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十五年前
紅/袖/添/香,自是美事一樁,偏生宮容和央姬與美事無緣。
宮容自來了這裡過後,倒也沒多少不對勁的地方,除了嗜書以外,倒是愈發冷淡從容,然央姬卻覺得他的冷淡里是夾了冰的森寒。
大柱心無城府,每每去書房打掃,發現倒是比他自個整理的還要整齊,加上心有所求也由著宮容去。
大柱笑道:「俺那個秀才舅舅,整個村裡都說學問高著呢,不知道千歲爺怎麼看?」
宮容一言讓大柱臉上增了得色:「宮容自字裡行間,看此人品性高潔才敏通達,卻也不迂腐陳規,通曉世情有濟世之心,若是治世為官,做個二十載,為宰相也不為過。」
宮容一言很是高抬了,大柱嘴咧開了,下一言卻叫氣氛格外凝重,「不知大柱的舅舅姓甚名誰?可在京城為官?若是宮容識得此人,能幫一把的話絕不推諉。」
大柱臉色黯然:「俺哪裡知道舅舅在哪裡?俺娘都瘋了,俺爹是啞巴也不識字,誰知道呢?」
央姬緊了緊身上的青竹男裝,莫名的哀傷娟娟流淌。
她的眼裡忽然有了淚,擱了飯碗便回房呆著。
宮容尋來時只說自己是吃不慣這糙米素菜。宮容取笑她金貴日子過久了,她也懶得辯駁。
宮容視線里雖只有她一人,又仿若還有別人,又仿若誰都沒有。
宮容沒有鬥嘴的興緻,便以看書為由獨自走了。
天放晴是不假,這山路一堵便堵了大半個月。
央姬閑著乏味,偶聽得大柱說家裡有淘車,淘車還是大柱他爺爺留下來的,自他爺爺死後,啞巴爹也沒再做陶瓷。
大柱便把淘車修了修,央姬自個淘泥摞泥忙的不亦樂乎。
摞好的瓷泥放進大轉盤,央姬卷了袖子,把拖沓的衣裾扎進腰上,頭上只梳了男子髻用布巾束著,如做坯工人坐在竹墊上、兩足叉開置兩側架上。
淘車旋轉,央姬的手由數日的笨拙,到勉強自如,纖細的五指在成頸狀的瓷坯上滑溜來回。
央姬拉坯專註,額前都是汗意。宮容來的時候便見到這副光景。
宮容湊到她旁邊坐下,在輪盤軲轆聲中,咬著她的耳朵道:「央兒這是要給宮容做花瓶么?」
就沖她這個雛形,說是花瓶都是抬舉她了。
宮容只覺她穿男裝尤其不好,中衣的領子太高,香汗落到這一截脖子上,便了無蹤跡。
宮容的視線就跟著香汗走,脖子下面的位置,一定汗津津了,他想給她擦一擦。
央姬才不教他亂了神,大聲道:「央兒在學的,可是養家之道。千歲既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等央兒修坯捺水后,千歲便可在坯上畫畫了,村裡有瓷窯,村裡人都是直接送過去上釉和燒窯的,如果有上等的坯畫的,換得的錢還是不少的。央兒算了下,千歲若只吃素的話,倒是能養活的了千歲。」
央姬念頭轉了轉:「千歲定會嫌麻煩,要不然我們自個開個瓷窯好了,若是燒出個好的,數不準就發家了。」
宮容克制住想敲她腦袋的想法:「你倒是鑽進錢眼裡了。」
央姬頭也不抬的嗔道:「過日子不就是這般精打細算呢。」
宮容想想也是,在石輪轉速降低時,央姬輕聲道:「千歲,央兒能養活你了,我們……不要封地了也不要回京了,好不好?」
宮容把凳子往後挪了一點,不與她緊挨,佯作沒有聽著她的懇求:「央兒這花瓶也差不多了……」
央姬使其轉動,繼續軲轆。央姬一頓,面上帶羞:「央兒才不是做花瓶,央兒是在做千歲呢。」
宮容驚住:「這是宮容?」
央姬一手從瓶口伸進最下面,一手在最下方外壁婆娑呼應。
央姬道:「哪有瓶子下面是筆直的,這是千歲的下袍。」
央姬的眉眼浮現難言的眷念。前世今生,宮容總是一襲白袍,筆直的袍裾從容垂落,風不動心不動的冷淡。
央姬的手輾轉到纖細的瓶中。窘道:「都是央兒笨,把千歲的腰帶繫緊了。」
宮容氣悶,她說的輕飄飄,腰帶繫緊了,把他的窄腰系成美人的蛇腰了。
央姬的手指泥濘滑溜,仿若手上的不是瓷器,而是宮容,手指在他的腰間柔情婆娑。宮容面上發熱,恨不得扒光給她捏捏。
宮容覺得,他是被央姬調/戲了!
