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年
七年後。
「王爺到——」
隨著一聲精氣十足的通報,晏蒼陵跨入正堂,一見廳內閑適飲茶之人,便笑著朝那人點了點:「堂堂刺史之子,來本王王府倒真是自來熟,本王還未到,你便先飲上茶了。」
「嘖嘖嘖,大熱天的,我這不是口渴么,誰曉得咱們王爺可會睡到日上三竿,方起身謁見我這凡夫俗子呢。」樂梓由粲然一笑,放下茶盞站了起身,迎上前去。嘴上說著兩人地位有別,他卻毫無低身下拜之勢。自打引晏蒼陵為知己以來,他便放開了膽子,放肆妄為,調侃打趣不在話下。
「謁見?你倒真是會給自己長臉啊。」晏蒼陵啪啪啪地拍著樂梓由胸脯,這「啊」聲吊了一個音又給落下,十足的鄙夷味道。但樂梓由一張臉皮堪比牆厚,還將胸脯挺了一挺,怡然自得地接受「謁見」二字。
晏蒼陵笑著錘了樂梓由一拳,甩開他諂媚的虛扶,流星大步走到椅上翹腳而坐,接過侍女遞上的香茶,閑閑地啜飲一口:「今日怎地有空來見我,不去尋你鶯鶯燕燕了么。」
「我倒想去尋吶,」樂梓由亦隨之坐回原位,一手煩悶地按上自己的額頭,「可惜啊,我給遇上了一個人,這人總在我耳邊喊著冤啊冤啊,我聽得聒噪,便帶著他來騷擾你了。」
聽罷這話,晏蒼陵沒來由地眼皮一跳,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斜斜瞟向周身的侍女,揮手將其屏退,苦笑道:「便知你來尋我沒個好事。說罷,是哪家的姑娘又纏上你,要我出手替你趕走。」
「說得我好似夜夜尋歡似的,這一次是說正事。」樂梓由眼底的笑意漸斂,指腹在茶盞上細細摩挲,聲音沉下:「你可還記得數月前的兵部尚書一事。」
晏蒼陵掀蓋的手一抖,翹起的腳亦隨之慢慢放下,望著茶水的眼低垂,瞧不出喜怒:「記得。一個月前兵部尚書無端被人誣告貪污受賄,舉家被流放苦寒之地,至今再無下文。」
「誣告?你怎知是誣告。」將他的顫抖放入眼底,樂梓由眉眼舒展露出笑意,臉上卻毫無訝色。
「呵,」晏蒼陵冷笑一聲將茶盞放下,直直對上樂梓由促狹的眼:「兵部尚書乃是我所見之人中難得的耿直之輩,若他真會貪污受賄,呵,我不妨放大話說,這太陽都可從西邊升起。」
「是啊,連你這身處官場之人都不信,百姓又怎會相信。」
「你此話何意。」晏蒼陵眉尾一挑,總覺得樂梓由話中有話,「莫非在這幾月內,發生了何事。」他因常年身處封地之故,消息相當閉塞,以致每每聽到消息時,早過了新鮮的時候。
「不錯,是發生了一件事,你想不到的事。」樂梓由淡淡一笑,將茶盞放下,以指叩擊茶几,在規律的敲打聲中朗朗出口,「京城有一戶富貴人家,名姓王,當年似受過兵部尚書的恩惠,對其一家是感激涕零,恨不得日日能銜環結草以報恩德。你說,兵部尚書出了這檔子事,他們王家會如何。」
晏蒼陵一頓,單手支在扶手上,笑著敲著掌心道:「能如何,他們一要麼擊鼓鳴冤,做些無用之舉,二要麼忍辱負重,伺機而發。」
「若是第二者,會是如何。」
「那多了去了,」晏蒼陵揮了揮手,側首笑得毫不在意,「要麼是打點押解兵部尚書之人,要麼是尋可倚仗之輩,讓其替兵部尚書鳴冤。」
「不錯,你猜猜他們做了何種選擇。」
「哈哈哈,」晏蒼陵朗笑三聲,吊著眼梢,拿著一副洞穿樂梓由心思的眼看他:「我還不知你么,你既然來尋上了我,定是這王家人已到了我府外,尋我做靠山了。」
「哈哈哈,你果真識我,不枉我交友一場。」樂梓由霍地一拍茶几,猛地直起身來,笑著指道,「這個人你得見,非但得見,尚得好好地見。」
