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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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如有靈識,擱下一句話,背轉身,它行動頗為流暢,只在細微處能覺察到有丁點遲緩,若不仔細,在這山腹之中,昏暗之下,還真難以看出它到底是不是活人。
它轉過之後就停住不動,她們等了一陣,繞到前面去。
木偶僵僵的立在那裡,肢體比例勻稱,委實技藝精湛,只剛才稍遠,看不見表情,現在面對面才瞧清楚,這木偶臉上被雕做半笑半哭的奇怪模樣,又不像是一開始就這麼雕刻,而是原來的笑容可掬生生扭曲而成。
慕顏夕眼眸一滑,朝蕭墨染示意。
蕭墨染靜靜的思忖片刻,點點頭,縛魂鏡輕輕一翻,青銅鏡背朝上,黃蒙蒙的鏡面不時閃過幾個金色字元,肅穆莊嚴,金光流瀉而過,迅速籠罩了木偶。
木偶一動不動。
慕顏夕抬手輕輕按在木偶頭頂,略停幾秒,那木偶霎時碎裂開來。
「你們猜,正主弄這麼個東西過來歡迎我們,它是想見我們,還是不想見。」
高昭然翻個白眼,「它一路窮追猛堵,結果我們還是闖進來了,難道它還能對我們產生好感?」
慕顏夕拍拍手,從背包里拿出紙巾擦乾淨,「不無可能,也許是這裡的活物,醒悟到被我算計了,突然對我有了某種崇拜?」
對面射來兩道很是古怪的目光,像是要將她看穿一樣,慕顏夕左顧右盼,好似剛剛說話的不是她。
蕭墨染低頭,手上的鏡子晃了晃,當做沒聽見。
高昭然心直口快,直接表達自己的不屑:「不要臉。」
「臉有什麼稀罕的。」慕顏夕站端正筆直,優雅從容的好似閑庭信步,聲音輕飄飄傳來,在這空曠的地方散的微微怪異,「妖狐千面,畫皮幻身,我的臉那麼多,送你一個當紀念,放心,不收你錢。」
高昭然徹底無語。
這裡大的厲害,走了大約十分鐘,來路的殿堂已經隱匿在黑暗裡,前途的輪廓仍舊像是籠罩在晨霧之中的悠遠山峰,只是清楚它的存在,可是雲深不知何處。
斷崖邊吹來的冷風似是被後頭的建築阻擋,吹不到這麼遠的地方,空氣越來越潮濕,混雜著陳舊的時光積澱的莫名味道。
地上灰塵很厚,腳印清晰的隨著她們的前行蔓延開來。
慕顏夕隨意開口,「我們剛過了丹鳳門,現在的位置應該是在含元殿,後面還有宣正殿,紫宸殿,再後面是零散的宮殿,圍繞著太液池,直到玄武門為止,如果這裡的大明宮沒有偷工減料,應該就是這種布局。不過含元殿只有個大概的形狀,既沒有殿門,也沒有窗戶,看來只是想做個樣子。若是國力強盛,花個幾十年再建造第二座大明宮也不是不可以,現在的情況,應該是朝代初或者朝代末,國力財力無法支撐大規模的建造,但是又必須要,所以弄出來蒙人的。」
高昭然反問:「這裡的玩意……這麼好敷衍?」
「怕是不好敷衍。」慕顏夕捏著手電筒,光束往左邊晃了晃,又照向前,「不過已經是這樣了,那就表示它不得不接受,後面的宮殿要沒有例外,就不用再找其他地方,大明宮選址謹慎,風水極好,其中又以太液池為最,池中修造蓬萊山,效仿海外蓬萊仙島,以示帝業天命,既壽永昌,它非要在這麼個地,那應該就是太液池。」
蕭墨染神色寡淡,突然說:「方才我觀你們出現之時,身後並無追趕,想來你們不是匆忙而來,可為何你我會合之後,卻忽生變故,時機這樣湊巧,倒像是刻意候著你我一般。」
