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宮容是誰
關外天高,秋意正濃,孤煙直上雲霄。
一身鎏金鎧甲的裴羽含笑屹立,魁梧如松,漆眉虎目,削鐵之容,犄角大八字須下薄唇微勾,負手昂項,豪情畢現。
車夫吁了一聲,馬車停在身側,帷簾一開,未見花容,只聽一聲溫婉清音:「羽哥哥……」若這歲寒天結在屋檐上的冰溜子融化,滴滴答答切切鑿鑿。
裴羽的手伸了過去,又一句滴水之音傳來:「旁邊都有人看著呢,可教央兒如何是好。」
裴羽朗聲大笑:「央兒遲早是吾妻,有何不可?」
黑色鍛綉狐肷褶子大氅下,淺絳蹙金線長擺鳳尾裙拖曳於地,一手微拎裙擺,只露出雲絲繡鞋的鞋頭珍珠,一手搭著作垂首恭敬狀的初紫,施施然的下了馬車,盡顯端莊閨態。
央姬抬首,一排甲胄兵士可是伸長了脖子,只見皎面如玉,光華奪目,兵士們低聲說裴羽是好福氣。
裴羽同她並肩而走,面上現出焦灼,竊竊私語道:「央兒,可得手了?」
「你要的人就縛在馬車裡……」
內殿富麗馨香,雕欄玉砌,前世央姬就死於其中。重活一次,命數已改。
有些事情是在裴羽打開國門之前必做不可。
邊關空茫蒼勁,秋景很是不錯,裴羽如今是美人在側帝王在望,倒不復往日的忙碌。
央姬淺笑:「羽哥哥不忙公務么?央兒自個待著便好。」
裴羽的視線落在在一旁垂首侍候的初紫身上。央姬皺眉,醋意橫生:「羽哥哥要是惦記初紫,就納了她便是。」
初紫惶恐的跪了下來:「奴婢不敢。」正是初紫的聲音。
央姬一吃醋,裴羽好心情的收回目光,初紫被裴羽呵斥下去后,裴羽一把把央姬攔腰抱起就要向榻上走去。
央姬在裴羽的懷裡如泣如訴:「央兒這輩子,滿門被滅,姓不得陸,拜不得高堂,又髒了身子,還如何堂堂正正的嫁給羽哥哥?」
央姬一言雖說心甘情願把自己給他,到底是有些怨言了。裴羽看她瘦了好多,加上有愧於她,腳步便頓住了。裴羽思忖了一下,還是說道:「誰說央兒沒有高堂了?陸伯父福大命大逃了一死,如今就在邊關呢。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
央姬滿眼歡喜:「當真?羽哥哥真沒騙央兒?」
裴羽看她難得巧笑嫣然的模樣,記憶瞬間回到那十五年。她也算是他一手帶大的呢。
既然陸忠還活著,央姬親手下廚做了滿滿當當的一桌菜,當然四肢不勤的她起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
陸忠身著墨綠色錦緞直襟長袍,手撫長髯,眉目巍峨剛正,眸中精光閃爍。央姬見著陸忠后,眸中的欣喜是掩都掩不去的。想必裴羽跟陸忠打好了招呼,陸忠這個時候把慈父形象扮演的極為妥帖。
父慈女孝,其樂融融。裴羽就趁機說了要立央姬為後,陸忠明顯臉色不虞了下。
央姬溫婉的給陸忠和裴羽斟酒,裴羽已得了消息宮容要到琪玉關了,這次央姬真是功不可沒受了幾番誇獎。
兩杯酒下肚,裴羽和陸忠腹中絞痛眼角流血,央姬轉身,只吩咐道:「海棠,殺了。」
裴羽和陸忠面容扭曲,央姬恨聲道:「你們害死我娘親,養我為棋子,幾番置我於死地,什麼父親,什麼青梅竹馬,都是騙人的!騙人的!千不該萬不該,你們居然要引朝宥鐵騎而入。我雖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引狼入室的下場!陸忠,我知道其實我名義上的兩個兄長都在邊關,他們與我無怨,我不會報復。就以你們二人的命,來換一個大宥和平吧。復國之夢,你們到九泉之下去肖想吧!」
前世她被裴羽活活掐死,今生若不是宮容相救,又豈有今日?她無意復仇,卻無數次夢裡悵惘,若是時間可以重新來過,她絕不允許,絕不允許朝宥的鐵騎踐踏大宥的百姓!
