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撥開雲霧
沈君佑照舊是日頭未落就回來了。
璧容一邊伺候著沈君佑更衣,跟他說起了下午的事,「頭會兒大奶奶和三奶奶來過了,與我說了一會兒話,大奶奶還送了一筐蘋果來,我收下了。」
沈君佑換上了常服,淡淡地「嗯」了一聲。
先不說眼前的局勢如何,就是三奶奶這個一向事不關己的人竟過來串門,她可是足足新奇了好久,雖然只是往來似地坐了坐,並未說什麼。
可沈君佑臉上卻是半點驚訝的表情也沒有,恍如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璧容不由得好奇了起來,湊過去道:「我好像聞見了什麼味道,爺若是知道些什麼,不如也與我細說一.二。」
「早上大夫怎麼說的,又忘了不成。」沈君佑看見璧容撇過臉去憤憤的努了努嘴,不禁起了挑逗的心思。
低頭俯在她耳邊道:「真想知道?」
璧容聽了眼睛一亮,立刻轉過頭來,期待地朝他點了點頭。
沒辦法她想來是個萬事都做好準備的人,實在不喜歡被蒙在谷里,到時候出了事情只有慌不擇手,何況這會兒她實在是好奇心重的很。
沈君佑笑著朝她伸了伸手,在她耳邊道:「明個兒你就知道了。」
璧容悶悶地耷拉下了頭。那時,她並不知道沈君佑口中的事是那般晴天霹靂,叫沈家頓時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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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除了各院洒掃的婆子和各院值夜的丫鬟,大都還在睡夢中沒有醒來。
秋芳齋里更是一片寂靜。
最後面一間灰色筒瓦,清水牆的小院里,一扇嵌螺鈿的黑漆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一個身穿碧青色交領羅衫,牙白色撒花挑線裙子的女子悄悄地走了出來。
秋芳齋的外面停著一頂絳紫色帷步的軟轎,後面還有一頂靛青色帷步的。紫色軟轎里的年輕婦人聽見動靜輕輕掀起了小窗上的帘子,見少女從秋芳齋出來進了後面的轎子,才吩咐了轎夫一聲,兩頂轎子無聲無息地匆匆離去。
約么一盞茶的時間,兩頂轎子緩緩聽停在了一處有些破舊的院子前。
灰白色的牆皮像是因為年頭太久的緣故而有些斑駁,和沈府里的其他地方相比,實在顯得格格不入。正面有道緊閉著的如意門,此時剛過了卯時,裡面還插著門閂,側面是道窄小的黑漆角門,多是送飯食的丫鬟婆子由此進入。
院子就是個一進的小院,推開門迎面三間帶耳房的正房,院子倒是打掃的很乾凈,青石磚鋪地,東邊角落裡種了一合抱粗的尾葉樟,院子本不大,只因中間什麼都沒有擺,反而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沈沅娘和三奶奶一前一後地走了進去。
正屋裡隱約有著輕微的動靜,上一次來這裡還是去年年初,一晃經過了一年半多,沈沅娘不覺有些恍惚。
兩人站在屋檐下,透過微開的窗子望進去,屋內長几上供著金身的西方三聖,側面牆上還掛著一張黃綢緞面裱的四大菩薩像。香案上的三足銅香爐里插著三根長香,一個穿青綢緇衣頭戴僧帽的中年女尼正閉著眼睛跪在蒲團上禮佛,面容是常人你難有的平靜虔誠。
「三嫂,我們走吧。」沈沅娘低下了頭,聲音有些哽咽,「姨娘禮佛時一向不喜歡別人打攪。」
三奶奶看了看她,點點頭,兩人默默地原路走了出去。
「都想仔細了嗎?一旦做了……可就回不了頭了。」三奶奶聲音還是那般冷淡,尤其在這樣寂靜的清晨里。
很早以前,好像是她剛開始生病那幾年,那個冬天尤其的冷,太太只給了她一小簍的炭火,卻要燒過整個冬天,她只得每日節省著只叫丫鬟臨睡前燒傷小半支,稍微有些暖就熄了火。
那時候,三奶奶來看她,給她帶了兩件新作的緞面小襖,一簍子和太太屋裡一般的銀霜炭,還對她說了那些從沒有人對她說過的話,直到今天也不曾忘記過。
在大宅門裡,不是你小心翼翼,關起門來就能躲過那些爭鬥,別人就不會因此來害你,你不在意別人,可自有人在背後惦記著你,要麼求生,要麼求死,只有這兩個結局。
沈沅娘的腳步頓了頓,轉過了頭去,「三嫂的話我都記得的,如今,我不想再躲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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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年下除夕那日,大老爺去大夫人屋裡守了一次歲,就沒有在踏進去過,不過大老爺和大夫人感情淡薄在府里是眾人心知肚明的事,早就見怪不怪了。
想當年春暢里那位季姨娘在世的時候,大老爺除了年節回府給太夫人請安,一年裡也見不著人影。
東邊院子里打掃庭院的婆子正坐在二進如意門門口的石階上拿帕子扇著汗,這會兒午時剛過,日頭烈的燒人,只能借著上頭寬闊的門檐尋處蔭涼。
透過石牆上的圓形雕花罨畫窗,那婆子遠遠瞅見一個身形高大的人步行而來,不敢置信一般抬手使勁揉了揉眼睛,驚得只差掉了下巴,趕緊從地上爬起來一溜煙地跑進了內院去。
「何媽媽,盧媽媽,老爺,老爺過來了!」那婆子一路叫嚷著來到西稍間。
黑漆鼓腿彭牙圓桌上擺著一大盆剛燉熟的蹄髈,旁邊還有一隻甜白瓷的大海碗,裝著熬得增白的大骨湯,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肉香味,那婆子一推開門,不由得貪婪地吸了幾口。