慕顏夕稍停,黑色的皮靴起起落落,分寸恰到好處的跟著手電筒光束起伏,她踏足的聲響略大,反而掩蓋了其他人的腳步聲,好像這裡就只有她一個人。
「我和降頭師趕來的時候,發現樹林里的樹冠上掛著很多半成品傀儡,雕工很好,可惜都沒完成,作為傀儡術里陰魂的主要載體,那些木偶不知道為什麼不能承載陰魂,它們既然是報廢品,那肯定是不能用了,追趕我們進來的木偶,就是另外一群,它們是在等我們來。」
蕭墨染蹙眉,語氣漸涼,「如你所言,那便是潛藏在葉施主一行中的內奸,已將他們引入此地,且與此間主人會晤。」
「沒錯。」慕顏夕答的利落,她早就想到這些,現在的一切按著她預料的發生,沒甚麼意外,唯一不能確定的,就是葉純白一群人里還能活下幾個。
蕭墨染沉默一下,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下,遮住眼眸里深沉漆黑的墨色,「是姜懷。」
慕顏夕沒說話,過了許久才淡淡嗯一聲算作回答。
高昭然豎起耳朵偷聽,聞言嗓音立時尖銳,「姜懷就是內奸?!」
高昭然對這個事實顯然不太明白,一來她沒見過姜懷,只是往常有聽慕顏夕提過周武王陵的事,這次姜懷跟來,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只覺得跟印象中軍人的形象比較吻合,其他倒是沒什麼端倪。
她追問:「理由呢?」
蕭墨染眸色幽深,鏡中金光一閃一閃,襯的她宛若天上瑤池的凈雅蓮花,清濯而透徹,「姜施主謹慎,的確少有疏漏。數月之前,我與顏夕深入周武王陵,恰逢烏施主也在其中,遣人來迎,那人稱其為大人,貧道於九瑤一族也是生平初見,並不知九瑤的禮儀規矩,可貧道後來所觀,九瑤族人對烏施主信若神明,不敢有半分反抗違逆之舉,而稱呼皆為尊上,一人身上兩處敬稱,這般行事,應是要加以區分。」
她頓了頓,繼續說:「進入周武王陵,姜施主未與我們一道,過後聽趙施主解釋,他二人當日慌不擇路,誤入周武王陵,趙施主出去伺機求援,僅她一人在此,可趙施主回返后卻發現姜施主已是身受重傷,人事不省,待周武王陵一事過去多日,姜施主寄來信件,並一塊殘布,那殘布為九瑤一族眾人所穿戴,信中寫明原委,提及她遇到一九瑤族人,與其纏鬥不敵,故而受傷。如此解釋本來合情合理,可貧道轉念一想,又覺察出幾分不妥。烏施主入周武王陵如無人之境,可見她熟悉那裡,烏施主未曾在他處布下人手,那九瑤族人又是為何出現在此?若是王陵中已是天羅地網,以九瑤一族對王陵的熟悉,我與顏夕拖延許久才得見玉棺,那時,遇上姜施主的人應已回返,卻為何遍察眾人,無一人衣裳殘缺。」
高昭然臉色陰沉,「她說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蕭墨染點頭,「姜施主行事小心,我這般想著,也僅能想到這兩條線索,是以不能肯定。」
慕顏夕聽她講完,過得一陣,才添幾句解釋,「如果姜懷就此收手,我也不能肯定是她,可是後來她又多做了一件事,你還記不記得你放在她身上的東西,小凝子看似純良,可她是鴉神親傳弟子,心高氣傲的次次都想找我麻煩,你的伎倆被她破了,按照她的習慣,應該特地裝作不是很在意的告訴你,羞辱一番才對,沈凝雖然不服我,但規矩上的恭敬還是有的,於情於理,她都應該知會我,可她卻很反常的不聲不響,能讓她這麼做,只有一種可能。」
她眼尾輕輕一勾,妖嬈輕浮的挑一下,「烏見塵讓她對朱翊的事視而不見,並且為這個叛徒保密,只不過,她不甘願,又不好違背烏見塵的意思,只能故意露個破綻出來。」