數日來的心力交瘁,讓她在這一刻病倒了。海棠撕掉初紫的面具,攙住她:「央姑娘,是海棠一直小看你了,你且好好的,邊關這邊,千歲自有安排。莫再勞心了,一切還有千歲呢。」
央姬軟軟的倒在了海棠的懷裡,就要闔上眼睛之際,只聽海棠道:「姑娘姑娘,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千歲……千歲在等著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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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宥皇宮,慶元帝的寢宮。
儲升依然一身靛藍色的太監服,雙手攏袖,肅立道:「耿堯,耿羽已死,邊關軍盡在我的手中,你,節哀吧。」
慶元帝嘔血,自得了消息后便開始嘔血,倒在龍榻上,性命垂危。
慶元帝悲呼:「朕允諾愛妃,傳位於她的親子,朕把邊關軍拱手給羽兒,冊封羽兒為鎮國將軍。朕自知當年殺前太子惹人詬病,朕雖做了大宥帝王,實則整個大宥誰不說朕是卑鄙小人奪齊氏江山?朕可以不認自己的親子,朕處心積慮,以為臨死之前能看羽兒坐上朕的位置!可是朕千算萬算,怎麼能算到羽兒打開國門引狼入室?」
三十年前。耿堯追隨前太子統一大宥,是前太子手下赫赫有名的將領,偏偏耿堯對前太子妃動了私心。
耿堯在前太子登基之際殺太子奪帝位,奪其妻。這也是前太子妃宮一直保留的原因,雖已敗落荒草凄凄,裴羽卻不止一次的來過此地緬懷其母。
前太子妃一支金蓮舞魅惑天下無人能敵。這也是耿堯著迷金蓮舞的原因,偏偏又不許任何人做花芯,因著,在耿堯心裡,能做花芯的只有她一人。
前太子妃是絕望而死,被耿堯佔了身子誕下裴羽后便尋了短見。耿堯發誓讓裴羽名正言順的做齊氏後嗣做大宥帝王。所以前太子手下的人以為裴羽是前太子的遺腹子,便把裴羽偷出宮去。
所以裴羽一直以為:他是姓齊,大宥本該是他齊家的。
耿堯在位前些年勵精圖治。直到裴羽在邊關戰功顯赫,耿堯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大了,該籌謀了。
耿堯做了以下幾件事。
第一件:盛寵宦臣,縱容宦臣當道。
第二件:借宦臣之力殺勢力最強的太子耿晉和五皇子耿煜。
第三件:壓制太子耿凌和七皇子耿晟。
第四件:獨寵蘭昭儀,誕下十皇子耿珩做儲君。
第五件:禁衛軍與京衛軍分庭抗禮。
第六件:縱容宦臣與朝宥公主勾結。
第七件:借十皇子之死把宦臣推往眾矢之的。
耿堯的目標:帝王偏信佞臣,百官荒唐,皇子無能,耿姓江山到頭了。
耿堯的意圖:鎮國將軍剛正不阿保家衛國,等到裴羽名正言順姓齊的時候,百姓擁戴。
耿堯的愛子之心:不僅把邊關兵權給了裴羽,連禁衛軍都給了裴羽。閔業是前太子的人,效忠齊氏,自然效忠裴羽。
儲升道:「耿堯,這是降書,為了大宥百姓,你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帝王業該做件好事了!」
耿堯目眥盡裂,不可置信:「儲升,你們敢!你們敢!朝宥鐵騎而入,你們宦臣還有立足之地嗎?」
權利制衡之道,耿堯再是精通不過。一旦如此,宦臣還如何獨據京城得享榮華?
