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碎片
山坡前的一片花叢里,倒卧了一名身著黑色勁裝、面覆銀箔面具的女子。
陽光透過花隙落在她的臉上,銀箔面具后的長睫一抖,雁舞從昏睡中慢慢蘇醒。視線里是一叢盛開的淡黃花朵。花香沁脾。
意識尚未完全清醒時,便喃喃念了一句:「第六魄。集齊了。」
身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有一群小東西撲騰著從她身上滾過。她猛地清醒了一些,偏頭望去,見一群小鳥正撕扯著一顆沾血的碩大眼球。
她呼地坐了起來,小鳥們吃了一嚇,轟地飛走。她卻痛得一陣眼前發黑——肩頭的刺穿傷被扯到了,半個身子已被血浸濕。捂著肩膀坐了一會,將疼痛捱得緩了些,方爬過去撿起了那醜陋的眼珠子。慢慢站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
昨夜一場惡戰後,栽進了這片青山綠林中。時值晌午,陽光正好,林中本應百鳥齊鳴。可是卻是寂靜一片,只見禽影,不聞禽歌。其實豈止這片山林,天下萬種禽類已啞了足足三百年。三百年前羽族首領鳳凰渡涅槃之劫時,未能順利重生,而是魂飛魄散,自此,四荒八澤之中,萬禽不曾再發出一聲悅耳歌唱。失了鳥鳴的世界,分外地黯淡寂靜。
如今,這一切總算是快要結束了。
雁舞的嘴角浮起一朵凄然笑意,背後展開一對赤紅大翼,歪歪斜斜地起飛。
她落在火焰山的腹地,背上赤翼收入肩中不見。萬年前,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被打翻,幾塊火磚遺落於此,形成了火焰山。雁舞踏著灼熱的紅砂,向一面巨崖走去。熱得快要燃燒起來的空氣燎得她的發梢微微捲曲。強忍著熱浪行至崖底,手指虛虛畫了個訣,一塊巨石轟轟移開,露出一個洞口。雁舞鑽進洞中,巨石復又關閉。
洞中不似外邊那般灼熱。雁舞噓了口氣,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洞內,一個透明氣泡般的結界內,一名赤衣男子正側卧在石榻上,手托著頭閉目養神。此人面容清俊絕倫,墨發順滑而下落在榻上,身周纏繞著若隱若現的淡淡霓虹。聽到聲音,男子睜開眼來,看到結界外模樣狼狽的雁舞,驚得站了起來,問道:「雁兒,你怎麼了?」
一邊說,一邊向著結界外闖去,卻被那層透明的膜彈了回去。
雁舞抬起頭,唇邊綻起清蓮般的一笑,朝他擺了擺手,安撫道:「這點小傷無妨,你不必擔心。」
男子被困在結界后,眼中一片愴然悲傷,若湖水起瀾,一低頭,一滴清淚滑下。
雁舞仰頭看著他的眼淚,一時間心神痴迷。唇無聲地翕動:凰羽,這怕是你最後一次為我流淚了。
現在的凰羽,只是個魂魄。凰羽便是那涅槃中遭遇意外的羽族之尊——鳳凰。人有七魂六魄,神族亦是如此。凰羽的七魂六魄散開后,散落於四澤八荒,不知所蹤。羽族人將鳳凰的肉身置於三梵蓮的花苞之中,得以三百年不腐朽。羽族千方百計尋找凰羽的魂魄,以期讓尊主復生,卻不得其法,一塊碎片也沒有找到。眼看著期限已到,鳳凰尊主的肉身就要灰飛湮滅。到那時,就算是佛祖降臨,也回天無力。
誰也沒有想到,有一個纖纖女子,三百年來苦苦奔波,已在這火焰山的洞窟之中,將凰羽的魂魄一片片集齊。
鳳凰屬火,火焰山是極熱之地,因此雁舞選了此處拼合他的魂魄。她還清楚地記得,她從西方大澤的惡魚「冉遺」腹中剖出七魂六魄中的第一魂,小心翼翼放入結界之中,看著他的身形影影綽綽出現時,她心中的悲喜若海滔一般將自己吞噬。
彼時,他的面容尚是模糊的,卻仍可看清眸中的潤澤縈縈。他透過結界望著她,問道:
「你是誰?」
「我叫雁舞。」她的聲音微微哽咽。
「我是誰?」他又問。
「你是凰羽,羽族之尊,鳳凰。」
魂魄不齊的凰羽,沒有生前的任何記憶,單純得若一張潔凈生宣。
他的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衫上,又問道:「你怎麼了?」
「沒什麼,一點小傷。」她望著他的身影移不開目光。終於又能看到他,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奢望。
