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貞節牌坊
庄璧容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伸手揉著有些發昏的腦袋,睜開睡眼茫然地環顧四周。
頭上是一頂暗紫色有些發灰的粗布帳子,模樣瞧著已有些陳舊,伸出手輕輕撩開帳子,未想上面沾了不少塵土,一經抖攏頓時散到空氣里,庄璧容捂著嘴無力地咳了起來。
奇怪,怎麼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呢?
她母親早亡,父親到死也沒有再娶,大小家務一向都是自己打理,不像那些個閨房裡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體弱嬌氣,那些個常人愛犯的頭疼腦熱也幾乎都沒上過她的身。怎麼這會兒子跟被人抽了精元似的,腿腳發軟,頭也昏昏沉沉的。
右手強摁在床上,艱難地爬起身,一張嘴,喉嚨乾乾痒痒的。
踉蹌著下地拿起茶壺晃了晃,是空的。
璧容抬眼望去,四周全是灰塵,鼻息間隱約聞著一股子濃郁的霉味,想是屋子久沒有人住,四面的白牆已經開始發黃了,牆皮大片大片的脫落了不少,牆角里的蜘蛛網掛在那裡,很是顯眼。一張木桌,兩把椅子就擺在一進門的地方,桌子上的茶壺茶碗也落了灰塵。
璧容拿起袖中的手帕好歹抹了抹椅子坐了下來,許是長年沒人坐過,椅子發出了奇怪的吱扭聲。
她這是在哪啊?
她記得她昨日成親來著。
她父親是個讀書人,年輕的時候還曾中過會元,卻因為鋒芒太盛在京里得罪了人,一氣之下連殿試都沒考就回了鄉,後來鴻山書院的院士聽說了以後便請他去做了教書先生,父親便動身去了蘇州。
母親是在她九歲那年染了重病,沒多久就病故了,父親因為母親的離去悲痛欲絕,醉里夢裡恍惚了幾年也跟著去了。於是她拿著亡父的遺書搭了父親一位友人的車回了陽曲的莊家老宅。
莊家族長把她安置在本家行二的堂叔家裡,堂叔在縣裡開著一家醋坊,一兒一女日子過的也富裕,只是她那堂嬸的為人卻不免有些刻薄。
她每日聽得那些酸言酸語,聽久了,也就不覺什麼了。何況自己不過是在這討一處屋舍,待到了及笄以後,嫁得一個如父親一般俊朗博才的良人,過上自己的生活,光是想想,眼前這些坎坷就都算不上什麼了。
這些美夢是什麼時候碎的呢?是堂嬸茶前飯後老是把黃家放在嘴邊上,還是當媒婆上門,堂嬸喜笑顏開地收了黃家那幾箱子彩禮,抑或是自己知道將要嫁給一個病癆鬼沖喜。
她試圖效仿那些書里的女子去掙扎自己的命運,可豈料換來的只是幾夜冰冷的柴房、難捱的飢餓甚至棍棒下的疼痛。呵呵,自己終究是沒有面對三尺白綾的勇氣……
那一日,一路震耳欲聾的擂鼓聲震的庄璧容頭昏腦漲,也不知走到了哪兒,她的轎子突地一下落地,只聽見媒婆大聲地驚呼:「新郎西去了,新郎西去了,這可怎麼是好喲!」她掀起帘子偷偷一看,呵,轎子正堵在黃家大門口,幾個車夫彷徨地站在原地,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然後被人顫顫巍巍地攙著走了一路,扔進了一間屋裡,後面的,她就記不得了。
可這裡怎麼看也不像是黃家的地方,想到這,璧容心裡隱約有了些擔憂。
她起身走到門口,吱呀一聲地推開了門。
外頭的幾個中年婦人聞聲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就低下頭繼續著手裡的活計。她們有的在編著竹簍、簸箕,有的在拿著絲線打著結子,地上的籃筐里放著的都是些做好了的成品。
璧容有些摸不清狀況,便走到一個正打著結子的婦人身邊,問道:「這位嬸嬸,這裡是什麼地方啊?這看著不像手工作坊啊。」
「裝什麼呢,到了崇節坊還不知道是來幹嘛的啊!」中年婦人嘲諷地瞥了璧容一眼,繼續著手中的活計。
什麼?崇節坊。
她當然知道這是幹嘛的地兒,可問題是自己怎麼會在這兒啊。
她想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現在的身份可不就是一個寡婦嗎,而崇節坊里全都是寡婦……
這黃家不會是把她送進崇節坊了吧?
