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終章(二)
「怎麼,說你還不對了?」
「並無不對,不過……」
她正欲開口,只聽得一陣鑼鼓之聲,華蓋寶車,原是皇帝攜著東西二宮來到了上首主位。屠、顧二人去上首甚遠,人群如同波浪一般齊聲跪下,口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堂狹長的眼睛俾睨眾生,神色莫辨。
「眾卿家平身。」
秀兒起身之後,見陳堂身側有一狐裘寶頂的魁梧男子,腰間寶石腰帶熠熠生輝,絡腮美髯,而這男子再側,則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婦人,同是胡人打扮,卻難掩一張地地道道的漢人臉。這少婦生的明艷,一雙眼睛狹長嫵媚,與陳堂有六七分相似,而這十六公主的眼睛,卻從未瞧過她夫君白翼成一眼,至始至終,瞧著那座下之人,公子嬴楚。
秀兒覺得這早宴很有意思,更鼓之後,賓客落座。
胡姬歌舞,漢人刀舞,幽篁清笛,數不勝數。
因著已然開宴,屠真奈何不得,便不再滋事,去尋他屠家外戚了。
嬴楚一雙手,叩擊著膝蓋關節處,啪嗒,啪嗒……
敏之抿了一口宴上美酒,便放下夜光杯來。
「怎麼?這酒入不得尊口?」嬴楚輕笑道。
敏之並未答話,見他兄長與嬴楚相交甚歡,心中惴惴。
早宴之後,便是午宴,午宴之後,便是六藝雅敘祭天之禮,酒過三巡,大多數人都沉浸在一片歡鬧聲中,彷彿眼前盛世太平,都是真真的。
屠後手塗丹蔻,眉心微蹙,一直覷著遠處不動,便是使人近前跪拜,她也只是僵硬笑笑。
秀兒不記得人群是如何震蕩起來的,那些驚恐之聲,從上首漸漸傳了過來,屠真與她幾乎同時聽見,秀兒正欲上去瞧瞧,卻讓羅鯤伸手攔下。
斟酒的侍婢原欲為皇帝添酒,走近一瞧,只見他早已面色發紫,七竅流血,而手中杯盞放在膝蓋關節支出,葡萄漿液浸染了明黃龍袍,如同口鼻不斷汨汨流下的鮮血,呈現著一種絕對漆黑的顏色。
「聖上……聖上……殯天了……」
更鼓戛然而止,朝官駭然不已。
屠后快步上前,踢翻那斟酒侍婢,卻見陳堂面目祥和,只不過,是一種死人的祥和而已。
午門截斷,聖上在早宴之時為人毒殺,王城之中,人人皆難逃嫌疑。只是事出突然,聖上並未改變立嗣遺詔,長子陳房當擇日登基稱帝,以撫民心,振朝綱。
羅鯤心道,「陳四世而亡,果不其然。」
龍允乃是三朝遺老,當即主事。他正監理農事,便將手下三位弘農摘了出來,幫他協理。
朝官、賓客被暫時安置在宮殿兩旁,等候搜查。
秀兒小心站在羅鯤身側,聽候龍大人教誨,遠遠瞧見方才斟酒的侍婢已然讓亂棍打死,龍允看向她視線所及之處,心中苦澀,「聖上方才……屠家卻連一個活口都不曾留下。」
事出突然,屠后本以為此時當由自己父兄掌舵,卻未曾料到,百官並四國貴族,皆推舉龍允出來主事。她雖心有不甘,卻不敢輕舉妄動。
秀兒因著與龍允四處走動,方才見了陳堂屍首,這紅事變白事,沾了毒的酒盞就放在一側,秀兒瞧了瞧,這是個金盞,外部鑲有貓眼石、女貞石等各式珠寶,圖樣則是孔雀銜枝。孔雀眼睛是由綠寶石鑲嵌,栩栩如生,渾身翎羽俱是掐絲琺琅,通透圓潤。
她離主位甚遠,不知道當時情境究竟如何,只憑著自己猜測,覺得這事兒恐非屠氏所為,不然其心昭昭,誰會發現不了?
