只要自己喜歡,她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可就這樣的她也後悔過兩件事:

一是她恨不得從未遇見過江楓。就算遇見了,也不要救他,任他自生自滅。

——但是這件事顯然已經沒法彌補了。

二是……

邀月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對花奴吩咐道:「更衣。」

花奴莫名其妙被掐住脖子,又莫名其妙地逃過死劫,這一系列的變故讓她冷汗淋漓。聽到邀月如此吩咐,她連忙拿出平日里大宮主最喜愛的白色宮裝。

邀月淡淡的看了一眼,「換黑色那件。」

她猶記得上一世,她一襲渺渺的白色紗裙,聽著她此生最愛的男人,吐露著對她而言最惡毒的話語。

——她恨他。

即使過了這麼久,她的恨意也如此明烈。這股恨意支持她走過了二十年,自然也無可避免的蔓延到了今天。天知道,她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真心都悉數捧到江楓面前,可江楓卻見她的一片片真心給碾的粉碎。尤其是,在知道江楓和月奴在她眼皮子底下相互勾結,她的恨意簡直快衝破天際。

花奴很快就為邀月碰上一套墨色宮裝,黑色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襯得她膚色雪白。邀月透過鏡子看了眼自己,她知道這是因為練了明玉功的緣故。

這個時候的她,明玉功才到第八層。

明玉功,顧名思義,就是猶如明亮通透的白玉一樣,等她練到第九層時,甚至能透過皮膚看到自己的骨骼與內臟。

邀月的衣服一向內斂低調,不是飄渺清靈的白,便是沉重的黑。宮裝也並不張揚,只是在袖子、肩上、下擺還綉著她最喜愛的墨玉梅花。

——這是令全武林為之戰慄害怕的墨玉梅花。因為全世界,只要一個地方有這種梅花,這個地方便是移花宮。

花奴為邀月套好鞋,邀月走到柜子邊,拿出一把紅色油紙傘在手上。因為明玉功的緣故,她有些畏陽。花奴小心的為她開門,她偶爾瞟到宮主手中的紅色油紙傘,恍惚覺得這傘的顏色跟鮮血一樣觸目驚心。

走出宮門有一塊必經之地。許多假山矗立在那裡,還有零星的幾棵樹,其中兩顆樹之間系著一個鞦韆。鞦韆的木板已落了灰,繩子也有些破爛,看來有些年月。

邀月閉起眼,她還能記得憐星跟在她身後,「姐姐、姐姐」的叫著她。

——是她推倒了憐星。

——是她害得憐星身有殘疾。

即使她不想承認,即使她想解釋,當初把憐星從假山上推下來導致她終身傷殘的人是她。只要是個愛美的女人便無法容忍自是的不完美,尤其是這個不完美是她一手造就的。

——這便是事實。

邀月打開紅紙傘,看著外面的世界,恍惚笑了。她慢條斯理的往江楓月奴二人的所在地追去。她知道,憐星應該早就找到他倆了。

邀月想的不錯,江楓二人果然已經被憐星找到。江楓露富,被十二星相所追殺,憐星救下了狼狽的他們,她的臉上有微微地甜笑,「江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邀月聽到了憐星的逼問,頓住腳步,手中的紅紙傘也微微有些傾斜。

遠處傳來江楓的聲音,帶著些許溫柔,「沒什麼,只因我愛她。」

邀月心中猛地被刺了一下,很疼。她悲哀的發現,就算過了一世,聽到江楓這些話,她依舊不能泰然自若,她依舊會不忿,依舊會怨恨。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到來就像是一場笑話。

耳邊,還有憐星氣憤的吶喊,「你愛她……我姐姐哪點比不上她,你被人傷,我姐姐救你回來,百般照顧你,她一輩子也沒有對人這麼好過,但……但她對你卻是那樣好,你,你……你……竟跟她的丫頭偷偷跑了。」

邀月默默收起了紅紙傘。

江楓咬牙道:「好,你若要問我,就告訴你,你姐姐根本不是人,她是一團火,一塊冰,一柄劍,她甚至可說是鬼,是神,但絕不是人,而她……「

邀月閉緊雙眼,江楓的話猶如無形的箭,箭箭都往她心中最柔軟的那一塊刺去。他向來溫潤如玉,可對她卻素來心狠不過。邀月咧起嘴角,無聲的嘲笑了自己一番。這種痛到麻木的感覺,這種感覺她已經經歷過兩次。

花奴哀求憐星,「二宮主,反正我已活不長了,他……從此就是你的了,你救救他吧我知道唯有你還能救活他。」

憐星也喜歡江楓,這件事她也早就知道了。可她依舊忍不住,「錯了,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能救活他。」