宮容鬱悶的是:「腰做細了宮容也不說了,這上面這麼肥大,依宮容看來倒像是婦人的大肚子。嗯?」
央姬面紅:「哪有,千歲的胸膛比較寬闊,比較寬闊。」
央姬補充:「在旁人眼裡千歲清瘦如竹,在央兒眼裡,千歲的胸膛,就是這麼寬闊。」
宮容如今要是越看瓷坯越礙眼了,他怎麼不知道自己長的像一個花瓶狀的瓷器?
央姬繼續專註的拉坯,收了一個細津津的瓶頸,不消說,這便是宮容的脖子了。
有細又長,上釉過後,定是能跟天鵝的長頸媲美了。
央姬一言不發,她的視線無數次從他的側臉劃到脖頸處,只覺格外細長清冷。
旁邊還有幾個做好的瓷坯,被擺的很好。
其中之一:「央兒這個茶壺怎麼沒嘴呢?壺口怎麼這麼長?」
回應:「這是千歲坐著的模樣。」
繼續解釋:「千歲看仔細,千歲盤膝端坐時候,袍裾就像壺肚子,身子筆直、就是千歲認為的壺口。」
其中之二:「這一個筆直的是筆筒么?誰用陶瓷的筆筒?」
回應:「這是千歲負手而立的背影。」
他的背影,就是一顆竹,筆直空心。
「……」
宮容挨個問下來,每一個他無法理解的瓷坯,都是宮容。
「千歲覺得央兒做的不好么?千歲瞧著人家那好瓷風雅精緻,都是這般做出來的,待央兒在上面畫了畫上了釉,這個站著的,要上青花釉,這個……要上白釉……」
這一晚,宮容破天荒的在央姬歇下之前回了房。
央姬知他待她冷淡,洗漱后著一身寬鬆的男裝中衣,披散著青絲,鑽進了被窩。
宮容進來后便滅了蠟燭。黑暗中,兩人中間仿若隔了一片海。
央姬縱是溺水,也要泅渡而去。
央姬側身,緊緊的從他的背後抱住他。多日的守候化成一句嗚咽:「千歲……」
宮容身子僵硬。央姬心裡委屈的不行,他那般騙她,該高姿態的本該是她。
罷了,她從來都不計較輸贏,他好不容易回來這麼早。
央姬帶著急切,在他的脖頸上啃咬著,手指就要解他的腰帶。
宮容身上依然一片僵冷。
央姬的腿纏了上去,一聲聲呼喚:「千歲……千歲……」
最終只換來一句:「對不起,宮容不行。」
苦澀讓她口不擇言:「是因為紅綃么?」
他這些日子的每一晚,都在獨坐在書房裡,一聲聲嘆息里都是:紅綃,紅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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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半個月,山路開好,海棠帶人親自來迎。
大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千歲爺,俺娘痴了這麼多年,求千歲爺憐憫,請個好大夫給俺娘看看,俺願意給千歲爺做牛做馬。」
海棠怒斥:「區區鄉民,敢這麼放肆!」
央姬已穿回了自己的素裙,眉色不動的進言道:「千歲,大柱雖說是逾矩了,然,若不是大柱這個月來的收留,央兒與千歲是生是死可就說不準了,更別提能過的這般舒坦。如此說來的話,大柱對我們算是有救命之恩了,千歲如果不近人情的話,可會惹人詬病的。」
央姬這話說的倒是妥帖。宮容也鬆了口:「罷了,宮容就隨你去看看。」
央姬又進言道:「大柱對央兒有救命之恩,央兒沒什麼能耐還這份人情,只得去探望探望恩人的父母,千歲以為如何?」
