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 罌粟花畔桂樹青
第40章番外罌粟花畔桂樹青
中秋將近,天上月亮日漸滿盈,桂樹梢的金黃小花悄然綻放,廣生殿的仙家園林里暗香浮動。
桂樹枝上懸了一塊月光石,散發出瑩白光芒,照映著樹下木案前讀書的男子。儒袍淺青,容顏俊雅,正是趁著夜間清靜讀書的青帝伏羲。這些日子他的廣生殿里實在是鬧騰了些,這片刻的月下清閑也是難得的。他伸手端起茶杯將杯中已涼的殘茶飲盡,落入茶中的桂花粘在舌尖,抿出一縷甜香。
目光落在書上不曾移開,他用手指在桌上叩了兩下:「添茶。」
等了一會兒,也沒有侍女上前倒茶。他這才從書上移開目光,左右張望了一下,發現平常身邊伺候的侍女們一個也不見了——定然又是被那位祖宗喚去了。不遠處的蓮塘那邊,傳來一陣喧鬧的歡聲笑語。他的園林素來清雅靜謐,多年不曾這般吵鬧過了。憂愁地嘆一口氣,他站起身來,踏著月色信步走去。
池畔坐著薔薇花精,懷中箜篌樂聲如銀色水滴在空氣中悅耳地滾落,池中睡蓮朵朵綻放,紫衣的睡蓮花精在水面輕盈起舞,薄紗長袖妙曼舒展,美不可言。池邊的景觀石上圍坐了一圈各種花草精靈,正看得興起,一邊看還一邊嗑著瓜子聊著天;睡蓮舞到精彩處時,花精們紛紛鼓掌,叫好聲此起彼伏。
岸邊一塊大石上的一角小亭之中,擺了一張錦緞軟椅,本是青帝隨身侍女的那兩個丫頭正伺候在軟椅兩側,一個執扇,一個端茶,一邊欣賞著歌舞,已然將她們的正主子忘到了腦後。青帝不由得蹙了眉,踱到亭邊,眼鋒朝那椅上掃去,卻意外地看到椅子是空的。
侍女們見他來,連忙拜下,笑嘻嘻道:「罌粟果然把殿下帶來了。」
青帝一怔:「什麼?」
侍女似是忍著笑:「殿下月下佩花,十分風雅,分外別緻。」
青帝更不解了。池邊圍著的花精們發出一片竊竊笑聲。
他愣了一愣,終於反應過來,抬手一把抓住耳邊髮際別著的一朵大紅花。罌粟在他指間發出一聲尖叫:「輕點輕點輕點!碎了碎了碎了!」
他捏著花兒,惱火道:「又來這一套!警告你一百遍了,不準隨便跑到我的頭上來!」
見他生了氣,圍觀的花草精們見勢不好,紛紛溜走回到草木上去,撿起各自的職責:有的負責花枝美艷,有的負責香氣幽幽。水面上舞蹈的睡蓮也嚇得「嗖」的一聲鑽到花里去,裝作一朵本本分分的睡蓮。
「嘖嘖,你看看,把大家都嚇跑了,你好沒意思。」罌粟花枝一挺,從他的掌握中脫出,落在錦緞椅中,化成一朵更巨大的花頭。雖然它連個人形都沒有,卻憑著幾片葉子硬是撐坐出了個人樣。它懶洋洋地伸展了一下,道,「好無趣啊。我是看你整日里悶頭看書,太無聊了,就趁著夜色美好,把園中花精們召集起來,唱個歌,跳個舞,給你解解悶,沒想到你這般不領情。」
「我謝謝你啊。」青帝哼了一聲,「看您說的,好像是為了我一樣。殊不知自從您來到長生殿,每天不是聚樂,就是聚賭,把我個清靜的園子搞得夜夜笙歌,烏煙瘴氣。我家一個個單純美好的小花精們,都被你拐帶壞了。」
「哎呀,你小子倒敢抱怨!」罌粟的一片葉子在扶手上「啪」地抽了一下,「我倒是想遠走高飛,還您清靜,是誰硬要把我囚禁在這個無聊的地方的?是誰?是誰?!」
青帝沒話說了……
沒錯,這尊難纏的前鴆神化成的暴走花精,正是他親手捏著帶回長生殿的。真後悔啊,為什麼要答應九霄照看這朵破花啊。
凰羽與九霄大婚之後,這朵罌粟就整天不幹別的,只管趴窗戶、聽牆角,千方百計地窺視新婚小兩口的二人世界,活生生變成了一朵變態奇葩。某天它被九霄抓了個現行,把它倒拎在手裡甩得花瓣凋零……它惱怒又委屈地咆哮道:「你以為我稀罕看你們兩個膩膩歪歪!我還不是盼著你們趕緊生兩個蛋,繼承羽族和鴆族的王族香火!」
它為兩族的未來操碎了心,九霄卻毫不領情。恰巧青帝來梧宮拜訪,九霄就將花朵往他懷中一丟:「伏羲,拜託你照料這朵花。」
於是,青帝離開梧宮時,手中執了一朵艷麗罌粟。稀奇的是這朵罌粟一路嘶聲大叫:「你敢趕我走!我饒不了你……凰羽你要努力……九霄你肚子要爭氣……早日生蛋!記得要生兩個!兩個……」一路引得羽族族人紛紛側目。
青帝把罌粟帶回東方天界廣生殿,在園林里找了個地方,挖了個坑……
別在他耳邊的罌粟觀望一會兒,明白過來,怒道:「你要活埋我?!」
他的花鋤一偏,險些鏟到腳趾上。
「你現在是一棵花兒,我是要把你栽在這裡。你看這裡日晒充足,土壤滋潤……」