若死的不是皇帝,若是在青州,若是棺材仔在身邊,就好了。
秀兒這樣想時,靈堂進來個青年男子。
她不是第一回瞧見陳房,太子與龍允說了幾句話便匆匆離開。
羅鯤半眯著眼睛,外頭日上三竿,大雍皇帝死在眾目睽睽之下,真是稀罕。
「日落之後,恐生事端。」
秀兒人微言輕,更是不會在這種時候強自出頭,只好聽憑龍大人安排,與羅鯤一同,取了賓客名錄,一一盤查。
三千三百三十三人,待日落之時,方才盤查了一個零頭。且不論宮娥太監。而那些身份尊貴些的,卻也輪不到她二人去盤查,龍大人自會料理。裡外從事發之地經過了好幾次,暮靄沉沉,秀兒瞧著主位杯盤狼藉發獃,因是春末夏初的時節,食物很快就餿臭了,引來蚊蠅。
她忽然想起來匆匆一瞥間,主位的方位。各國來使自是離皇帝甚遠,他身邊不過幾人而已。皇后屠氏,白翼成夫婦,各國皇儲皇子……而那斟酒的侍婢,由司膳黃門試毒之後,方才許她斟酒……
「羅大人,你可曾聞到一股子腥臭之氣?」
羅鯤不以為然,「食物**了,此間腥臭之氣還不多嗎?」
「並非食物腐爛之氣,」秀兒因著陸植長年針灸她的迎香穴位,鼻子好使的很,哪怕是很細微的氣味兒,或是清理之後的氣味兒,也能聞得出來。
羅鯤正低頭將盤查過的人員名字劃去,忽然聽見秀兒若有所思道,「我恐怕知道,聖上是怎麼死的了。」
「噓……這可不能亂說。」
羅鯤唯恐旁人聽到,卻不知四周何時亮起了盞盞魚人燈,一個鬼魅人影立在羅、顧二人身後不遠。秀兒轉頭一看,那人影後面是面色尷尬的龍大人,而方才陳堂身邊所有的人並四國皇儲皇子均在她身後不遠處,每一個人,都在這寂靜夜色之中,清清楚楚聽見了她方才所言。
羅鯤不著痕迹的笑了笑,這笑藏在他半臉大鬍子底下,讓人瞧不見他的真正表情。
「你說你知道,聖上是……被誰所害?」
屠后一言,把秀兒方才的話完全扭曲了。她不過是說,她曉得聖上怎麼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毒殺罷了。
龍允見屠后要發作,便袒護道,「既然顧秀你知道,便不妨說說看。」
龍大人這話,不知遭了多少眼刀子。
「不知大家是否聞到,此間有股腥臭之氣?」
此言一出,長孫晟略有變色。
「不過是食物**之氣!虧得本宮以為你……」
「娘娘息怒……」
她這麼說時,白翼成的眼睛,幾乎盯著她看,彷彿能把人燒出兩個窟窿來。敏之則在最後,不聲不響。
「娘娘恐怕不知,這是西涼蛇花的味道……」
她見眾人不解,只好開口道,「許洙,繁請你到這檐上去,拿上一根一端開口的竹棒,將這粉末塗在竹棒末端,瞧瞧會否有一條小蛇鑽進去?」
她本來沒有恁大的權力,可是眾人皆想知道案情真相,便任由她去了。須臾間,許洙便拿著秀兒從帷幔扯下來的空心竹棒,從屋檐飛身而下,那竹棒裡頭,猶有嘶嘶之聲,任誰都聽得出,裡面有條蛇。
「這西涼蛇花,下官只聞過一次,卻終身難忘……若是一朵完整的蛇花,其腥臭之氣,足夠讓百里之內群蛇狂舞,然此間不過是一點點蛇花還打成了粉末。這世上唯一能分辨這點點蛇花粉的,只有一種蛇,便是……」
她示意許洙將竹竿劈開,裡頭赫然掉下來一條嬰兒手臂長短,卻比筷子還細的蛇來,那蛇頭頂雞冠,周身紅色。
「雞冠紅蛇,中土既然絕跡,下官……也只是在書上瞧見過罷了。」
「你是說……聖上為西涼人所害?」