話一出口,她便已經後悔了。

江楓和月奴看到遠方轉出一個趁著紅色油紙傘的女人,明明是正午,他們卻彷彿見到鬼魅一般,臉色灰白。

這和前世,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場景。在沒親眼見到江楓之前,她也在想,這次她一定要殺了花無缺和江小魚,不再留一絲活口。她是這樣想的,也打算這樣做了。

可真真切切看到他,又再度聽到他狠心的話語,她倏地又改變了主意。

前世是來不及,沒有阻止他死去。邀月的臉上突然顯現一抹隱秘而又殘忍的微笑,這次她不會了。她也要江楓長長日夜被仇恨折磨的滋味。

憐星顯然沒有料到她的前來,她像個做錯事般的小女孩,垂著頭,咬著嘴唇,十分不安,「姐姐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邀月見她的模樣,剛要說出的話在嘴邊轉了個彎,又默默的把她咽了回去,只說了一個短短的音節,「嗯。」

這並不算是回答,卻也足夠讓憐星心驚肉跳。

江楓見著她,突然大喊道,「你……你……你……原來你早已來了,那雞冠人與黑面君,莫非是你叫他們回來的?」

若是以前,邀月肯定不假思索的承認,她會帶著快意的心態看江楓和月奴二人臉上逐漸顯現的崩潰至絕望的表情。這事是不是她做的又有什麼要緊?只要報復到他們,只要看到他們痛苦,她便覺得快活。

可是現在,她並不打算這樣做。

她往前又踏了一步,滿意地看到二人眼中的懼怕與驚恐。

江楓的目光簡直能殺人,他大喝道:「你……你為何要如此做?你為何如此狠心?!」

邀月看著他,一臉認真:「對狠心的人,我定要比他還狠心十倍。」

而月奴,早在一旁瑟瑟發抖了。就算隔著很遠,邀月也能看出,自生產後大傷元氣,又遭到「十二星相」等人追殺,她早已是油盡燈枯。她顫聲哀求道:「大宮主,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您……您不能怪他。」

她的聲音很柔軟,與平日里的聲音一般無二。而就是她,趁著她為江楓療傷而元氣大傷閉關休養的時刻,勾引了她。

她不過是一個又醜陋又卑微的侍女。

邀月說不清心中的無名之火是因為江楓另有所愛,還是因為自己居然輸給了一個處處不如她的婢女而面子大傷。亦或是兩人的雙重背叛讓她顯得格外氣憤。

尤其是,她從未虧待過月奴。

對於背叛她的人,邀月也向來不會心軟,「你很好……現在你已見著了我,現在……你已可以死了!」

月奴看著她,緩緩道:「多謝宮主。」她看了一眼江楓,又看了一眼剛出生的兩個孩子,最終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江楓大喊:「月奴!你不能死……不能死……」可是,這已然遲了。他流著淚,凄然道,「沒關係,我就下去陪你。」

江楓剛想碰上月奴的屍體,卻被邀月一掌揮開。「我說過,死也不能死在一起。」

江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他的眼神里蘊含著滔天的恨意。邀月盯著他,突然笑了,「怎麼?恨我嗎?既然恨我,那來移花宮找我報仇。」她的眼光掃過那對雙胞胎,由於剛才的爭鬥,已經有一個孩子的臉上有了一刀深深的傷疤。

這就是那個可惡的江小魚,邀月心想。她又下意識瞧了一眼另一個睡得安靜香甜的孩子。

「不想報仇么?自己報仇,或者讓你們的孩子找我也可以。」邀月說道,「我們等得起。」

江楓死死盯著她,將牙齒咬的咯咯作響。

「走吧。」邀月轉過身,對身後的憐星說道。

憐星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跟著邀月走了幾步,這才狐疑地開口問道,「姐姐,你真的不殺了他們?」

「等他們找我們報仇,總比一刀殺了他們有趣。不是嗎?」邀月沒有回頭。

憐星拍起了手掌,笑得如同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一般。「是啊……」她輕快說道。

邀月突然定住,怔怔地看著她。她沒有戳破憐星的謊言,也沒有說出憐星一直向她隱瞞的真相。她突然伸出手,將憐星緊緊摟在懷裡。

——我可只有你了。

「姐姐?」憐星有些受寵若驚。邀月晃過神來,連忙轉身往回走。憐星在她身後愣了一會兒,大聲喊道:「二十多年來,這還是你第一次抱我,就算你以後殺了我,我也心滿意足了!」

大步疾走的邀月突然頓住了腳步,她的面色有些古怪。「我不會殺你。」邀月望著遠處,聲音渺渺,「永遠不會。」

憐星不明所以,依舊輕快地跟上,臉上還帶著滿足的微笑。

江湖都說,沒有一個少女能擋住江楓的微微一笑,也沒有人能擋住燕南天的輕輕一劍。

邀月握住自己隱隱作痛的手臂,面容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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