罌粟「嗖」的一聲從他的耳畔躍下,一蹦三跳地逃開:「我不要被栽在地上!我好不容易擺脫鴆神那個桎梏重重的身份,從此以後要做一朵自由的花兒!」
「花兒哪有自由的?你不要亂跑好嗎?樣子怪得很……」
這朵罌粟也不是不能化成人形,只是化成人形就是九霄上神的模樣,免不了暴露天機。因此也不用別人叮囑,它就自覺地維持著一朵花頭的模樣,只是動作起來模樣的確是詭異了些。
罌粟可不是他青帝能管教得了的。它雖然不再是鴆神,靈力也薄弱得很,但上神的架子還在。青帝也盡量地容忍它,心裡說就當成一隻花精養著就是了,反正他這園子里花精多得是,也不多它這一隻。
很快他就明白自己想得太簡單了。這朵花兒花了三天時間,降伏了廣生殿中所有花草精靈,橫行霸道,稱王稱霸,園子里機靈的花精都變成它的僕從,稱它一聲「罌粟尊主」,最漂亮的牡丹精都負責給她捏「腿」——捏的不過是一段花梗而已。它還時不時地聚個戲場、擺個擂台、設個賭局什麼的,喧嘩異常,廣生殿萬年的清靜毀於一旦,青帝想安靜地看會兒書還得找個角落躲著。
它卻不肯放過他,使盡各種小手段誘他出來與眾花精同樂。
青帝覺得頭疼得很。這時候來了根救命稻草:炎帝賀十五萬六千歲壽辰,發來了請帖。青帝從未如此開心有人請吃飯,他騎著白鹿,提前三天就上路了。臨行前他叮囑守衛嚴加看守罌粟,不得讓它離開廣生殿。除此之外,就算它把神殿拆了……他也無可奈何。
青帝拍了一把白鹿屁股,一溜煙地逃出數百里,心情無比輕快。
廣生殿的正主逃了,罌粟就更加肆無忌憚,每日里花樣百出地玩耍。只是廣生殿雖大,有趣的人卻少,遠沒有昔日里跟九霄在一起時拌嘴打架來得有意思,唯一好玩的青帝也開溜了,罌粟感覺一天比一天沒意思,想要到外面四處逛逛,又被守衛看得死緊,它一朵靈力薄弱的花兒逃不出去。
在青帝前去赴宴的第六日,廣生殿里忽然來了客人。
罌粟得到這個消息,興奮得花頭都炸得比平時大了一倍,如同孩童聽說有新玩具,也不問來人是誰,一蹦三跳地就往前廳蹦去,慌得伺候它的薔薇追在後面喊:「尊主莫要這樣跑去,會嚇著客人的……」
罌粟可不管這些,直蹦到廳里去。正恭敬地站在廳中等候的客人見一朵一人高的大紅花跳到跟前來,唬得險些坐在地上。待回過神來,他捂著心口道:「哎喲,這不是九霄上神養的那朵花精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此時罌粟也認出來了,來的是熟人——司命星君。
它發自內心地欣喜——實在是太無聊了,看到熟人尤其開心。它熟絡地拿花葉子拍了拍司命的肩膀:「好久不見,我想死你了!快請坐,來人,上茶。」
司命星君忐忑地坐下,看著這朵罌粟端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對侍從頤指氣使,儼然主子一般,不由得心生迷惑。沉默一會兒,他擔憂地問:「青帝他……還好嗎?」
「那小子去南方給炎帝賀壽了,你有什麼事,儘管跟我說。」
司命星君聽它把東方天帝稱作「那小子」,心中尤其惶恐:「我本是來拜託青帝一點事,殿下既不在家,那就下次我再登門拜訪,在下告辭……」
忽然頭頂一片陰影籠罩,他抬頭一看,那朵巨大的花頭伸了過來,黑色花蕊做出一個頗是陰森的微笑表情:「說說看嘛,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不必了……」
「你瞧不起我?」罌粟的氣場越發陰森了。
「不敢不敢。」司命星君擦擦暗暗冒出的冷汗,賠笑道,「在下就是想求青帝在九霄上神那邊說個情。」
「哎,這個忙我尤其可以幫啊。我在九霄那邊可是大紅人!哦不,大紅花。不瞞你說,在九霄上神面前,我的面子可比伏羲大。」
「真的?」司命星君很是懷疑。這罌粟再得九霄的寵,也不過是個寵物,面子怎麼可能大過青帝?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罌粟得意道,「我敢抽九霄的臉,伏羲他敢嗎?」
這倒是真的。司命星君親眼見過九霄上神跟這朵罌粟扭打成一團,而九霄並沒有手起掌落把它滅了,可見其在上神心目中地位之重。想到這裡,司命星君信了,苦著臉道:「是這麼回事。我無意中一不小心知道了九霄上神的一點小秘密。雖然上神說了會放過我,但我思來想去,以上神的行事作風,以後必會找機會殺我滅口。其實我這人膽子特別小,是萬萬不會把那秘密說出去的。還望您跟上神遞個話,留在下一條小命。」
