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算計
章節名:第一章算計
大魏,建章六十年,衛京,盛夏。
傍晚的夕陽如血,映照得大地一片紅彤彤的,身著淡藍色男裝的喬蓁跟在小廝身後往前走,懷裡抱著新斫的仲尼式的古琴,雖是第一次進平江郡王府,對這外姓王了解得並不多,但也懂規矩的兩眼並未斜視。
低眉順眼地走了好長一段迴廊,坐到了小花廳處,侍女端來一碗普通的茶水,小廝守在一旁,她也沒多話,安靜地坐在一旁等候,隨手輕輕地撥弄著懷中的古琴。
優揚的琴聲在這不大的會客小花廳里響起,煞是悅耳,引得侍女與小廝都偷偷張望。
「琴聲不錯,看來是張不錯的琴。」隨著一聲爽朗的聲音,一名身著酒紅色華服的年輕男子踱進來笑道。
「讓世子爺見笑了。」喬蓁趕緊起身,把古琴豎立在地上。
平江郡王府的世子打眼看去,這少年身高並不太高,十五六歲的面相看去也只是清秀,但那不卑不亢的態度頗得他的讚賞,坐下接過侍女奉上的茶水,輕茗了一口,目光落在他身旁的新琴上,「琴身用桐木,琴底卻是杉木,材料雖不入流,但難得琴聲卻不沉悶,反而有股清亮的感覺,小子,這是你所斫的?」在回府的路上聽得他所彈的琴音,這才引得他一探究竟的心思。
喬蓁拱拱手道:「小子只是初學,只懂皮毛,這琴是在老師的指導下完成的,承蒙世子爺謬讚了。」她的年紀不大,又是在這平江郡王府,所以還是虛擬個老師出來才夠說服力。
果然,世子爺的臉上笑容更盛,「小子倒是個實誠人,頗具天份,這琴本世子要了,你且開個價吧。」
喬蓁心知這官N代雖然讓她開價,但若是漫天要價實為不妥,要得太低也是不當,反而有賤賣的嫌疑,思忖一會兒后,才又拱手道:「琴乃高潔之物,本不應用金錢來衡之,不過它在世子爺心中值什麼價,它就是什麼價。」
世子爺萬萬沒想到喬蓁會如此回答,錯愕了半晌,方大笑出聲,看不出來這小子倒是蠻聰明的,「不錯,倒是可造之材,管家,給錢。」
一旁的管家把錢袋子遞給了喬蓁,一邊指揮侍女把琴抱下去。
喬蓁雙手接過,暗暗掂了掂,約莫有五十兩銀子的樣子。
在這個異世里,一個銅板能買一個雞蛋,一吊錢就能吃得很豐盛,五十兩銀子已是很大一筆財富了,除了她購買的成型材料所用的成本外,倒有四十兩銀子的賺頭,心下自然是大喜的,但臉色卻是一派平常,平靜地謝過了世子爺。
延攬人才也是平江郡王府世子熱衷的事情,喬蓁以這年紀來說,能用劣質的材料做出音色如此準的琴,可見天賦是極高的,若能延攬來,待他成長后,斫幾張好琴獻給皇上,興許能搏得龍顏大悅。
「小子,你可願入我平江郡王府做個斫琴師?」
這個邀請來得太突然,喬蓁一時間有些懵了,行動間不經意地撞上了給她續茶的侍女,結果被濺得身上一身濕,侍女臉色大變地急忙認錯,她忙說了句不要緊,一旁的世子卻並不多話,只是目光一直睃巡在喬蓁身上。
突然,外頭有匆匆的腳步聲行來。
隨即看到平江郡王府的世子一臉鐵青的起身,隨口吩咐一句,「給他找套衣服換上,你且等等,我稍後再來。」身子一晃,已是出了這小花廳。
喬蓁對於平江郡王府世子的提議很是心動,若能換個合作的方式倒是可行,無奈天色不早,她也該回去,若是讓繼母知道她離府這麼久,怕是要找她的麻煩,再說也不知道世子什麼時候迴轉,只是剛剛一提,管家就打哈哈,請她到屏風后換下濕衣。
這讓她皺緊了眉頭。
在內室里換衣物的時候,外頭不知為何騷動起來,接著就響起小廝與丫鬟的慘叫聲,她覺得不安,從屏風的暗縫處看去,只見有人進來一刀就結果了一個小廝的生命,倒下來的小廝把八仙桌都撞翻了。頓時她驚得只能捂住嘴巴,身體往後倒退,不經意間撞到一處開關,身後突然出現一個暗格,顧不上思索,急忙躍進暗格,機關一關,只留一個小孔能看到外面。
時間慢慢流逝,紅木八仙桌、黃梨木貴妃榻、精繡的四季屏風等傢具大多都翻倒在地,好幾具丫頭打扮的屍體倒在血泊中,空氣中彌留的都是血液的腥銹味,直嗆人鼻孔。喬蓁大氣都不敢喘,她的手只能緊緊地攥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哪怕面對的是丫頭死不瞑目的眼睛,也要死死地抑住尖叫的衝動。
突然,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暗格的縫隙里,一雙堪比月之光華的睛光透射進來,帶著一抹深冷……以及興味,她的呼吸一窒,那個人發現了她?