可是她還沒有拜堂,丈夫就死了,理應不算是黃家的媳婦啊,應該被送回娘家才是,莫不是……
她呵的冷笑了一聲,自己現在給家裡添了一比豐厚的聘禮和一個「貞女」的名號,想必她那貪財的堂嬸做夢都能笑出聲來了吧。
「喲,你醒了。」大門口走來一個穿著深紫色對襟襖裙,體態臃腫的中年婦人。
「您是?」璧容並不認得來人,應該說這裡面的每一個人她都不認識。
「呵,我是崇節坊的當家,大伙兒都叫我三娘,你也叫我三娘吧。」馮三娘笑呵呵地看著璧容,看的她心裡有點發毛。規規矩矩的喊了聲三娘。
「三娘,我,我怎麼會到這來的,我這一起來腦子就昏的很,什麼都想不起來。」璧容曉得眼前這人肯定知道事情的來回究竟,心想著自己就是進了這個活墳墓也得問個清楚。
「忘了呀,你婆婆給你送來噠。你婆婆,鎮東黃家,你昨個不是嫁過去了嗎,記得嗎?」馮三娘見她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哎,你也是命苦的,前腳剛進門,後腳男人就咽氣了,你婆婆想把你送回家,畢竟沒拜堂,可你娘家說了你們莊家是仁義世家,姑娘既然進了人家的門,就生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你婆婆沒轍,就把你送這來了。」
璧容心裡冷哼了一聲,她怎麼記得自己連黃家的院門還沒進呢,轎子就給攔下了!算了,已經到了如此境地,說什麼都晚了八寸了,她這一輩子已然沒了指望,既然她們這麼想讓她做個貞女節婦,便隨了她們的願就是了。
「事情都清楚了吧,那就跟我走吧,上西堂去,大夥都在那呢,就差你了。」
「噯。」璧容應了一聲,雖然不知道那西堂是幹什麼的,也不知道她說的大夥都是誰,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地跟著馮三娘走了。
還沒進門,璧容就聽見了屋裡嗚嗚咽咽的低泣聲,屋裡站著的七八個人,都是一些個瘦弱的穿著白色孝服的女人,有幾個也就比自己大上一點。
「哭什麼哭,憑的添堵!都給我站好了!」馮三娘一進門就開始對著屋裡的人狠狠大罵,幾個正哭的梨花帶淚的姑娘嚇得直打了個哆嗦,和其他人一起低著頭顫顫巍巍地站到一塊,璧容也跟著站到了後面。
「你們既然進了咱們崇節坊,那就是準備一輩子待在這守節的節婦,這貞潔可是女人一輩子比命還重要的東西,是絲毫也不能打馬虎眼的,要是讓我知道你們哪個人守不住了,做出敗壞崇節坊名聲的事情,一律交由官府浸豬籠!都聽明白了嗎!」馮三娘嚴厲地說著這一套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幾個年輕的姑娘一聽見浸豬籠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連哭都沒了聲音。
璧容想著這些人里怕是沒多少人是自願進來的,怕也都是如她這般被夫家送進來的,這寡婦守寡容易,可這樣困在一個院子里一輩子,會有多少人願意呢。
「聽明白了。」眾人諾諾地齊聲應道。
「既然明白了,以後就要老老實實的遵守!咱們這貞潔坊之所以建在鎮子的最邊上,就是求得個與世隔絕、沒人打擾,咱們後頭既有菜園子,也有牲畜,基本上自給自足,可是我們人多,銀錢方面也是必須要有的,所以你們每個人都要跟這裡的老媽媽們學著做一些手工活計,定期會有人來收購,你們自己也可以得些錢叫她們給買些吃食玩意。其實,過久了這日子也就沒那麼悶了。行了,今天就先說到這,你們各忙各的去吧。」
璧容旁的不會,干起活來她是一流的手。早先在自家,爹爹是個只會揮毫潑墨的讀書人,娘親一去,洗衣做飯,全是她一手打理,後來到了堂叔家,堂嬸嫌她白吃白喝,能找出的活兒全部派發給她。
這地方自己怕是真要待上一輩子了,這人哪,到哪裡都是一樣,欺軟怕硬,所以她們這些新人一定得懂得阿諛逢迎,才能不受欺負。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尤其這麼一座寡婦廟,怕是形如水深火熱。
璧容的女紅是母親打小手把手教出來的,她母親的手藝很巧,廚藝織綉、料理家事全都不在話下,其中尤以女紅最佳。
往常閑的時候她常在綉坊接活回去偷著綉,好賺一些銀子給自己買些胭脂水粉和小件的首飾。當然,這些事情,她那個貪財的二嬸自是不知道的。
現在她更是有了大把的時間,只可惜再也不能出去自己買了。孫璧容抬頭看著頭頂那一片蔚藍廣闊的天空,幾隻偶爾路過的小鳥停在枝頭上歇著腳,可沒過多久便再次展翅飛翔,看著看著,她第一次有了想哭的**。