宮容蹙眉掃了一眼有理有據的央姬,算是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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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容讓海棠快馬加鞭從宮裡請了徐太醫過來,徐太醫對治腦子方面很有建樹,一手針灸的活計無人能敵,就是頗為愛財,一般人都不好請。
九月的秋意帶著寒,天高風清。宮容和央姬坐轎子過去,封地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叫賣聲此起彼伏,錦繡袍服的行人如織。
大柱家的鐵鋪就在鬧市盡頭的偏僻處。之前跟大柱說好了,所以大柱在這個重要的日子關了鋪子。
宮容、央姬以及隨後的徐太醫,一行人走了進去。
大柱怕出事,先跟啞巴爹把自己的痴娘給捆了起來。也幸虧捆了起來,大柱娘一看到央姬后就拚命的掙著麻繩,面容扭曲,啼血呼喚:「紅綃……紅綃……」
這一次央姬格外鎮靜,站在那裡,靜靜的與大柱娘對視。
徐太醫問了一些大柱娘的情況,大柱說:「俺娘是痴了,除了見到秀才舅舅的東西又哭又叫外,平日就痴痴獃呆的。見央姑娘,這是第二次,每一次都是這樣。」
徐太醫覺得大柱娘倒不是痴了,而是受的刺激太重走不出來。眼下央姬若是相助,說不準倒是好事。
央姬自然說既然大柱對她有救命之恩,她自然該傾力相助。
宮容只是站在一旁,面容越來越哀傷。大柱娘每喚一聲紅綃,宮容的臉色就白一分。
大柱娘道:「紅綃啊,我是藍綾呀,你怎麼不理藍綾呀……」
原來她叫藍綾。
大柱喜極而泣,原來娘叫藍綾。
央姬走了過去,握住她的手,溫柔道:「藍綾,紅綃怎麼可能不理你,只是小少爺剛才有事讓紅綃去做了,紅綃一忙完就來看你。」
央姬說的真切,大柱娘像是回到了過去,痴笑道:「上次小少爺賞你的,你都給藍綾了。藍綾都給弟弟買墨紙了。害紅綃還是穿一身舊衣裳。」
分明央姬身上的衣裳是簇新的。央姬寬慰道:「只要你弟弟能考上,紅綃這點又算得了什麼?」
大柱娘面上都是滿足的容光,分外陶醉道:「藍綾都跟弟弟說好了,等他考上了就給你我贖身,娶你進門,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央姬故作羞澀:「紅綃自然是願意的。」
央姬靈光一現。
她為什麼成了陸府的千金?她上頭有兩個兄長。陸府的下人多以顏色和花卉取名。顏色的都是貼身奴婢。
像初紫就以紫為名。
紅綃、藍綾,一紅一藍,不用說這紅綃便是這個小少爺的奴婢了。
徐太醫給央姬打了個眼色,示意她這樣問下去。
央姬取巧用了陸忠的次子陸行知的名字,道:「紅綃昨日伺候小少爺時,無意中脫口而出陸行知,被小少爺責罵了一頓,說是怎能直呼他名諱?」
藍綾笑道:「難怪小少爺責罵你了,紅綃當真是糊塗了,小少爺可不是陸家人,而姓裴,裴羽。」
央姬忍住滿腹的驚濤駭浪,裴羽隨意出入陸府,被稱為小少爺也不奇怪。
裴羽年有三十,比她大有足足十五歲。今年也剛好是慶元三十年。
就在央姬還想繼續問下去的時候,徐太醫給大柱娘施了針,大柱娘昏睡了過去,徐太醫說大柱娘腦袋被重擊過,又被一劍穿胸過,受了刺激得了失魂症,大柱娘心心念念紅綃,紅綃便是這個契機,只要治療妥當的話,做回正常人不是不可能。
如今最重要的是,究竟是什麼導致大柱娘失魂?