如今連宦臣都放棄抵抗投了朝宥……
儲升冷笑:「耿堯,要怪只能怪你太自以為是了!而你的那個親兒子,偏偏繼承了你的自以為是!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眼裡的宦臣任你拿捏,就沒想過,我,還有宮容,是朝宥人么?」
在耿堯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儲升在擬好的投降書上蓋上了璽印。
儲升道:「耿堯,你可以瞑目了,我朝宥的太子比你更愛大宥的百姓。忍辱負重十五載,只爭一夕。要皇位,要天下,更要百姓安康。」
「是誰……是誰……」耿堯做最後的掙/扎。
「舉國朝宥,還有第二個匪玉公子么?文武雙全驚采絕艷的嫡太子,可是給你整整跪了十五年呀……被你們大宥官員嘲笑了十五年,十五年不近女人身子,除了他,還有誰能做到?」
「我朝宥最尊貴的太子殿下,就是你們眼中不男不女的宦臣!你們如此作踐他,不是自以為是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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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元三十年十月。
大宥邊關大開,朝宥鐵騎而入。朝宥鐵騎一路通暢上京,因著皇位之上的慶元帝下了聖旨:拜朝宥為臣。
自此,兩國成一國,朝宥不費一兵一卒得了天下。
兩國合併,沿用大宥國號,宥是寬恕之意。此舉甚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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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
新帝遲遲沒有登基。京城還是原大宥京城。
新帝這樁,可是爭議不小。而央姬便有幸參與了這次爭議。
央姬病癒后,便養在宮中。而朝宥官員理所當然認為的新帝,自然是嫡太子:宮容。
宮容原名:苻容。
君公子是其名義上的嫡親弟弟,二皇子:苻君。
宮容曾有言於央姬:「朝宥皇嗣甚薄,太子纏/綿病榻,二皇子下落不明,僅余女作男養的長公主。長公主代掌兵權……」
太子纏/綿病榻,二皇子下落不明都是掩人耳目。
而有關宮容叔和娘的秘辛,也正如海棠所言。不過可以這樣理解一下。
朝宥皇帝苻泰舍後宮佳麗三千獨寵皇后甄氏一人,誕有太子苻容與長公主苻華。還有名義上的二皇子苻君。
十三年前,皇帝苻泰崩,苻泰的弟弟苻光和皇後設計要閹了太子苻容,后二皇子苻君求情之時,苻光才透露真相:苻君是他與皇后的私生子。
苻容被閹割,自然再無子嗣,就是再恨,要想皇位上還坐著苻姓的血脈,只得留下苻君。
后太子苻容和二皇子苻君前往大宥圖謀,因著朝宥向來崇信能者得天下。
苻容忍辱負重籌謀了十五年,苻君只要跟著來,日後這功績自然算苻君一份。
而苻光任攝政王,為自己的親生兒子奠定帝位。
眼下的問題是:秘辛之所以是秘辛,在於不為人知。
太子苻容被閹割一事,百官不知。如今太子苻容手據大宥兵馬又是嫡皇子,帝位理所當然是他的。
加上長公主苻華與苻容兄妹情深,長公主掌的朝宥兵權還不是苻容的?
可是攝政王苻光處心積慮了這麼多年,朝堂之上不是帝王勝似帝王,長公主一介女流,怕也是名義上掌權。苻光不似其兄長苻泰,他野心勃勃,之所以不登帝位一是顧忌皇后名聲,二是為了苻氏基業。
如今兩國為一國,誰為帝王?
今晚的宮容黃袍加身,頭戴冕冠,薄唇抿起,明珠下玉面瑩光,懸珠明眸深沉無波。七尺頎長,清俊無雙。
宮容不消一言,天子威儀畢現。
這是一種天生的矜貴氣質。
央姬回想:從一開始,是她小看了他……
猶記得:她更加用力的抱住他的胸膛,紅唇便要欺上他優美胚滑的下顎。
他遲疑了下,隨後吐出薄涼的兩個字:「放肆!」
懸珠明眸直直的盯著她的眼睛,戚薄的冷唇微勾,宛如千鈞之重的雷霆震的她魂不附體,幾乎是倉皇的鬆開了手,帶著懼意和荒涼倒在榻上。
往日曆歷在目,她惹他的時候,他無意中彰顯的氣質,便是這般,遙不可及,令人望而生畏。
如今想來,是她太放肆了啊……
央姬見到坐在宮容身側的太后甄氏,那個曾要親手閹割他的娘親,美艷天成,大氣端莊,母儀天下。
宮容有言:「宮容的娘,怎麼說呢,美麗端莊,如皓月高貴,比璞玉精緻,比世間的絕大男子還要博學通達。整個家族裡沒人能挑出娘一丁點的錯兒。爹對娘更是情深一片。」
「爹說娘就是太要強,爹說娘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宮容都信了,她是自個的娘啊……」
「那一晚,爹屍身未寒,娘就拿著一柄雪亮的利刃,還跟叔討論說,我都成大人了,該怎麼割才能除根……」
如今,朝宥不再是拜大宥為臣,百官同聚一堂,佳釀美人,絲竹談笑。
宮容不動聲色,百官一個接一個的奉承。而央姬不間斷的偷看宮容。
這個樣子的宮容就像一座最精緻的雕像,沒有人氣。
宮容黃袍加身,顯然是要做皇帝了。君公子臉上的笑意毫不作偽,還幾番誇讚哥哥的隱忍和智慧。
在君公子眼裡,哥哥,永遠是哥哥,沒有誰比哥哥更完美。
君公子變色的時候,是一個臣子醉醺醺的走了出來,高興嘛自然醉了,醉了自然說胡話了:「臣可是聽到一些流言蜚語,說是陛下在做小千歲之時,不似宦臣勝似宦臣,如今陛下承繼大統,當儘快娶后綿延子嗣呀,陛下已有二十有八了,想先帝這個年紀時……」
一個臣子能有這麼大膽子么?君公子怒極:「皇兄也是你一個臣子可以妄議的么,你是醉糊塗了吧,要不要本殿下幫你醒醒腦子?」
太后甄氏顯然有備而來,緩緩道:「林卿雖說酒後失言,然倒是說進了哀家的心坎里了。皇兒忍辱負重十五載,可是這宦臣的名聲也背了十五載。若想打破這個名聲嘛,娶后自然是當務之急,哀家手上倒有不少卿家的閨秀,德容具備,趁今個好日子,哀家來點點。」
甄氏明知他被閹割了,在這個日子說這等話,顯然是不給他做帝王的機會!