她正在院子里與一幫人坐在一起干著活,旁邊的幾個婆子都在靈活的打著結絡,璧容看了幾天,發覺大多數人都選擇干這個活,得到的錢雖不算多,可是好做。像這樣最普通的蝴蝶絡子、萬字結一百個就可以換五文錢,難一點的可以賺的更多,但是要考驗手上的本事了。
璧容拿了個凳子坐在院子里,也學著那些人要了些線打結子,這活還是她七八歲的時候乾的。她三穿兩穿,然後一拉,一個精巧的梅花結就成型了。
「噯,你瞅見邊上那個丫頭了嗎?」璧容正打著結就聽見身邊幾個婆子紮成一堆小聲地說著話。
「嗯,咋的了?」一旁的婆子悄悄看了璧容一眼,問道。
「你沒聽說啊,她前腳剛進了門,還沒拜堂,男人都咽氣了,她婆婆氣的沒吐血,連夜就給退回了娘家,你猜怎麼著?」說話的婆子挑著眉毛打了個懸念。
「怎麼的?」後頭的幾個婆子聽了也都搬著凳子湊了過去。
「她娘家說她克夫,愣是不要她。這黃家一看也是,這女人剛進門,兒子就死了,不是克夫是什麼,可是不敢在家多留她一刻鐘了,趕緊就送了咱們這來。」
「這丫頭命這麼硬啊?」
「可不是嗎?你說她會不會也克咱們啊?」
「不是說了克夫嗎?咱們可都是女的。」
「可,誰知道她是不是光克夫啊。」
「怕什麼啊!咱們這種人還怕死啊,我看你這婆子就是太閑了,光胡思亂想。」
璧容聽了,撇嘴一笑,也沒搭理她們,反正就是一些個愛股弄是非的閑話婆子,多說兩句她也少不了半斤肉,何必和她們置氣呢。右手手指靈活的在幾個線圈之間穿梭,然後輕輕的一拉,一個漂亮的蝴蝶吉祥結就打成了,她又在原線上接著打了四個,弄成了一個五雙蝴蝶吉祥結,寓意著五福臨門。
「喲,好個手巧的小娘子啊。」一個經過的婆子眼尖,一眼就瞅見了璧容手裡剛打好的結絡,笑呵呵的拿起來看。一旁閑聊的婆子們聽了也都眼巴巴的看著,可是剛說還了半天人家的閑話,又是斜眼瞥,又是哼哼,那丫頭准能聽見,這會兒可是不好意思再去瞧。
有個膽大臉皮厚的王姓婆子搬起凳子坐了過去,嘿嘿的笑了兩聲,說:「娘子也給我看看。」
璧容微微一笑,把剛打好的結絡放在那婆子手上,王婆子拿了正反瞧了半天,吃了一驚,讚歎的說道:「我活了這些年,就沒見過這麼精緻的吉祥結,瞅瞅這編功,一看就是靈巧底子,不像我們,粗手粗腳的。」
「嬸嬸說的哪裡話,您是歲數大了,要換做年輕的時候,怕是打的比我還要好呢。」
「哎喲,瞧瞧,小娘子這張嘴啊,跟人長得一樣甜,說出來的話叫老婆子美死。」王婆子一聽見這話滿臉的喜悅,好話誰不愛聽啊,就算一點也靠不上邊,但聽聽也總是美的。
「可不是嗎,瞅這小娘子長得,白白凈凈的,小臉兒跟那豆腐一樣嫩。」
「還有這雙杏眼,水汪汪的,誰見了不愛啊。」
其餘幾個婆子一見這姑娘好說話也都湊過來,你一眼我一語的讚美著,璧容面上始終帶著笑傾聽著,偶爾露出些女兒家的羞澀,更是叫一群婆子呵呵的樂個不停。
「哎。可惜了,這麼好的姑娘,命咋這麼苦。才這個歲數就進了咱們這,這往後這日子還長的很呢。」王婆子一臉惋惜的看著她,這婆子已經4o了,因早年守寡,進了這貞潔坊,如今無兒無女的一個人,見了璧容,心底的母親情節倒是發自真心地露了出來。
「就是啊,你說那男人明明就是個快咽氣的病癆鬼,這死了很正常啊,咋的就怪上了小娘子,還憑白的落了個克夫的罪名。」
「這都是我的命,逃不了。」說著,她無奈地撇了撇嘴角。
「要我說啊,你這嬸子也夠狠的,這可是親侄女啊,連堂都沒拜,哪算得上是成了親,接回來等著再嫁就是了,怎麼就硬生生的把你拒之門外。」
「對,準是你那個二嬸做的怪!」
「行了,你們也別鬧騰了,咱們女人哪,就得認命,何況沒了男人,也不用伺候人了,過的不是更好。就是日子悶了點。」
「以後我多陪嬸嬸們說說話,咱們也能解解悶。」璧容露出一副不計前嫌的模樣,甜著一張小嘴,八面玲瓏。
「好呀。我呀還想跟小娘子學學這打結子,你看成不。」王婆子嘿嘿的笑了兩聲。
「這有什麼,嬸嬸想學啥都行,只要我會的我都教。」
「噯。」王婆子一聽樂得不行,忙從竹籃里拿了線繩,學著她的手法有模有樣的打起結來,旁邊的婆子們也都不放過這個機會,跟著學了起來,不一會的功夫,她的身邊就圍了不少的人。
璧容邊打著結邊想著,這群婆子雖然也愛動嘴皮子,但是卻心思簡單,樸實,沒那麼多刁難人的壞心眼,幾句貼心的好話,立刻就能把她們俘獲,和她那二嬸一比,純粹有些小巫見大巫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