「哦?拭目以待。」
晏蒼陵同樂梓由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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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姓的男子被侍從帶進了正堂,一見晏蒼陵,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咚咚咚磕首數下,那磕頭的勁大得讓晏蒼陵在心底都嘖嘖幾聲,生怕這地都被他的頭鑿出了洞。
再三磕首后,那男子直起了身,一身腰板如槍般挺得筆直,四十歲上下年紀,雖似因奔波之故,容色疲憊,但一雙眼卻是精神十足,熠熠生輝,有如夜間蒼狼,讓晏蒼陵都禁不住贊一聲好。
「草民王斌參見王爺。」
「王斌?文武雙全方為斌,本王聽聞你卻是一介商人,談何為斌。」晏蒼陵並未喚人起身,反而玩味地問道。王斌進府的空隙,他聽樂梓由不住地讚歎王斌之能,一時有趣,便起了刁難之心。
王斌未料想晏蒼陵竟給他出了如此難題,但只將想法在腦海里轉了一圈,便不卑不亢地道:「斌,形如『彬』。古人云: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若為文者,污言穢語,為武者,欺凌弱小,文武雙全者,恃才傲物,那要文武雙全又有何用。草民雖是一介商人,不文不武,但這名諱取的是文質彬彬之意,意在警戒草民不論文武,均要以禮為上。」
「好!」晏蒼陵掩不住拊掌高呼,笑得眼角都翹了起來,走去將人拉起,不顧王斌的推拒便將人往椅上一按,喚侍女上茶。
「此話深得本王之心,」晏蒼陵將人按牢了,方走回自己位置端坐,「誒,坐著坐著,你若起來,本王也不坐了。」眼看對方又站,他便要跟著站起,王斌立時又躬身答謝,局促不安地坐下了。
樂梓由一直在靜默地喝茶不發一言,到這時,方緩緩放下茶盞,打趣道:「王爺,我便說這人是個人才,你偏生不信,這下可見著了罷。」
晏蒼陵橫了他一眼,繼而將目光放至王斌身上:「你若有何話,不妨直言,無需如此局促。」
「是,」王斌將唇一抿,赫然抬首直視晏蒼陵,「不知王爺可曾聽聞兵部尚書舉家被流放之事。」不待晏蒼陵接話,他便續道,「草民在多年前得承尚書大人之恩,一直念念不忘,以期能有一日報其恩德,可惜尚書大人為人廉潔,不願收受草民送去的粗鄙之物,亦不肯見草民,以致多年來草民此願未了。而數月前尚書大人卻忽而被查出貪污受賄,流放苦寒之地。草民聽聞后如遭雷擊,尚書大人公正不阿,素來不願同小人為伍,兩袖清風,其高節之義在我們百姓中廣為流傳,因而草民肯定他定是被小人所害。但可嘆草民一人勢單力薄,想救下尚書大人一家還恩,卻無可行之路,故而幾經波折,打聽到王爺您大仁大義,愛民如子,亦在朝廷上說得上話,因而便提著腦袋來尋您,祈求您能替尚書大人鳴冤。」說罷,站起身一揖到地,恭敬之色溢於言表。
對方如此直言不諱,更讓晏蒼陵嘖嘖感嘆,他笑得諱莫如深:「你可曾想過,若是本王的想法同你相左,兵部尚書一家之事便有本王從中作梗,你當如何。」
王斌肅然,將腰板一挺再挺,厲聲道:「這便只能怪草民有眼無珠,錯信了王爺的高義。不過草民賤民一條,了不起便是頭點地,丟了命去。但若草民之命,未能換回一骨鯁之臣,以正朝廷風氣,草民死不足惜!」