秀兒未語,然而答案昭然若揭。
「聖上並非為西涼人所害,任誰都知道,西涼人早已在大漠狂風之中,國滅人亡了。這西涼蛇花,並非只在西涼古國才有……」
「這位大人……是暗指我鄭國密謀毒害了貴國聖上?」
「這雞冠紅蛇,並不是至毒之物,卻是一種蠱。」她一面說,一面將醫經所言重複道,「紅蛇需要養,紅蠱需要試蠱之人。它第一次聞蛇花而舞時,可使人致幻;第二次,則使人笑亡;第三次,便是……」
她正欲說話,便被打斷。
「殺人如此麻煩?你當兇手是傻瓜不成?」
「紅蛇並非稀有,便是我等現在將這條紅蛇毀了,它的子子孫孫,親朋好友,也會將最後中蠱而死的人,其血緣親人全數毒殺。紅蛇本無毒,紅蠱才有毒。」
秀兒這麼說時,屠後面色微變,又很快恢復了平靜。
「一派胡言,身為朝廷命官,竟然如此大言不慚,傳播巫蠱害人之事……來人……」
秀兒本來以為她要完了,卻感覺手臂讓人攥住,抬頭一看,原是羅鯤。羅鯤所為,徹底激怒了屠氏,「好大的膽子……龍允……你就是如此……」
她話未說完,身後鳳架威儀,一女聲斷喝道,「皇兒剛薨……你便當這陳家天下,是你屠家的了?」
來人,乃是太皇太后白氏。身後亦有太后姜氏。
「讓他說完!」
秀兒繼續道,「紅蛇乃是斷人子孫之蠱,太過陰毒,而蛇花亦是罕見,近年來,都未曾出現過。不過,下官如今可以確定,這下蠱之人,乃是鄭國長孫殿下。」
「你休要血口噴人……」
「幾年前,鄭國太子妃上官虹暴死,就是這紅蛇蠱第一次試蠱……而近日太子殿下側妃暴亡,含笑而死,便是第二蠱……紅蛇蠱要求下蠱人滅六情,殺六親……父兄子女皆在列,而這六親之內,唯一好殺的,便是你未過門的妻子或是與你有干係的姬妾。試蠱需得被害人心甘情願……太子殿下利用這些女子對您的愛意,以其身試毒,真也是好手段。而這最後一次,你下蠱要屠盡陳家宗親,使得國內群龍無首,挑起戰事……從中牟利,真也是好手段。」
「只需找出這后一名女子屍首,是不是紅蛇蠱導致,便一清二楚了。」
眾人面面相覷,良久,白氏方道,「夤夜時分,列位到啟明殿中去。此前,任何人不得擅出皇城。顧大人……」
她蒼老的雙眼疲憊的看了一眼秀兒,「屆時你將方才言論,同我大雍宗室再說一次。」
秀兒躬身,見鳳架走遠,方長吁一口氣。
她見敏之站在不遠處,同羅鯤道,「先生,我知你高能,若夤夜兵變,煩請你救我幾人性命。」
羅鯤彷彿早就預料到了一切,淡淡道,「我本來此渡你,他們,與我何干?」
「桑珠先生。」
這一句讓羅鯤面色微變,「好。」
秀兒並沒有去那一夜的啟明殿,也不知道那一夜的啟明殿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很久以後,久到她記不起來自己來這個世界究竟是場夢,還是她的現在是在那個世界的自己的一場夢。
那一夜偷偷跟著與羅鯤交好的黃門從王城遁走的時候,再次瞧了瞧那啟明殿上熠熠生輝的龍珠,裡頭的朝野傾軋、權謀相爭與她再無干係。
她被嬴楚攔下的時候,覺得他的話,都像夢一樣,「我知道你是那一日百鳥林中的女子,你聰慧如此,留在此間,助我成四國統一大業如何?」
秀兒並未答應他,秦凡欲攔,嬴楚神色不明,淡淡道,「你走吧……」
她知道,西涼蛇花來自西涼國最後的王室,花翩鴻。花本同華,堂堂公主之尊,為了你,甘為娼妓。你卻利用了她,自始至終。