那人似乎一步一步往她藏身的地方而來,已無她後退之路……
丫頭把座蓮油燈往桌上一擱,急急上前掀起簡陋架子床上那淡綠色精綉荷花圖案的紗帳,果見她家姑娘正在做著噩夢,忙推搡她滿是汗水的身子,「姑娘醒醒……」
又推又搡的,外加連喚數聲,才傳來一聲輕輕地咕噥聲。
「聽露?」聲音帶著沙啞。
「是奴婢,」聽露趕緊拿出帕子給自家姑娘拭著汗津津的臉,「姑娘可是又夢到了那夜的情景?」
她侍候了姑娘這麼久,惟有那一天夜裡姑娘一身狼狽地回來,讓她又驚又喜。驚的是不知道姑娘遇上了什麼事,身上的男裝都刮破了多處還帶著血跡,包頭巾更是不知道掉落何處;喜的是姑娘總算回來了,這半夜三更的,若三夫人一時興起來查房,她都不知道如何交代?印象想要不深刻都難。
喬蓁睜大如霧般的眼睛看清了房裡的傢具,驚跳的心這才回復平穩,接過巾帕自己擦了擦身上的汗液,那一夜的驚險她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這都是殺身之禍,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沒事,只是一時被夢魘住了,」頓了頓,她又似隨意般道,「不是那夜的事,那事兒我都忘了,你倒好,偏提起,是怕我待會兒沒得做噩夢?」微微側頭,笑著打趣了一句,少女的雙眼裡帶著幾分狡黠,煞是動人。
聽露不禁看呆了一會兒,她是訓練有素的下人,一向知分寸,主子不願說的絕不能打探,半晌,就急著喊冤。
若不是聽露,她估計一穿來就可以直接再去見閻王了。
喬蓁一想起這往事就會嘴角帶諷,這身子的原主不知為何從假山上跌下來,摔穿了頭,破了好大一個血洞。剛穿來那會兒全身發著高燒躺在床上不生不死的,府里更是一個來探望的人都沒有,除了原主那體弱多病,一走就要咳三咳的親弟弟。
只有聽露暗暗拿著主僕倆微薄的積蓄賄賂守門的老頭子,悄悄找了個大夫來看診,用最劣質的藥膏及最便宜的湯藥,這才撿回了她一條命。現在那傷口已結為一道頗為顯眼的疤痕,平日用劉海遮一遮,倒也看不真切。
後半夜睡得安穩了,她起來時才覺得神清氣爽,換了件半舊不新的白色襦衫,搭配一條淺色杏花裙,頭上梳著雙髻,几絲淡黃色髮帶飄落肩頭,斜斜插著幾枚金箔花鈿,看來清爽不已,披上薄薄的滾邊藕荷色披風,帶著聽露去上房給繼母喬姚氏問安。
這是喬姚氏一天里最重要的功課,她可是要使勁折騰這前人留下的女兒。
平江郡王府的兇殺案距現在都過了數月,想來應無事,喬蓁連去給繼母喬姚氏請安都眼笑眯眯的,惹得喬姚氏朝她看多了幾眼,「蓁姐兒看來心情不錯?」故做優雅穩重,殊不知萃著毒液的雙眼卻暴露出自身的短處。
喬蓁微微抬頭,暗暗模仿原主的舉動,那老實本分的樣子順手就拈來,輕咬了咬下唇,眉目輕輕打顫,「昨兒夜裡夢到死去的爹爹與娘親,想來他們兩老必是在天上過得不錯,對了,母親,不知爹爹與娘親可有向您託夢?」那靦腆羞怯的笑容恰到好處,不會讓人疑心她在詛咒這繼母被噩夢纏身。
一提及先夫,喬姚氏就會想到他那張生人莫近的臉,忽感到一股陰風刮來,下意識地抓緊衣襟,兩眼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會兒,沒發現什麼怪異之處,這才安下心來,這繼女是不是故意咒她?板著臉瞅了瞅她臉上熟悉的笑容片刻,這丫頭哪來的膽量咒她,她這是太高看她了。
只是一大早她就來觸她楣頭,心中不悅,心中想的卻是前些時日二房來找她,說是在東宮得了太子的寵,被封為美人的二姑娘喬蕾懷上了身孕,想要找個自家姐妹進東宮去幫她固寵。
此時喬姚氏的雙眼裡滿是算計,自家親女自然不能到那等地方去,不送這前人的女兒還能送誰?要怪就怪她爹娘死得早好了,她惡毒地想著。