說到悲情處,他雙膝一軟,就要跪在大花面前。罌粟伸出花葉子托住他手肘,慈祥地道:「好說好說,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
「果真?」司命星君激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不過……」罌粟的語氣頓了一下。
司命星君的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
罌粟道:「不過,我要求司命星君為我做一件事當作酬勞。」
「只要是在下能辦到的……」
「能辦到,此事唯有你能辦到。我在這個廣生殿里快要悶死了,你施個時光逆流之術,將我送往過去的時光里玩一陣子。」罌粟狀似隨意地說。
司命星君暗暗吃了一驚。對常人來說光陰如一條河流,只能往前奔涌,不能逆流而上。而作為司命星君,卻有一點特權,能捕捉這條時光之河隱秘的旋渦,將某個人送往某個時間。這件事極少有人知道,這朵花精是聽誰說的?
司命星君猶疑地看了一眼罌粟:「您果然見多識廣。可是您既然知道這個術法,也就該知道濫用此術是違反天規的,若是您回到過去,做了什麼事,造成歷史被更改,那罪責就大了。」
罌粟冷笑一聲:「你少來這套。你曾收過多少人間鬼界的賄賂,又有多少人借你的手穿越來穿越去,人間盛起穿越之風,還不是因為你濫用職權?信不信我在天帝面前告你一狀……」
司命星君冷汗都下來了,這罌粟為什麼知道那麼多!他嚇得急忙攔住它的話頭:「您要去往什麼時間,我答應就是。」
罌粟沉默一下,道:「我要去往十五萬年前。」
司命星君一愣:「十五萬年前?那時候混沌初開,神魔混戰,亂得很,你去那時做什麼?」
「那個時光里有我想見的一個人……你不要管那麼多,送我去就好。」
「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送你去容易,可你未必能活著回來。」
「少啰唆。你把時限定成……四百年,嗯,我去玩四百年就回來。」罌粟的聲音低低的,透著神往和思念。那個人,在那個時間出現了四百年,然後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十五萬年了,她都記不清他的樣貌了。再次見到那個人,是它漫長生命里最深的企願。
司命勉強答應了,站起身來,踱到離罌粟十步遠處,手捏指訣,施起時光逆轉之術。隨著司命手勢的揮動,罌粟看到身周的景物漸漸地扭曲變形,身體漸被奇異的吸力拉成扭曲的形狀。它緊張又激動——這就要回到十五萬年前了嗎?
門口突然傳來一聲驚叫:「你在做什麼?!」
罌粟透過變形的視野看到有人沖了過來,青衣俊顏,一臉震驚的模樣,正是青帝在這關口回來了。他不是過兩天才回嗎?可真會趕巧……別攔它,它一定要回去見那個人……心一橫,它一頭沖著空氣中旋渦的中心扎去,眼角模糊地掃到青帝也被捲入這旋渦當中……
廳堂中起的一陣旋風迅速消泯,空蕩蕩的屋子裡只剩下呆怔怔的司命星君。
「剛才是誰闖進去了?術法都被打亂了。」司命星君蹙眉回想了一下,忽然面露驚恐,「那個人好像是……青帝?糟了,闖大禍了……」
青帝原本是要兩天後返程的。可是昨日在炎帝壽筵上時,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總覺得要出什麼事情。於是他提前告辭,駕著快雲趕回廣生殿,一落地就到處找罌粟。及至趕到前廳時,他正好看到司命星君正在對著罌粟施什麼術法。罌粟的真實身份非同小可,他認定司命星君定是要對其不利,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便衝上去阻攔,不料被捲入了一個奇怪的旋渦之中。