而長孫晟呢,不過是你嬴楚布下的一枚棋子而已。
那場硝煙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你嬴楚的一顆棋子而已。
王城被黑夜裹夾,天明之時,血流成河。
四國大戰十餘年,鄭國太子於西京血案歿,二皇子長孫敏之下落不明。裕安城遭血雨樓血洗,長孫烈與皇后花氏身首異處。
秦國太子嬴南,死在了馬廄之中,肉身遭人砍成爛泥,面目全非。秦王非立嬴楚為嗣。
大雍群龍無首,於大戰中滅國,歸併於秦。
吳國積弱,臣服大秦。
四國大統之時,秦王嬴楚三十三歲。埋骨城城主阿邪受封南疆王,恢復赫蘭姓氏,吳國姜氏得封宗親。而舉國再無陳姓。
青州城破之時,景國公府積弊已久,顧玉兒讓陳崢獻給了吳王,后不堪凌辱投江而死。
秦王一統天下,後世傳頌。而西京的血案,與他手下的數條人命,都被人忘記了。沒人記得有一個女子,曾經在亂世洪流之中,出現在這個世界。
她曾經被人尋找過,她的族親血緣都被人牽連過。戰後,顧平死在了白馬原疆場之上。顧安瞎了一隻眼睛,回到青州之後,與劉溪娘結為連理,共此一生。
至於顧喜,顧靈兒,等人,隨顧樂南遷,憑藉岐黃之術與匠人之技,終成一方巨賈。
只是所有人,都再也沒有見過顧秀兒。
很多人想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裡?王城血案之後,她一個人,有沒有逃出去?秀兒與羅鯤策馬前行了許久,直到王城被他們甩在了身後百里,北風呼嘯。
羅鯤問起她怎麼知道自己是誰,她策馬徐行,「我在夢中見過先生……」
就如同師爺是前生她偶遇的一個羊倌,你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平行時空給予的一段機緣。
「你乃鳳星之一,其實,如果不是你在陰司誤打誤撞進了這個世界,鳳星,並不是你。如今我承故人之託,尋得鳳星,終於可以去見阿琴了。」
他說這些話時,身如碎石,忽然崩裂。
秀兒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是被人推醒的。她躺在鋪著秸稈的麥垛上,導師的眼鏡被太陽折射出熠熠光芒,她覺得這一覺睡了很久,於是醒來之後,行動愈發僵硬。
她摸了摸自以為被淚水****的雙頰,卻不知道,夢中的淚水往往不見其形。
「小陳……?」
「老師……」
導師本來想罵她兩句,卻忽然見她哭了起來,不忍道,「你先回去吧,女孩子家家的,天天待在村裡沒水沒電的……下午有回城的小巴……」
她回到這個世界,一切都彷彿沒有發生過。只是她主動跟慢待了她的男友提出分手,在拿到學位之後,打算出國深造。
那是在異國他鄉的第一周,緊湊的課程與水土不服,讓她極為不適。周末去超市打算買些食材回來,卻將一筐的土豆打翻在地,她一面操著蹩腳的外語一面道歉,土豆慢慢滾落到別人的腳下。
她見那人彎腰撿起地上的土豆,修長的手指準確無誤的將土豆扔回筐里。那人生的並不出色,隻眼角有一粒淚痣,她忽然哭了,彷彿得到了來自人間的第一個擁抱。「敏之,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