三百年裡,她上天入地搜尋不止。隨著魂魄的一片片集齊,他的身影變得清晰起來,直至如實體一般。
每當她出門的時候,凰羽便陷入沉睡,吸取焰山精華,為日後的蘇醒養精蓄銳。當她回來,他便會醒過來,貼到結界的壁上,看到她身上添了傷,眼眸中澄澈的湖水便如潮汐起伏,清淚順頰而下。
「放我出去。」他揪扯著柔韌的結界想要撕破它。
「不行啊,你的魂魄出了結界便會散去,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呢。」
他透過結界望著她,眼中滿是疼惜:「我想出去照顧你。」
「我的傷沒事的。」她遠遠坐在地上,微笑著安慰。她摸出一片從閻羅煉獄中帶回的魂魄,放入結界,看著它融入他的身體,然後向後退去。
他的手忽然往前探了一下,像是要來握她的手,卻被結界彈了回去。他將手掌貼在壁上,垂眸看著她,低聲道:「別總是站那麼遠,站得近些,好嗎?」
她卻沒有吭聲,依舊是一步步退到壁角去,挨著牆坐下,拿出傷葯處理自己的傷口。
他的臉上浮起一絲傷心,問道:「雁舞,我以前認識你嗎?」
她果斷地搖了搖頭:「素不相識。」
「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是只雁兒精靈,是您的子民,救助尊上是理所應當的。」
他的眼中閃過失望。總是這樣,含糊其辭。
「把你的面具摘下,讓我看看你的模樣。」
她卻倚著牆壁,昏昏欲睡了。沉入夢境的時候,睫下滲出一星淚光。
凰羽遠遠看著她,眸光若迷失在清泉中的一抹月光,清寂而憂傷。
睡夢中的雁舞突然尖叫著醒來,滿地翻滾掙扎,似乎忍受著極度的痛苦!嘴裡不住地尖叫著:「好燙!好疼!饒了我……好疼……」
凰羽被關在結界里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卻是幫不上她一星半點,只能陪著她哭得一塌糊塗。
雁舞漸漸翻滾不動,叫不出聲來,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一個時辰之後,才悠悠醒轉,面色恢復,只是一番折騰之後,渾身虛軟無力。瞥一眼滿臉淚痕的凰羽,再暗暗掐算一下時辰,心中不由懊惱。又疏忽了時間,竟讓這每日必來的痛苦又暴露在了凰羽面前。
每日雞鳴時分,這煉獄般的痛苦都會發作一次。她向來是在這個時間段便小心避到洞外去的,可是也難免有疏忽的時候。凰羽每每目睹,便嚇得肝膽俱裂,追問她到底是怎麼了。
「痼疾而已,要不了命的。」她輕輕鬆鬆地說。
凰羽卻兀自疼惜得心若刀割一般。
……
今日,七魂六魄終於集齊了。
「你傷的很重。」凰羽說。
「無礙。」雁舞顫抖著手從懷中掏出那枚眼珠托在手心,對著凰羽笑了一下:「你的最後一魄居然落在了怪獸的眼中,當真是奇怪。」一邊說,一邊施術將第六魄從眼珠中剝離出來,是一團瑩紅的光。托著瑩光,小心翼翼地走到結界前,抬頭看著他,面具后眼中的笑意,隱著沉沉悲傷。
「凰羽,第六魄補齊,你的魂魄會回到肉身中,你便能復活了。你生前的記憶,也就會全部回來了。」說到此處,眼神一黯。
「雁舞會跟我一起回去嗎?」他問。
她搖了搖頭,嘴邊抿著凄涼笑意:「不會。我勞苦了三百年,好累,想歇一歇。」
「不行。」他的眸中泛起騰然怒火,「你必須去找我。」
她微微一笑,鬆手,第六魄落入結界之中,與他的身形相融。結界之中猛然起了一陣旋風,凰羽的身影迅速消失。消散之前,隱隱的一句話音飄蕩在空氣中:「我一定會找到你……」
雁舞跌坐在結界外,目中一片空洞。一滴淚水滑下,在頰上留下銀色的痕。唇微微翕動,喃喃吐出三個字:
「對不起……」
神智一陣恍惚,身周似起了一陣小風,銀箔面具化為灰燼,露出底下美艷的面容。
她一直逃避他要她摘下面具的請求。
她不敢。
在找到他第一片魂魄之初,她便帶上了面具。因為她知道,他一定不會願意看到她。後來才發現不全的魂魄並沒有記憶,根本不會認出她。但她還是戴著。只是,僅僅是為了自己而戴。不隔著這層假面,她無顏面對他。
整個身形水影般晃了一晃,亦如輕煙散去。
身形再聚起時,已不是在火焰山的山洞之中,而是立在冥火森森的幽冥河畔,一道石橋通往對岸,橋頭書寫著「奈何」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