他不知自己在一片虛空中飄浮了多久。身體彷彿被抽空,只剩下意識,他想要施法脫離這奇怪的地方,卻無法調動靈力,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眼睛可以看到景物,有無數模糊而混亂的影像,萬千繁華、滄海桑田像流水一般掠過眼前。他靜下心來,想了一陣,明白過來了——這是進到了司命星君的時光逆轉術中了啊。再想一想罌粟的性情,就連前因後果他都猜了個大概。定是罌粟閑得難受,纏著司命星君送它展開一場時光之旅的。他冒失闖入,也被卷進來了。那麼罌粟在哪裡呢?他往四周看了看,紛亂影像中沒有罌粟的影子。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甚至在這時光的河中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荒蕪焦枯的土地上,四周彷彿有很重的灰黃色霧氣,看不清遠處,望不到天空,只是頭頂的霧氣透著隱隱血色。空氣彷彿是凝滯的,帶著渾濁的味道。
終於抵達時光的彼岸了。這是什麼年份,什麼地方?他慢慢動了一下,想坐起來。突然「嚓」的一聲,一柄漆黑的利器貼著面頰插進泥土。他吃了一驚,定睛看那把利器。
這是一柄漆黑的三叉刺,透著濃重的煞氣。
這把兵器十分眼熟啊!他驚喜地抬頭,看到旁邊一塊赭紅大石上坐著一名紅羽少女。
是的,紅羽少女。她的身上覆蓋著紅色羽毛,權當衣裙,潔白的肩膀、手臂、腿兒都露著,雙足也是赤著的,纖細的腳踝上套著一隻骨鐲。
「不要動。」女子的眼睛緊盯著遠方的霧氣深處,並沒有看他,只冷冷地飈出一句警告,「你是我的俘虜。若是想跑,我便殺了你。」
青帝並沒有想跑,只仰著望著紅羽少女。顧不得避諱這女子有些暴露的打扮,他一臉震驚地看著她的臉,移不開目光。
紅羽少女觀望完畢,從石上一躍而下,兩條修長的光裸小腿立在青帝的面前。她伸手拔出支在他身邊的三叉毒刺,拿刺尖小心地挑了一下他的青布衣角,漂亮的眼睛里閃著迷惑:「你穿的衣服是什麼東西做的?」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仰望著她,喃喃地喚了一聲:「九霄……」
「九霄?我不叫這個名字,他們都叫我血鴆。」少女歪頭思索了一下,忽地笑了,笑容若最明亮的霞光照得人眼花,「這個名字不錯,以後我就叫九霄吧。」
「什麼?」饒是青帝英明智慧,也一時想不明白是什麼狀況。再加上這少女的容顏跟九霄一模一樣,他的智慧被衝擊成一團亂麻。
少女手中毒刺突然一翻,逼到他的咽喉,厲色道:「你是神族的姦細吧?走,跟我去見魔尊。」
青帝暈暈乎乎地站了起來,對抵在咽前的毒刺視若無物,目光只鎖在她那張明麗絕艷的臉上:「九霄,是你嗎?」
「嗯,以後我就叫九霄。」她說,又盯了他一眼,「你這個人有點奇怪。」毒刺又抵到了他的腰上,「跟我走。」
青帝茫茫然地走了幾步,看到遠處天地不分的混沌處,正在慢慢升起一個巨大的、血色的球體,幾乎佔去了半個天空。
「那是?」他眯眼望著。
少女奇道:「怎麼,這個都沒見過嗎?」
「那是太陽嗎?」
「太陽?我們都叫大火球。不過太陽這個名字不錯,以後就叫它太陽!你這人還挺會起名字的。快些走,等大火球……哦不,等太陽升到頭頂,我們兩個都要被烤焦了。」她用刺尖在他腰上輕抵了一下催促著。
青帝突然明白了身在何處,此是何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少女:「啊,九霄,是你啊。」眼睛里蓄了笑意,若清泉沁心。少女不由得一怔:「你是不是有什麼病?」
他的笑意更深了。
那個正在緩緩升起的大火球是遠古時期初升的太陽,他是來到了盤古開天闢地的創世之初,混沌之始。
十五萬年前。
「九霄,你多少歲了?」他問。
「哼,說出來嚇死你,我一千歲了。」她答道。
沒錯,這名少女正是真正的九霄,未來的鴆神,後來的罌粟。
炎帝曾經說過,九霄上神用一根紅羽化出的假九霄,其實是真九霄最初的模樣。此時,青帝仔細看了一眼身披紅羽的少女,真的呢,跟那個假九霄很像。
他是如此幸運,能夠逆流時光十五萬年,看到九霄最初的模樣。
他的眼角掃著她熟悉又陌生的容顏,嘴角噙著笑,由她押著前行。忽然,他望到前方大地裂開一道溝壑,深不見底,透著陰森之氣。他猛地停了腳步:「等一下,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見我們魔尊啊。」九霄道。
「你們魔尊?」青帝疑惑了。他回想了一下對洪荒歷史的了解。據史書記載,鴆神是神族炎帝的座下悍將,是魔族的對頭啊,怎麼事實有些不對?他打量她一眼,「你是魔族的?」