何盧兩個婆子正坐在邊上吃得正香,冷不禁地有人推了門進來,嘴裡嚷嚷著大老爺來了,驀地一怔。
那盧婆子最先反應過來,撂下手裡啃了一半的蹄髈,急問道:「你可看清楚了?人走到哪裡了?」
「奴婢看的清清楚楚,估摸這會兒已經到了院門口了。」
兩個婆子嚇了一跳,忙抓了挑帕子擦了擦嘴上的油,推門叫來那個叫綠漪的大丫鬟過去大夫人屋裡好歹拾掇一把,端了那湯碗和兩碟還算齊整的菜進了屋。
果真如那報信的婆子所說,一眨眼的功夫就聽見外面的下人紛紛道:「給老爺請安。」
沈大老爺徑直推開了正屋的門,何盧兩個婆子正裝著在一旁布置著午飯,綠漪攙了大夫人坐起來,幾人聽見動靜轉過頭,忙屈膝請安。
大夫人聽見屋裡的人喊大老爺,呆愣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不過被那兩個婆子整治了兩日,臉色就一片蠟黃,臉頰深深地凹了進去,顯得一雙顴骨尤其的突兀。
方才一進門時便聞見屋裡有陣久不通風的異味,此刻再見了床上那行如鬼魅一般的老妻,沈大老爺皺緊了眉頭。
那兩個婆子顯然也是早聞到了屋裡的味道的,只是礙於時間太緊,來不及開窗通風。
那何婆子眼睛咕嚕嚕地轉了轉,走上前去,「大夫說太太這病吹不得風,奴婢們也不敢開窗透氣,大老爺還請多擔待些。」
沈大老爺面無表情地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吧,回自己屋裡去,我有話要與太太說。」
何婆子眉頭一顫,看了大夫人一眼,擔心她會和大老爺告狀說她們的不是,可轉念一想大夫人至今還沒有一次能清楚地吐出兩個字來,故而把心放回了肚裡,應聲退了出去。
大老爺去看大夫人的事情,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傳的人盡皆知,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
墨竹院里
夏堇笑著把外頭聽到的猜想權當笑話一般一樣一樣地說給璧容聽,「……竟然還有人說老爺會不會是念起了舊情,和太太該重歸於好了。」夏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掩著嘴道:「太太如今那般模樣,老爺不被嚇著就萬幸了。」
璧容心裡卻嘀咕著此時也如何瞞過沈君佑才好,除夕那日老爺去太太屋裡守歲時,沈君佑那整夜的沉默她是看在眼裡的。
正當此時,秋桐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震驚。」
「奶奶,太太方才昏死過去了……」
璧容一怔,訝異地看向她。
秋桐緩了口氣,把外頭聽來的事一五一十的回稟著,「……大老爺剛走,太太就昏死了過去,這會兒沉香院里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兩個婆子誰也不敢做主,去太夫人那裡請示了……」
「怎麼會如此突然?」璧容嘀咕了一聲,方才聽說大老爺去了沉香院已是不解,心裡略一琢磨,忙問道:「可知道大老爺在屋裡說了些什麼?」
「……因為大老爺下了命,丫鬟們不敢靠近,只那洒掃院子的婆子待在穿堂門口聽了個幾個模糊的字句。」秋桐說著就皺緊了眉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
「先是聽得大老爺提了四小姐的病,太太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的叫喊,後來就聽得大老爺在屋裡砸碎了花瓶,氣憤地質問起大夫人來。那婆子站的遠,只隱約聽得大老爺提起了楊姨娘還有咱二爺的生母季姨娘,又說了楊姨娘出家的事……婢子想了半天也沒明白,這幾件事怎麼就連在了一起。」
璧容也是聽得一腦子漿糊,皺著眉問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
「哦,大老爺推門走的時候,太太竟扯著嗓子喊出來句話,雖然說的含糊,可那婆子卻聽得仔細。」秋桐頓了頓,低下頭用只有幾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太太說,可恨當初自己心軟,留下了她們的命。」
他們?這是指的誰?
璧容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會兒。
大老爺一進屋就提起了沅娘,如此,該是有人去大老爺面前說了沅娘什麼事才對,可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大老爺如此氣憤地跑去質問大夫人呢。
想那年,沈君佑的生母逝去,大夫人稱病卧床不起,只說自己被鬼魅纏了身,愣是沒讓季姨娘的棺槨進沈家,也使得季姨娘從頭至尾都是個外室的身份,連府里的楊姨娘和大夫人屋裡做通房的那個故去的吳姨娘都比不過。
可大老爺那般氣氛不甘,也沒有休了大夫人,只得在廟裡花銀子辦了場隆重的法事。
究竟是什麼樣的事呢?
讓太太忌恨的人,跑不了就是他們這間院里,那個「他們」自己說的就是沈君佑和自己,那為何又會扯出沈沅娘的病,楊姨娘出家的事情呢?
對!這個「他們」說的不是他們二人,而是沈沅娘和楊姨娘!大夫人曾經必定動過心思想要她們的命,甚至,很可能已經做過些什麼害人的事情了,只是因為旁的原因,事情沒能成!
按著這樣的思路往深里略一琢磨,璧容頓時恍然大悟。
她早該想到,大夫人那般狹窄的心胸,不有所為才是讓人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