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美人
孟豫章收到林貞的信,一時怔忪。細細品味信紙上短短的幾行字,竟越品越有味道。往淺了說,乃夫妻齊心、其利斷金;再一想,並不止如此。他又想起亡母了,那樣病倒在床,雲淡風輕的安排著父親去哪處歇息。她總拿著一張紙,把姬妾之名列於紙上,若父親不自行選擇,她便按照名字,如轉水牌似的,一個、一個的轉過去,似乎一絲妒意都無。孟豫章輕輕撫著「家一」二字,忽然一陣苦笑。他忽然明白,母親並非不妒之婦,而是有「二」心了。所以,他的家,散了……
孟豫章常有心思也無處訴,他是勛貴,又是讀書人,兩邊都不靠,哪個也不想理他。無人說,便憋在心裡,半日都散不去。直行至魏家都沒轉開臉,叫魏文明抓個正著,笑問:「少年何識愁滋味?」
孟豫章想,魏文明算亦師亦友,無甚好瞞,又有少年人愛炫耀之心,便把林貞的信默下來同魏文明瞧。
魏文明讀過二遍,撫掌大笑,道:「你娘子比你強!你還笨的同瓜一樣,她卻早悟了,日後可要倒葡萄架了。」
誰料孟豫章此時麵皮竟厚成八尺,正洋洋自得。
又聽魏文明嘆道:「我與你岳父也有過幾面之緣,此女不肖父呀。」
「你才聽了她一句。」
「君子六藝,不學焉敢稱儒家門生。」魏文明道,「真箇是你岳父說的?」
孟豫章訕笑:「她玩笑話。」
「噎人的本事不錯。」魏文明笑道,「更像我這個御史的學生。」
「她還羨慕我有正經師父哩,師父何不指點她一二?」
魏文明道:「拿她的字與我一觀。」
孟豫章真箇使小廝把林貞的信拿來,魏文明看了一回,道:「字不如你。罷,我與她一本字帖兒去臨吧,她的先生不好,字都無根骨。」
「廣寧衛有甚好先生?」孟豫章道,「去歲底,道是換了個騎射師父,十分了得。如今比女真部的姐兒都不差。那日寫通道岳母看了她一手的繭子差點暈過去,弓箭差點就叫收了,她只得叫我寫信過去勸,岳母才迴轉了。」
魏文明奇道:「你怎生勸?」
「小婿聞女真部女眷皆好生養……」
魏文明哈哈大笑:「你兩個促狹鬼,真真天設一對!」
孟豫章樂的有人分享他的小意情思,再有林貞的趣事,偶爾也拿出來與魏文明說上二句,林貞亦要請教學問,順手敲了魏文明無數張雲母片的花樣子。魏文明年歲愈大,俞喜孩童。孟林二人雖非幼童,再他看來一樣乳臭未乾。再叫林貞信里哄上幾句,恨不得把壓箱底的本事都抖了出來。誰料,這一抖竟抖出一個大麻煩來。
原來林俊盆滿缽滿的瘋賺了一年,年下便當起了散財童子。不單陳指揮使與宣寧侯府打點到了,余者廣寧大小官員皆有收益,承平公府也頗得了幾樣寶貝。更讓人叫絕的是,他往魏文明家抬了一千兩銀子,理由更是光明正大——此乃束脩,尊師重道是聖人教誨,莫敢不從!魏文明叫苦不迭。林貞好學,有信件來,或是學問或是寫字,求他指導一二。讀書人皆有個好為人師的毛病,滔滔不絕幾十頁的教導回信與她也是有的!林俊個猴兒便抓了把柄,生生砸了一千兩!白花花的,現銀!待不收,林俊又說的那樣磊落;待收,那才是跳進黃河洗不清!孟豫章這烏龍弟子認的,苦煞人也!
幸而魏文明並非拘泥之人,銀子雖燙手,卻看怎麼收怎麼使。在家想了一回,便得了主意——恰逢寒冬,他大手一揮,將那一千兩悉數與了莘莘學子添置冬衣筆墨。言道:武將尚尊聖人之教導,我等忝為聖人門徒,豈敢落於人后?天下學子,國之棟樑,我等不才,既得浮財,敢不照拂?