而又為什麼,陸府的婢女會嫁給一個啞巴?
後來大柱說:「十五年前,俺爹在亂葬崗把娘撿了回來,也是俺娘命大,俺爹為救俺娘花光俺爺爺留下的積蓄,俺爹是啞巴本來就不好娶媳婦,便把俺娘娶了,後來便有了俺。」
十五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徐太醫給大柱娘針灸了一些時日,大柱娘倒是越來越清明了。不過,只限於回憶她跟紅綃、弟弟的過去。
央姬不會忘了紅綃與宮容的關係,如今紅綃既然是裴羽曾經的婢女,那麼宮容又是怎麼回事?
央姬回憶到前世,無意中偷聽到陸忠和裴羽的談話。
這段談話是這樣的:
「當然好不容易捉住了小千歲,若不是教他逃脫了,如今封地也好,京衛兵權也好,哪輪得到他?」
「陸伯父,如今想來,都是恨事。連陸家的地牢都關不住他!否則,又哪有如今的宦臣當道?」
這日宮容不在,央姬如泣如訴:「藍綾,我跟你說地牢里關著的男子,一身白衣,氣度不凡。也不知道怎麼得罪陸老爺了……我瞧著倒不像是壞人。」
有些回憶不可觸碰,大柱娘再次癲狂。
「紅綃,不要跟他說話,他會害死你的!他會害死你的!」
「紅綃,你看上他了,你還跟我弟弟絕交了。我弟弟那麼喜歡你,為什麼?為什麼?」
央姬故作垂淚:「藍綾,可是紅綃就是喜歡他呀,是紅綃對不起你。」
「紅綃,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的。你救他也沒用,他會走的,他不要你了。不要你了。」
又過了幾日。
這次央姬說:「藍綾,他走了,不要我了。」
這一次,大柱娘說:「他不要你就算了,你別嫁給陸老爺。老爺可不是我們這等奴婢能攀的上的。」
央姬淚如雨下。
為什麼她跟紅綃長的一模一樣?
因為紅綃就是她的娘。
又過了幾日。
這次央姬說:「藍綾,我嫁給陸老爺了,以後我就是……苟富貴勿相忘,紅綃不會忘記你的。」
這一次大柱娘說:「孩子,孩子,血,血,血……啊……」
大柱娘沒有康復,也沒有挺過這關。在徐太醫的針灸中,瞳孔大睜,就那樣死了。
徐太醫道:「沒辦法,她自己過不了自己這關,若是過了這關,就能與常人無異了。」
原來,她真的是陸忠的女兒。雖是庶女,卻無嫡姐。
原來,她的娘親就是一個婢女,紅綃。
原來,她的娘親曾經心心念念過宮容,救了他,卻被他所負,含恨嫁給陸忠,最終在產她的時候血崩而死。
難怪裴羽有言在先:
「自然,就是看在這張臉的面子上,小千歲也會出手的……」
難怪宮容曾啼血呼喚:
「紅綃,你教宮容情何以堪啊!」
「紅綃,你心繫於宮容,與他訣別,累他傷懷。實在是宮容的罪過呀。」
難怪君公子笑的得意:
「紅綃才是千歲的心有所屬。」
「哼,千歲心思從不外露,對於紅綃也是捂的深,但是本公子可是親眼瞧見千歲給紅綃做的畫像,還題了詞。」
對,宮容給紅綃做了畫像,還題了詞。她一定要找到……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有事,曠了一天沒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