晏蒼陵嘴角的笑意更甚,怡然地單手撐頰,另一手叩擊扶手,拿著一口你當如何辦的語氣問道:「但你可知,兵部尚書同本王毫不相關,本王為何要為他涉險,若是本王處理不好,丟命的是本王。你雖說得義正辭嚴,本王也嘆息朝廷少一良臣,但本王凡事總要從自身出發不是,本王助了兵部尚書,本王能得何好處。」
「這……這……」王斌的話便給哽在了喉頭,續不下去了。一張臉上青紅相交,總想著從嘴裡憋出幾句諸如國家大義的辯駁之言,但這話到嘴邊,卻不知怎地都無法吐出隻言片語。
晏蒼陵失笑,朝王斌揮了揮手:「歸去罷,本王不會應你。放心,本王亦不會對你怎樣,今日之事本王亦不會聲張出去。」說著,他端起了茶盞,垂眼埋首飲茶,中止了話頭。
王斌愣愣地站起,拿眼瞟了瞟樂梓由,但樂梓由一個外人亦不好做什麼主張,唯能對著王斌搖了搖首,雙唇開合無聲地喚他先歸去。
王斌悻悻地躬身退下,唯留一聲嘆息在廳內飄蕩流轉,方才雜鬧的正堂立時沉寂下來,只有幾聲敲盞之音在低低地回蕩。
樂梓由端起香茗,掀蓋吹著水上的茶葉,不疾不徐地打破沉默:「我原以為你會應承他。」
「哦,為何如此說?」晏蒼陵掀蓋撩葉的手頓了頓,眼尾睃向樂梓由。
「一來,是他同你的境遇有大同小異之處。二來,兵部尚書剛正不阿,在朝多年,手中有不少的關係在,若你能救下他,那事豈非容易得多。」
「我不知你說何事。」晏蒼陵將頭微低,眼睫覆蓋了眼眸,以致他的表情十分模糊。
「嗤,你便瞞著罷。」樂梓由也不戳破,只望向迎面的黃花黎圍屏,中心鏤空雕著萬馬奔騰之相,駿馬賓士,仰首嘶鳴,鮮活地似從圍屏上躍出,在他眼前鋪展開金戈鐵馬的一幕。他痴痴地望著,目光悠遠頗深,「天子昏聵,暴斂橫徵,百姓流離失所,蒼生塗炭,可還記得前幾年我們偷去邊境之事么,那原本肥沃的草地,竟因百姓以草為食,而致如今寸草不生,四處流浪的百姓甚至易子而食,他們……唉,不說這些了,你是有志之人,這些年瞧著如此世道,你焉會沒有動作。這天下該是易主的時候了。」
晏蒼陵只笑笑,並不續話,良久後方問道:「你說他同我境遇有大同小異之處?」
樂梓由亦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提眉笑道:「不是么,你忘了你為何走到今日的。」
本是打趣之言,熟料晏蒼陵聞言后,身子怔了三怔,對著那一碗香味馥郁的濃茶,卻是怎生都喝不下去了。
茶葉沫兒於水中輕飄,溫熱的呼吸灑落水中,讓點綴水中的茶圈圈漪瀾朝外盪了開去——這無端地讓他憶起了七年前的那一個雨天。那一日,透骨沁涼的細雨下個不停,濺於地面打出銀花朵朵,他靜靜地捧著食盒,茫然地望向那襲青衫離去的方向,他甚至忘了追上前去,詢問對方姓甚名誰,以好他日相報。
那人是如此昳麗,只是溫和的一顰一笑,便似能將人心頭的煩躁拂去,清風徐來,掀起那人衣袂層層,翩翩然生出一股仙人之風,恍如九天之上,下界而來的仙君——以致晏蒼陵總以為那一餐飽飯不過是醉夢一場。可他抱著這夢做了一日又一日,當他醒來去尋夢中人時,卻失了對方的下落。晏蒼陵定定望著茶水出神,有那麼一瞬,他不知看的究竟是手裡的這杯茶,或是那青衣少年。
「你還未尋著他?「樂梓由話音插至,將晏蒼陵的繾綣心思拉回現實。
晏蒼陵怔了一怔,彷彿嘆近了一生的無奈,搖了搖首:「未有,七年了,我派去的人都查探不出,他便宛若人間蒸發了一般。興許呵,是登仙而去了。」
七年的時光不過轉眼,於他而言,卻宛若過了一輩子那般長。當年得承那人一飯之恩,他死去的心再度燃起。他毅然潛回了家,對著聞訊后暴跳如雷的養父跪了足足三日三夜,不進食水,方央得養父開恩——動用私權,將他「殺人」之事一壓再壓,最後以他無罪論處。幸而當年他參加武舉時,未免被養父的同僚認出自己而攀關係,遂簡單地易了容,如此方能輕易避過一劫。