喬姚氏眉尖緊蹙,目前她還要用著她,還是穩住她為妥,遂溫笑地說著半譏諷的話:「我從來都是把你當親女兒看待,你爹爹與娘親又有何不放心?去看看維哥兒,他必念叨著你。」
喬蓁見她今天痛快放行,趕緊應下,正待行禮離去,猛然聽到喬姚氏又道:「怎麼許久沒見你戴你爹留給你的虎紋玉佩?」
在喬蓁的記憶中,這枚本應男子才戴的虎紋玉佩,是已故的亡父留下最重要的信物,喬姚氏為此嫉妒惦念了許久,那小白兔一般的原主卻一反常態始終不應承給她,而是時時戴在身上。
只是……這枚重要的紀念物卻被她遺失在那晚,那兒是是非之地,若再踏足,她的小命怕是不保。再三衡量之後,她只能放棄,慶幸著那枚玉佩不似女兒家之物。
遲疑半刻后,她道:「母親不是說這是爹爹留下的重要之物嗎?女兒怕是戴在身上一個不小心丟失那就糟了,已然收好放了起來,母親莫要擔憂。」表明她一副遵她的話行事的樣子。
喬姚氏撇了撇嘴,這亡夫真是偏心到家,一直最疼這大女兒,什麼好的都要留給她,只是人死得早,再疼得如珠如寶,現在還不是由著她唆擺折騰?
「既是你爹留給你的念想,你收好就對了,這回總算聽進去了。」左右不過是一枚玉佩,遲早會是她的,喬姚氏心底冷冷一笑,嘴上卻如是道。
「女兒時常都把母親的話記在心上。」
喬姚氏看著這繼女恭敬的樣子,心下滿足了,擺擺手讓她出去。
喬蓁暗地裡鬆了一口氣,一出了廳堂,她就急急地向弟弟喬維所住的小院而去。
喬府是沒落的世家貴族,先祖曾受封為鎮西伯,歷經五代,逐級降爵,到了喬蓁父親那一輩已是沒了爵位承繼。現今喬老夫人喬嚴氏健在,她所出的四子仍住在一塊,不然這失去頂樑柱的三房怕是日子更難過。
喬芽在進屋之時看了眼長姐急匆匆而去的背影,嘴角不屑地勾起一抹嘲笑,素日里就看不慣喬蓁那副老實本分、膽小怕事的樣子,被人欺負了就只懂得哭,有屁用?居然那樣都摔不死她,果然賤人的命就是硬。
「娘。」喬芽輕喚一聲,「喬蓁過來給你問過安了?」
喬姚氏看到女兒進來,眼裡湧起一抹暖意,招手讓女兒坐到她身邊,溫聲說起話來,「已來過了……」
穿過迴廊,聽露見沒人在附近,忙小聲道:「姑娘,那玉佩不見了,萬一夫人知道,怎生是好?」遂靈機一動,「要不奴婢趕緊出府找人仿出一枚假的應付一下?」
喬蓁搖搖頭,若是現在大張旗鼓地找人做假,不就等於告訴世人她的身份嗎?連平江郡王府那樣的勛貴之家都慘遭滅門,她一個失怙的沒落之家的女兒又有幾條命夠人家砍?況且她現在一無錢二無勢,一切還須從長計議。
「這事不急,」穩妥了心事,她安撫地拍了拍聽露的手,「她只是想找我碴說幾句而已,未必真上心想弄出是非來,我們若是自亂陣腳才是將把柄送到她手裡,聽著,無論誰問起,都說收好了怕丟。」
聽露不明就裡,姑娘都發話了,也不好再反駁,只能期期艾艾地應下了。
這三房的院子本來就不大,喬蓁走了沒多久,就到了喬維所住的小跨院,還沒掀厚帘子進去,就聽到裡面猛烈的咳嗽聲,以及丫頭語蓉的規勸聲。
長著一張瓜子臉的語蓉轉眼一看到七姑娘親自掀帘子進來,忙停下嘮叨上前迎候,「七姑娘可來了,五爺都不聽人勸,明明大夫交代了要卧床休息,五爺倒好,天才剛蒙蒙亮就起來讀書……」抱怨聲一串接一串,透著濃濃的關心與擔憂。
喬維那張白皙似沒有血色的溫文臉孔就是一紅,忙站起來,急急辯道:「沒有語蓉說得這麼誇張……咳咳……」哪知一時急了,頭一暈,身子一軟歪了下去
「小心!」
喬蓁忙一把扶住十三歲少年瘦弱的身子,眼睛澀澀地道:「你這是何苦?前兒我是許了你可以出屋走走,可不是讓你不分時候讀書……」
少年好不容易才穩住了發癢的喉嚨,白皙的臉上滿是自責,「我想著參加明年二月的鄉試,若能考個功名,你將來許婚也好些,不能老讓我拖累了你,繼母她……私心有點重,你……你莫全信了她……」