「當然了。」九霄眉一挑,「我是血鴆化成的妖,當然隸屬魔族了。少廢話,快點走……」她說著拿著毒刺作勢要戳他。
青帝冷不防出手,「啪」的一下,九霄手中就變得空空如也。她呆了一下,定睛看去,只見她的武器已被這個男人穩穩地握在手中,他的動作如此之快,是如何奪去的她都沒能看清。九霄急了,撲上去就搶,青帝輕鬆躲過。情急之下,九霄肩后的火色大翼都冒了出來,各種招式都使了出來,卻硬是抓不住青帝一片衣角。幾個周旋之後,她竟被他繞到身後捏住了兩個翅根,如何撲騰也掙扎不出。她急得眼淚都要冒出來了,怒罵連連。
青帝心中大爽。想那十五萬年之後的罌粟在他的神殿中作威作福,如今有機會收拾一下她的前身,也是有意思得很。而且現在這個九霄不過才千歲,靈力尚低微,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不要掙扎了,」他說,「九霄,你站錯隊伍了,你本應是神族的人。告訴我神族的營地駐紮在何處?帶我過去。」
「你少騙我了!」九霄一邊努力撲騰著,一邊尖聲叫囂。
青帝也不跟她廢話,掐著她的翅膀就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幾步他腳下騰起祥雲,疾速前掠。九霄見他騰雲駕霧,心知是遇上了高手,也不再掙扎,只把嘴巴一抿,頭別向一邊生著悶氣。
青帝拎著她馭雲飛了許久,只見腳下是無邊無際的荒原,天際是混沌不清的霧氣,倒是那巨大的太陽快要升到頭頂了。空氣越來越灼熱,九霄耐不住叫道:「快找個地方躲起來,我的羽毛都快要烤焦了啦!」
青帝心中也焦急,道:「你倒是告訴我神族在哪裡啊!」
「我比你還想知道啊!」九霄怒道,「勘察敵軍的陣營所在是我的任務啊!我要是找得到,早回去領賞了,哪能遇到你這麼個倒霉貨!」
青帝一想,說得在理。這上古的烈日真不是開玩笑的,他遂先壓下雲頭,帶著她避到一片赭色大石的縫隙中去。落下之後,在石縫中找到一處凹進的淺洞,二人避進去,背心抵著石壁,總算是躲得一片清涼。
九霄抱膝縮了縮身子,盡量離他遠些,怨怒地瞪著他。青帝的神色卻溫和得很,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個年幼的九霄,他總是忍不住微笑。
她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怒道:「你笑什麼!你不是我們魔族的,又連神族的營地都不知道,看你能馭雲飛行,也不是人族,你究竟是誰?」
「我……我是來此遊玩的。」他說。
據他所知,司命星君的時光逆流之術是有時間限制的,把人送到過去的時光里,到了那個限定的時間之後,會回到自己的世界。只是不知罌粟要求司命設定了多少時長。一年?十年?不知道。反正遲早會回去的。他在想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就抱了「到此一游」的輕鬆心態。他也清楚這時光逆流術有極大的風險:人在過去的時空里如果貿然干涉一些事,會導致歷史被更改,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來到此處后他本想盡量只做個旁觀者。可是當他聽到九霄自稱魔族的人時,他還是忍不住出手了。
歷史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啊,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外面巨大的太陽到了正當空,他們甚至能聽到土地被炙烤得焦裂的聲音。他們所處的山隙雖然曬不到,熾熱的空氣還是一團團地襲來,悶熱難當。血鴆是從烈焰中化生的精靈,這點灼熱並不在意,而常年生活在空氣清潤的東方的青帝卻感覺十分不適,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了。
九霄瞥一眼他額頭冒汗的模樣,說道:「過一陣就好了。」
青帝只覺得十分難挨,捏了個指訣,指間升起一朵小小的青色雲朵,升到二人頭頂,投下一小片涼意,頓時舒爽多了。九霄驚訝地看著,張圓了嘴巴:「這是什麼?」