小命雖保,但他卻未因此盤游無度,反而心懷高志參軍入伍,投身養父所在的軍隊,從一馬前卒做起,慢慢地爬至高位,立下汗馬功勞。
幾年前一日行軍,在一荒涼之地救濟了一位老婦人,老婦人無意中見著他胸前紅痣,又看了他的臉許久,驀地跪下喚了他一聲世子,當時將他嚇個不輕,後來方從老婦人口中得知他的身世:原來他乃桓朝外姓親王——晏王的親子,兩歲之時被下人拐賣,下落不明,晏王同王妃鬱鬱寡歡,多年來未有所出,尋了他十數載,而老婦人她便是他曾經的奶娘。
當時他還猶是不信,但隨同老婦人到了晏王的封地芳城后,一見著晏王,那血濃於水的親切之感便從心湧上,再看對方同自己相似的容貌,便知對方定自己親人,當下滴血認親,驗明正身後,他立馬磕首數下,同雙親相認,而他亦隨之改名「晏蒼陵」,原先慕卿之名,則易為表字。
可惜好景不長,因多年來鬱結於心,雙親同他相聚不過幾年,他們便一病不起,相繼離世。晏王之位,便落至了他的手裡。
祖上的晏王乃開國功臣,被破例賜予了外姓王爺之榮,食邑萬戶,握一方軍權,鎮守東南。只是因外姓之故,生怕天子忌諱,晏王世代子弟皆低調為人,靜守封地,不掀風作浪,以致晏王一族日漸式微,若非每三年皆要上京面聖,眾人都將把這晏王給遺忘了。
雖因律法所限,晏王不得擅離他的封地芳城,但晏蒼陵自打襲位以來,表面做遊手好閒的閑散王爺,但背地裡卻是啖以重利收攬人心,如今上至芳城刺史,下至城門守衛,皆是他的人,在芳城眾官員眼中他便是天便是皇帝,只消他想出城,只需易個容,現出手中魚符,城門守衛二話不說便會將他放行,任他去向何處。
如今回憶當年,他不由得再嘆上一聲,造化弄人。若非當年得遇那人,他斷不會再燃決意,也定不會投軍入伍,得遇奶娘,同雙親相認。說那人改變了他的後半生,亦是得當的。只是可惜,而今權勢雙收的他,卻連一個恩人都尋不到。
「幾年前我看過你所繪製的畫卷,此人確實美貌驚如天人,如此容貌,出身不俗,又是京中人士,論理當是極易尋著方是,怎會多年都杳無音訊?「
「你問我,我問何人。」晏蒼陵猶是沒有飲上一口,將茶盞放下,神色飄忽,「我甚至私下離開芳城,前往京城去尋,卻依舊沒有消息。」
樂梓由頓了一頓,凝視茶水裡漂浮的葉沫,一句話在嘴裡轉了幾圈,猶是憋不住地道了出口:「你可曾想過,興許那人……已死?」
「胡說八道!」砰地一掌劈下,茶盞立時哐啷翻倒,滾燙的茶水滴滴答答流下,落了滿地。晏蒼陵近乎氣急敗壞地站起,怒目而視,「他不會死!」
樂梓由被他嚇得差些從椅上蹦起,扶著自己的心口聽著心臟砰砰直跳:「你作甚呢,嚇死人。不過是個猜測罷了,好端端的發什麼脾氣。」
樂梓由的話讓晏蒼陵冷靜了下來,他緩緩坐下,單手撐著自己的額頭歉道:「抱歉。」
「唉,瞧你這模樣,哪還有王爺的樣子,他定會沒事的,你且放心罷。」說著安慰,但他們倆彼此都知,這一個「死」字便如同一道抹不去的陰影,深深種在了晏蒼陵的心底。
廳內氣氛變得微妙起來,樂梓由吊起眼梢睃到晏蒼陵的愁眉,遂笑著站了起來,毫無顧忌地拉著晏蒼陵起身:「甭難過了,走走走,我帶你去個地方散散心。」
晏蒼陵方想婉拒,但轉念一想,出外看看也好,悶在府內也怪是難受,便應道:「也好,走罷。」
但是,當晏蒼陵到了所謂的散心之地時,他的臉色驟然變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