最後的話說得有點艱難,自家親姐對於那位繼母是什麼態度,他再清楚不過了,又怕說得重了讓姐姐難過。
喬蓁的眼裡越發酸了,抬手摸了摸這半大少年的頭頂,即便有病,這少年仍長著一頭烏黑的頭髮,若擱在前世所處的時代,不過是初中生的年紀,正是散漫得很,哪會如此早熟?「我都曉得的,你莫操心,若身子虧了早早去見爹娘,那會兒姐姐我才真是無依無靠了,聽話,身子是革命的本錢,你還年輕,不急著爭功名,姐我還等著你將來讓我過好日子,嗯?」
少年聞言,眼裡有著驚喜,「你知道……繼母她……咳咳……」越是急著說話就越是說得不利索,又是一陣猛咳。
喬蓁忙給他撫背,用眼示意怕隔牆有耳,聲音放低道:「我知道她不是好人,這事有我,你的首要任務就是養好身子……」
少年的臉孔上多了幾分輕鬆,聽著親姐關心的話語,鼻音重重地「嗯」了一聲。
喬蓁看他沒再固執,趕緊扶著他往卧榻而去,這少年的身子真像瓷器做的那樣,一碰就會碎。
喬蓁伺候他喝了葯,並用了幾塊點心,坐在一旁看著他閉上眼睛,給他掖了掖被子,暗暗地握了握拳頭,她的目標可是脫離這喬府的束縛,置上些產業,先把弟弟的身體養好,看著他娶妻生子過上安穩的生活后,她就去走遍名山大川,尋找回家的路。
回歸現代,依然是她不死的夢想。
至於嫁人?下意識地皺緊眉頭,這古代能托終身的男人不多,自始至終她都沒融入這個朝代,所以嫁人這議題早早被她束之高閣。
好一會兒,聽到他的呼息變得綿遠悠長起來,喬蓁這才輕手輕腳地離開。
正從親弟喬維屋裡出來,喬蓁就轉了個方向往後山而去,突然之間感到寒芒在背,身體一怔,下意識地往身後方向看去。
「姑娘?」聽露看她發怔,「可是在擔心五爺的葯錢?」上回賣琴所得的五十兩銀子又花得七七八八了,想到五爺身邊的小廝墨硯的話,難怪姑娘要心急,她也暗暗發愁,盤算著還能再拿什麼去當?唉,自家姑娘以前性子軟,好東西都被八姑娘喬芽不要臉的拿走。
看來是自己多心,喬蓁回過神來,看到自家丫頭愁眉苦臉的樣子,遂笑著說:「銀子的事情我來想辦法,這事兒別讓維哥兒知道,不然有心事,更不利於養病。」
繼母吝嗇,把家裡的財政抓得死死的,現在更是連維哥兒的葯錢都剋扣了,簡直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與剛穿越來那會兒相比,她的處境已經好了很多,至少她用不太好的材料做的琴也能找到主顧,拜這個崇尚琴藝的時空所賜,這兒的人對古琴的熱衷已經到了痴魔的地步,上至貴族下到雅士,無不以擁有名琴而驕傲。
民間稍有家資的人為了附庸風雅,都會出資購買一兩把琴擺擺樣子。
聽露聞言,趕緊做出了個捂嘴的動作。
喬蓁見狀,輕笑出聲,「對了,你趕緊去廚房拿魚鰾,再給那管廚房的人兩吊錢,記著了嗎?」
聽露一想到廚房那群吸血鬼,心裡就有氣,不過是無人要的魚鰾,他們便拿捏著向她們要好處,遂嘟囔道:「一直都記著呢,您就別掛心了。」
喬蓁失笑,在她羽翼未豐之前,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與聽露別過後,她趕緊往府里的後山而去,拜以前的鎮西伯所賜,這喬府的佔地頗大,爵位沒收了之後,皇上倒也沒讓喬家一家子滾蛋,而她斫琴的工具都是放在了後山的隱秘處。
只顧著往前走,沒留心路旁的人,如果知道會遇到他,她寧願繞了幾個彎也不走直線。
涼涼的帶著戲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急著往哪兒去啊?見著我連頭也不抬,怕我吃了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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