話音剛落,雨點從雲朵里落下,落在她的臉上,冰涼沁膚。
「啊!雨!」她欣喜地伸手去接雨珠,還探出舌尖去接,抿著嘴巴嘗了嘗,開心得眼睛都閃著光,不可思議地盯著青帝,「你竟會招雨!」
「這不是招雨,只是一個納涼的小術法。」他微笑著看她。此時她的神情如單純的孩童。難以想象在以後的數十萬年裡,她是如何一步步變成那個霸道張狂、不可一世的鴆神的。他更無法把眼前這個少女跟後來那朵壞脾氣的罌粟聯繫起來。
她著迷地伸手感受著細細雨絲,低聲道:「我很久沒見過雨了。上一次下雨是在二十四年前。那場大雨變成一場大洪水,數十天才退去,人族和走獸幾乎滅絕。」
青帝知道洪荒時期天地未清,氣候極端惡劣,不是極旱就是水災。而造成這一切不僅僅是自然形成的,也是神、魔兩族長期的惡戰所致。魔族的行事方式是消滅一切異類,將神族、人族盡數屠滅,佔領這個世界。而剛剛出現的弱小人族是受神族庇護的。
他看一眼九霄,道:「你不是魔族的嗎?為什麼要痛惜人族的存亡?」
她紅了臉,頂嘴道:「我哪有!好吧,其實我覺得人族挺可愛的,我不懂魔尊為什麼要滅了他們。」
「九霄,你心存善念,本就不是魔族的稟性。你應是屬於神族的,去投奔神族吧。」
她不服氣地撇了撇嘴角:「我才不信。我是妖,所以一定是魔族的。」
「妖並非魔。魔由心生,你心中有善,所以不是魔。」
「什麼是善?我只知道對和錯。為魔族儘力,爭取領地,讓我族生存下去才是對的。」
「我告訴你什麼善。」他說,「善就是憐惜之心。你對人族的憐惜之心發自本性,這是毋庸置疑的。你問一問自己的內心,對於庇護弱小人族的神族,難道沒有景仰之情嗎?」
她愣了許久,還是搖了搖頭:「我不能聽你的。我不能背叛魔族,魔尊會殺了我的。」
「你看,你對於魔尊是懼不是敬,你把自己歸屬於魔族,僅是因為你出生在他們的領地。」青帝說。
她又是愣了半天,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我不聽!你不要再說了!」她緊閉的眼睫顫個不停,透露了內心的激烈鬥爭。
青帝也不再說下去。
巨大的太陽漸漸偏沉,外面沒有那麼酷熱了。青帝收了雨雲準備捉著她繼續尋找神族的營地。他們剛要邁出去,外面突然傳來震耳轟鳴,如萬鈞雷霆滾落荒原。一瞬間狂風挾著沙石衝進山隙,迎面撲襲而來。青帝下意識地一擋,將九霄擋在身後,接著大袖一揮,以靈力彈出一層護體禁制,將二人罩在其內。
九霄躲在他身後揪著他的衣服,看著這層禁制驚嘆道:「哇,這什麼東西,好擋風啊。」
青帝蹙眉盯著山隙外瞬間罩下的無邊昏暗,問道:「你們這裡氣候變化都這麼突然嗎?這一陣怪風來得毫無徵兆!」
九霄道:「什麼啊,這不是風,是要打架了,定是我們魔族跟神族的軍隊遇上了,哎呀,我得去幫忙。」說著她就往外沖。
青帝一把揪住了她:「我可不允你幫魔族的忙。你老實待著,跟我一起看熱鬧就好。上古洪荒神魔大戰,我一直很神往呢。」
「什麼上古?」九霄聽得迷糊,青帝也不解釋,拉著她的手腕,撐著禁制走到山隙出口處向外張望。
此時巨大的夕陽正在漸漸沉落,整個世界都被濃重的夕照染成猩紅的顏色,混沌的異世被狂風和沙塵席捲,昏暗模糊的視野里可以看到重重惡獸魔影,青黑的巨刃如叢林般密集,魔戾之氣鋪天蓋地,魔兵如洶湧潮水般,大地隨著震耳嘶吼顫抖著。
雲霧深處迎來無數青甲兵士,他們正與魔兵混戰,廝殺聲響徹大地,一時間血液橫飛,腥氣瀰漫。
青帝是見過世面的人,也被這古戰場的宏大和慘烈震懾。半空里突然有一片紅光掠過。他抬頭望去,只見一頭火色麒麟背上騎了一名英武的年青將領,身披金色鱗片製成的戰甲,手執武器,威風凜凜,所至之處的魔兵被雜草一般齊腰斬斷,麒麟的口中也噴出團團火焰,魔兵們在火焰中慘叫著化為灰燼。
青帝遙遙望了一陣,終於從兵器認出這個人來,驚嘆道:「那是炎帝!」此人用的那把兵器十分怪異,卻是很有特色:一把巨大的葯鏟。這把鏟子十五萬年後炎帝他老人家還用著呢,真是結實耐用啊……
身後的九霄譏笑道:「什麼炎帝啊?真沒見識。那是神族的大帝,神農。」
他這才想起「炎帝」之號是後世天帝所封,現在的炎帝只是神農。
這一場惡戰持續了一日一夜,在次日太陽要把雙方兵士曬焦之前,以神族略佔上風的戰果收兵,荒野鋪了一層屍體,血液經陽光熏烤,腥味沖得人噁心欲暈。這一日一夜間青帝看古戰場看得興緻盎然,九霄卻疲憊得很,倚在他的背上昏昏欲睡。