一時連清流都贊林俊有古人之風,聽的魏文明肝疼,也算他此次名利雙手之事中的「白璧微瑕」,只好打落牙齒肚裡咽。分明是他有古人之風,好端端的眾人都誇林俊去了!合著他盡替林俊揚名了!他他他替一個武將跑腿了!魏文明氣的只好大年下在屋裡捶牆,連畫也不得幾張。可苦了孟二老爺之流,左等右等都不見新作,這年怎生過得?又有一干要送禮的,也急的跳腳,竟茶飯不思,生生消瘦了幾圈。真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這廂林俊凈賺了六七萬,拋拋洒洒的去了一半,收穫依舊可觀。上下之人皆被林俊喂肥,當年考評便是個優,按說要陞官。然朝廷法度,四品以上官員不得經商。他不經商,眾人吃甚?只得把夏千戶尋個由頭調開,升他做四品千戶。如此能賺,品級恐也到頭。索性四品也算高官,正經封妻蔭子的上官,多少人閉門苦讀,到他這個年歲還未中進士哩。便是少年有成,爬到四品也不知要虛度多少光陰。真應了那句「人皆嫌命窘,誰不見錢親」。如今的世道越發壞了。
經此一事,廣寧上下連同宣寧侯府皆過了一個肥年,把承平公府羨慕的眼睛都鼓出血來便是想著林貞早晚要嫁,也忍的滿口牙碎。
眾人卻不知,林俊賺的還不止眼前這些。雲母是大頭,從未有人拿此物做過窗子。先前還只有金銀二色,後來叫他尋著了鱗雲母,又添了紫色與淺粉色。嵌在窗子上,真箇熠熠生輝。把眾人的眼睛都糊住了,幾乎無人知道他還做著皮草與絲綢的生意。他從江南進了無數彩緞,販賣送禮皆是佳物。因雲母片的事忙,林俊懶得理論其它,把瑣碎生意通交予玉娘管著。玉娘何曾會做生意?林俊也不指望她會,不過是收進庫,有些放著,有些拿出來走走禮。
玉娘收拾了一番,想著秀蘭將要出嫁,拿了幾匹預備添妝。女孩兒家,有嫁妝也要守的住,學些本事是當務之急,這一年便將她接過來,除去家人生日,竟常住了好有一年。也不單與她院子,橫豎林貞院里夠寬敞,收拾一間屋子住了便是。
林俊使人從江南帶回來的料子,還有有幾塊顏色輕柔,適合女孩兒家的,玉娘一式兩份的裁了,與林貞秀蘭穿上,姐妹更顯的親香了。然再親香,終究不是親姐妹。已進臘月,秀蘭要回家過年。林貞無伴,拉著秀蘭的手道:「過了年,好歹早些過來。」
秀蘭笑道:「我在你家出門子算了。」
「我怕大妗子打我哩!」
秀蘭道:「我媽再不捨得打你的。放心吧,我在家也單一個女孩兒,過了年我還來。我們好似那浮萍,誰知日後飄到哪裡呢?趁著還沒脫根,有一日且聚一日吧。」
林貞道:「竟打禪語了,了不得!薛爺的飯碗掉了!」
說的二人笑做一團,笑完兩人彼此囑咐了幾句,秀蘭便坐轎回家過年。
林貞幼年常一人獨處,今年叫秀蘭伴了一年,猛的分開,十分不慣。雙福和四喜雖不至沉悶,卻恪守主僕之道;三多九如多話也說不上了。悵然望著二門,嘆道:「若有個人,總陪著,一日不分離該多好?」
雙福撲哧一笑:「好姐姐,你這話,知道的是說秀蘭姐姐,不知道的還當你害了相思病想姐夫哩!」
林貞道笑了笑,道:「屋裡沒意思,我們去園子里走走。」
「我的好姐姐,凍掉耳朵哩,去園子作甚?白皚皚的一片,有甚好瞧?」
「有絹花粘在樹上,襯著白雪嬌艷的很。媽媽正忙,我打她那裡過,她又分神。我們帶上手爐,又穿得厚,哪裡冷了。你們若是冷,使人去屋裡拿兩個披風罩上。我恍惚記得去年兩件舊的,做的有些大,你們大約穿得。」