宮容自然不能選后,言道:「兒臣對一女子允諾過,今生只她一人。兒臣金口玉言,母后還是莫費心了。」
宮容又道:「此女正是央姬,雖是姬女,卻最得兒臣之心,她的好處可是兒臣說都說不盡的。」
宮容一言算是得罪了所有的臣子,這些人可是巴巴的要把女兒嫁進宮呢。
甄氏含笑道:「哀家瞧著央姬倒是個自愛的,這守宮砂還在手臂上……」
所有人臉色變了,一個男人寵愛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還有守宮砂,說明什麼?
從來沒有人相信,一個年輕氣盛的男子,能十五載不碰女人!
甄氏話鋒一轉:「這個姬女還真是不懂事!一個女子都不知道怎麼服侍男人么?哀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這樣吧,今晚就先由她給皇兒侍寢,她若服侍的好,哀家就成全皇兒的兩情相悅!」
甄氏言下之意,若是央姬服侍了宮容,手臂上還有守宮砂,顯然宮容不行。一個不能綿延子嗣的皇帝……還能做皇帝么?
甄氏一言,讓君公子臉色發白,而百官齊齊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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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宮,明珠閃爍,室如白晝。
央姬不甘不願的被海棠推搡進來,海棠促狹的使眼色:「央姑娘今晚可要好好服侍千歲……」
海棠顯然忘記改口。
央姬一身素衣,垂首進來,只覺明珠刺目,頭垂的更低。
只聽熟悉的男聲:「央兒過來給宮容更衣,這龍袍穿的委實不舒服。」
宮容說的輕巧,仿若他們依稀往日。
央姬何止是委屈,然而還是走了過去。宮容筆直的站著,就在等她。
央姬手上觸上盤龍的腰帶,從手到心,都被刺痛。央姬呆愣的與他的腰帶搏鬥。
宮容忽然想笑。真是個孩子,怎麼看怎麼妙趣橫生。
央姬抬首,淚眸如星空,撅唇道:「哪有女兒給父親更衣的?」
宮容揉了揉央姬的髮絲:「這個也要視情況而定。譬如父親身子不爽四肢無力,為兒女者自然要服侍榻前,豈能顧忌男女之防?」
央姬捶了捶他的胸膛:「你這個為人父者,女兒瞧著父親倒是身子爽利四肢健全,還是等父親纏/綿病榻時候再說吧。」
央姬口口聲聲都是「女兒」和「父親」。
這腰帶自然也解不成了,「哪有女兒給父親解腰帶的道理?」
宮容抓住她的手,緊貼胸前:「為父這裡不爽,為父哪是什麼四肢健全,為父可是缺少男人最重要的一物……不信的話,女兒就來給為父檢驗檢驗?」
宮容把央姬的手挪到腰間,「這龍袍真是麻煩,女兒先給為父解了,再解褲子看看。」
央姬臉紅,又羞又惱,「真是老不正經!」
宮容不許她推拒,滿足的將她納入懷中,冰冷的手指揉著她的腦袋。
宮容道:「為父累了,女兒還不來伺候為父歇息么?」
多日來積壓的怒火和怨氣化作粗魯和野蠻。兩人坐在榻邊。
央姬把他推倒在榻,惡狠狠的盯著他的眼睛:「你不是想做央兒的父親么?怎麼不做了?怎麼不繼續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