青帝見雙方退兵,拉著九霄,施了個隱身咒,追隨神農兵而去。九霄半睡半醒間被拖著走,已是忘記了反抗。他生怕跟丟了,暗暗馭起飛騰之術隨在那頭火色麒麟身後不遠處。眼看著大軍拐過一個山坳,他緊隨了過去。一轉過去,一道青黑鋒刃挾著凌厲勁風劈面而來,隱身咒頓時被破。青帝瞬間看清了襲來的是神農那把葯鏟,他靈敏地躲閃開,身後卻還拖了一個九霄,葯鏟銳鋒沖著她的面門襲去。
他大驚之下想要拉開九霄,卻已是來不及。眼看著葯鏟就要砍中九霄,他的心中一片冰涼,無比懊悔——錯來到歷史之中,本不該做任何干涉,卻多事地把這個時期的九霄拖進了危險絕境。難道九霄會因為他的失誤死在神農的手上?那麼後世不會再有九霄上神,不知有多少歷史會被改寫,多少人的命運會被改變……
一念未完,只聽「鏘」的一聲,一柄三叉毒刺抵住了葯鏟。
九霄也非等閑之輩,怎會坐視等死?青帝暗呼萬幸,想要開口解釋,卻見神農盯著九霄冷笑一聲:「魔族血鴆!」電光火石之間,他與九霄打了起來。
青帝連忙高呼:「神農請住手,我們並無惡意!」
神農熟知血鴆之毒,哪裡肯信,招式迅猛強勢。修為尚淺的血鴆很快招架不住。情急之下,青帝硬沖入戰團妄圖把他們二人分開,一邊喊了一聲:「我們是來投奔您的!」
只聽「噗」的一聲,血色飛濺。
神農收回兵器,後撤兩步,看著面前詭異的一幕。
九霄的毒刺透入了青帝的右肩,青帝的神情呆怔怔的,他不可思議地低頭看著刺入自己肩部的劇毒尖刺。
九霄也愣愣的,半晌才冒出一句:「……你沒事吧?」
「你……」青帝連氣帶傷,毒素上頭,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青帝被一陣鬧鬧嚷嚷的聲音吵醒,還有一聲聲沉悶的敲擊聲在旁側響著。身體彷彿有千斤重,頭痛得厲害,那敲擊聲如鎚子般一下下地敲打在他脆弱的太陽穴上。他蹙眉哼了一聲,艱難地睜開眼睛。
一個女人正拿著一塊圓石,一下下地槌著石槽里的草藥。四周的光線有些暗,依然可以看清凹凸不平的石壁。這是一個山洞。身底下是蓬鬆柔軟的觸感……是個草窩……
於是他知道了,他依然滯留在洪荒世界。
女人察覺到什麼,抬頭看向躺在草窩裡的人。青帝這才看清這個搗葯的女人是九霄。九霄問道:「你醒啦?」
他張了張嘴,嗓子干啞得發不出聲音。九霄急忙從洞口跑出去喊人了。
他努力撐著坐了起來。蓋在身上的一張獸皮滑下,他突然發現自己身上光溜溜的,一絲不掛。他抓著獸皮驚恐地遮住了胸口……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時九霄領著一個人從洞口走進來。他眯眼看去,是身穿鱗甲衣的神農。神農走到草窩前看了看他的臉色,探了探脈搏,轉頭對九霄道:「你的鴆毒著實厲害。我在他身上試了上百種草藥,總算是找到對症的了。你按這個方子再配些解藥,以後再誤傷別人也好及時施治。」
九霄點頭。
青帝此時仍然昏沉的頭腦捕捉到這些話,懵懂感覺哪裡不對:傳說中不是神農嘗百草嗎?怎麼變成神農讓他伏羲嘗百草了?鴆毒解藥……以後在數十萬年中九霄賜給中毒者的解藥,就是在他身上試出來的嗎……不,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的衣服,為什麼穿在九霄的身上……
只聽神農囑咐了一句:「多給他喝點水。」然後就離開了洞穴。
九霄捧著一個泥陶罐送到他口邊,嚇得他抱著獸皮往後一躲。九霄眉一豎,道:「神農大帝讓你多喝水,你沒聽到嗎?」
說完她硬扳著他的腦袋,把水罐的邊緣按在他口邊。青帝中毒無力,竟就這樣被灌了幾口,嘴角溢出的水沿著頸子一直滑到深處,九霄伸手就替他抹了一把胸口上的水漬。他渾身一抖,被水潤過的嗓子終於發出沙啞的聲音:「別碰我!」
九霄惱道:「我沒日沒夜地伺候你好幾十天了,現在讓我別碰?你以為老娘願意碰嗎?」
青帝一怔。怪不得一覺醒來肩上應有的刺傷都癒合了,原來他昏睡了這麼久了嗎?就這樣光溜溜地……
他驚慌地質問道:「你!對我做了什麼……」
聽到這話,九霄把罐子「啪」地一擱,一肚子怨氣滾滾而來:「你這個人,到底是哪裡來的傻子?一開始挾持了我到處找神族,我還以為你們是一路的。結果神農大帝也不認你,上來就打!打就打吧,老娘我喜歡打架!可是我們打得好好的,你衝上來摻和什麼!知不知道被老娘的毒刺叉到必死無疑?幸好神農大帝在場。為了你的這條小命,我……我……」說到這裡,她竟氣得眼淚都出來了。一跺腳,她扭身飛奔出洞。