慕顏夕笑的意味深長,「九瑤一族規矩森嚴,內外有別,那個族人不被認可,就一輩子都是外人,外人稱呼烏見塵只能是大人。我們從周武王陵出去,就在姜懷受傷的地方遇上了鐵骨銅屍,奇怪的是,這東西居然被人封檔住了,按照姜懷的解釋,九瑤族人走了之後,她就昏迷過去,既然如此,她是怎麼躲過鐵骨銅屍,難道還是九瑤的人好心回來看看她能不能活得下去,順便幫了她一把?周武王陵何等重要,以烏見塵的德行,她怎麼可能允許外人進去,那聲大人,真是刺耳的很。唯一的可能,是烏見塵將誤入王陵的她帶到那裡,可離開的時候她被捨棄了,周武王陵若那種地方,她又從來沒進去過,尋路的時候陰差陽錯遇到鐵骨銅屍,將它放了出來,她敵不過,這才受的傷,她想以此替自己開脫,沒想到欲蓋彌彰。」
「她……她的到底是為什麼呀,沒聽說你跟她結仇了啊。」
「我怎麼知道。」
高昭然渾身一哆嗦,「希望葉先生福大命大,雖然她挺討厭的,不過我還是不想她死在這裡。」
「放心。」慕顏夕冷笑一聲,「禍害遺千年,她死不了。」
高昭然的臉色又變得很古怪,漸漸的連落過來的目光也變得很古怪,旁邊的蕭墨染什麼都沒說,眸光淡淡的在她臉上拂過。
慕顏夕眼尾悄然抽了抽,「我還沒活到一千年。」
蕭墨染清涼的聲音如透徹流水,又像山中的朦朧薄霧,「你這年歲,也差不許多。」
高昭然鄭重其事的點點頭,為了忍住笑意,險些將眼珠子瞪出來。
慕顏夕:「……」
慕顏夕陰沉著臉,視線膠著在高昭然明媚艷麗的臉上,可瞧著瞧著就變了味道。
高昭然見她神情不對,自己往身上看看,卻沒覺得有什麼異樣,頓時心裡開始發毛。
「高昭然……」慕顏夕喚一句,只不過她更像自言自語,並非要人回應。
高昭然很納悶,磨磨蹭蹭的回,「幹什麼?」
慕顏夕瞬也不瞬的望著她,像是在看她,又像透過她看到別的人,別的事,甚至是別的沒來由的端倪。
高昭然一下子覺得自己在她眼裡變成了所有事件的總合體,迷霧的源頭從她這裡發散,蔓延,伸展到別處兜兜轉轉一大圈,然後又回到這裡來。
世上有許多事,答案就在身邊,可能就在你自己身上。
「高昭然,李默凡,三爪黑龍,赫連凌悅,大明宮……昭然若揭……」
慕顏夕緩緩呼出口氣,繚繞的氣息在陰冷的山腹凝成輕薄的白霧,飄然散了。
高昭然渾身不自在,想說話又不知道該問些什麼。
慕顏夕眸光稍沉,望著茫然無措的她,「降頭師,你這名字……真是大有深意。」
高昭然一臉茫然,表示沒明白。
慕顏夕背過身,狼眼手電筒隨意的晃了晃,蒼白的光束左右亂盪,恍若驚醒黑暗中沉睡的詭秘物事,在濃密的暗淡潛藏之下,悄悄的盯著她們。
高昭然發現她肩膀微微顫了下,可是再仔細瞧去又沒有了,只當做是自己眼花。
彷彿一瞬間,周圍深沉的黑暗翻湧如浪潮,無聲無息的擁堵過來,襯的她們安靜的厲害,似是連呼吸心跳都消失了,氣氛沉重又壓抑。
高昭然心裡好容易按捺下的不安和焦躁翻騰著,一下接著一下,她不是不在乎,她很怕死,不然也不會在那樣小的時候拼了命的逃開村落,哪怕孤身一人顛沛流離,也不願守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靜靜等死。
她忍了一會,還是沒忍住,剛要詢問,卻聽慕顏夕的語氣陡然間變得幽冷幽冷,「我們快些去見正主,見到它之後,我再給你講個故事,你的故事。」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