雙福和四喜算得了賞,忙謝過。使婆子去拿了來罩上,主僕三人便往園子那頭去。
才走進園子,四喜皺著眉道:「那邊是誰?天寒地凍的,縮在那裡,莫不是賊?」
「青天白日的,哪有賊?」雙福笑道,「看是哪對野鴛鴦,叫我去嚇一嚇!」
林貞早看見了,道:「不是丹旭和二姐是哪個?果然是熱戀,多抗凍啊!」
雙福樂不可支:「姐姐好巧的一張嘴,熱戀,哈哈哈哈哈!」
雙福一陣大笑,驚的丹旭二人魂都散了!時下規矩,家僕私相授受的,碰上霸道的主家,打死不論!別人不知,丹旭卻知林俊的手段,冷汗都嚇出來了。鼓起勇氣,扭頭一看,竟是林貞三人,沒來由的鬆了口氣。領著於二姐上來見禮。
林貞埋怨道:「你們倆也仔細些,叫人瞧見了,大過年的好挨板子么?」
於二姐羞的滿臉通紅。
丹旭臉亦紅了,對林貞做了個揖:「謝姐姐提點。」
林貞看著丹旭那張漂亮的過分的臉,再想想他與於二姐的情誼,分明就是個異性戀,林俊真箇作孽,單寵著丹陽多好啊!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皆大歡喜。只是林貞也不好插手父親屋裡的事,便是同情都不好露在面上,平日里只暗處照應一二。她對僕從素來和氣,也無人懷疑。連丹旭本人都不知道。此刻恰好撞見,林貞掃了一眼於二姐乾裂的手,從荷包里拿出半錢銀子遞與她,調侃道:「去買些面脂擦擦。女孩兒的手頂重要,養好了人家才不嫌哦。」
丹旭算是看出來了,合著林貞拿他二人當孩子逗著玩哩。又是好笑,又是感動。林貞還不如他大,偏裝出老氣橫秋的模樣。然若論和氣,他丹旭經了多少主人,無一人比的上她。低著頭,竟不知能說些甚麼。
雙福聽見林貞笑於二姐,嘆道:「姐姐你好意思說人家。」
林貞乾笑:「你放心,姐夫將門之後,喜歡英氣的!」
雙福道:「我又不是沒伺候過別的小姐……」
「……」
看著林貞苦著臉的表情,眾人都忍不住笑了。林貞嘆道:「你們幾個沒良心的,看在媽媽面前你們也笑!」
眾人又一陣笑,林貞自己也笑了,又從荷包里掏出一塊銀子遞給丹旭:「你也拿著買糖吃吧。」
丹旭謝過。
林貞看著他多少有些尷尬,順手把手爐扔給於二姐道:「你們慢慢玩,我先回了,手爐有數的,晚間記的還回來,只說見我落在園子里了。」
丹旭猶豫了一下,一咬牙道:「姐姐且慢。」
林貞回過頭問道:「何事?」
丹旭攥了攥拳頭,道:「不知姐姐日後可否成全……成全我們……」說到后兩個字,聲音越來越低,臉也再次羞紅。仗著小姐寬容,提無禮之事,實在是……
林貞道:「我不能做主,待媽媽提婚配之事,我便替你們作保。若媽媽不提,我一個女孩兒家,卻不好管的。」
丹旭也不指望現在能成,在林貞眼前過了明路,便離成功不遠了。想到此處,丹旭粲然一笑,幾個女人皆是一呆!好美!林貞腦海里竟閃過一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差點忍不住一口答應了下來。隨即苦笑,美色誘人,原來她也不例外。罷了,至多到他二十三四歲,就不信林俊還喜歡。到時候再賞多幾兩銀子與他過日子吧。這番模樣,要生在她的那個時代,都不知如何顛倒眾生,真是可惜了……
作者有話要說:美人啊美人,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