青帝在後面虛弱地抬起一隻手:「你還沒有告訴我……對我做了什麼……」
三天以後他才可以站立,用九霄丟給他的一件獸皮縫成的衣服圍在身上,也只是從肩部以下遮到大腿根。雖然依然很暴露,但總比全裸好得多。這幾天九霄一直在生著氣,他始終沒能問清她對他做過什麼,心中著實糾結。
勉強扶著石壁走出洞外,他暗暗運氣試了一下自身狀況,經脈竟被鴆毒麻痹了大部分,無法運用靈力。想來是神農剛剛配製出的解藥,尚未能像未來那樣精純,達不到藥到病除的效力。
此處地處山野,山中有許多洞穴,人類就居住在這些洞穴之中。人們身穿樹葉編成的衣服進進出出,狩獵勞作,生機勃勃,一片祥和。他跟遇到的人打聽了一下,這裡原來叫作「陶地」,是被神族庇護的人族聚居地,也是神族駐軍休整的機密營地。
他找到了神農的洞穴走進去,神農正在研究一張繪在獸皮上的地圖。見他進來,神農指了指地上的一張豹皮讓他坐下。捲起地圖,神農打量青帝一遍,問道:「你是誰?從何處來?」
青帝想了一下,答道:「我叫羲,從異世來。」身處時間的亂流中,他不敢報上真名。上古時期的人族多用單字起名,他便只報了名字中的一個字。
神農問:「那是什麼地方?」
青帝深知天機不能泄露,只說:「是非常遙遠的地方。」
神農深深地看他一眼,也不再追問下去,只問道:「你既不想說就算了。我只想知道你是敵是友。」
「是過客。」青帝說。
神農盯著他看了一陣,終於收斂起鋒利的目光,點點頭:「那也好。至少因你得來了血鴆,我就暫不視你為敵。」
青帝一怔:「什麼?」
「血鴆沒跟你說嗎?她為了求我救你,答應歸降神族。鴆毒非常厲害,你的體質雖異於凡人,還是深受損傷。要完全恢復需得很久,不宜外出行動。我已囑咐衛兵,不允你走出陶地。」神農委婉地表達了因他身份不明,必須將他軟禁的意思。這倒正合他的意,他生怕自己無意的行為影響歷史進程,蝸居在人族領地中度過異世的時光也是不錯的選擇。
青帝走出神農的洞穴時,腦袋有些暈乎乎的,以至於都忘記打探九霄有沒有對他做過什麼。據他所知,洪荒時期尚未樹立有序的倫理觀念,九霄出身妖族,更是不按常理出牌的物種。他伏羲心中卻有無法逾越的規矩方圓,即使來到遠古也不能改變。他不過是來此的一名過客,不能與這裡的人發生過深的糾葛。
尤其是九霄……
這幾天以來,他看著她的臉,時不時地混淆,分不清眼前的九霄和未來的另一個九霄。
他站在空地上發獃的時候,一個手執長矛的人類男子從不遠處走過,他的眼角無意中掃到了熟悉的東西,目光落在那個人的腳上。
遠古人不應該是光著腳的嗎?連神農大帝都光著腳,為什麼這個人穿著靴子?
……還是他的靴子。
忽然又有一個小童從面前跑過,身上纏了一塊白色的布料。這個時期是沒有布料的。唯一的解釋就是……那是他的中衣……的一部分。還有豐滿的女子路過,胸部也纏著同樣的布料。
他的中衣到底是被幾個人瓜分了啊。
九霄端了一隻大果殼,裡面裝了些小堅果走過來。她打量他一下,道:「能走了?過來,幹活。」
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她突然停住腳步,回頭盯著他:「你笑什麼?」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嘴角忍不住彎出的笑意,微笑道:「為什麼搶我的衣服?」
她急忙抓住身上青袍的衣襟,警惕道:「我搶到了就是我的。」
他點頭:「好,歸你。就這麼喜歡嗎?」
「好軟的,穿著好舒服,也好看,比豹皮都要好看。」她喜滋滋地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你還有這種軟軟的衣服嗎?」
「沒有了。」
她惋惜地嘆了口氣:「早知道我就應該搶得再凶一點。你裡面穿的那一層白色的也很好看。那天你給抬到這裡沒一會兒,這些人類就像一群狼一樣撲上來把你身上的東西都剝去了,若不是我下手狠,連這一件也保不住。」
青帝想象了一下當時的情景,默默冒出一滴冷汗。
九霄帶著他回到洞中,讓他坐回他的草窩,把那盆果子放到他膝上。
「剝出果仁,我要拿去跟人換肉的。」
「換肉?」
「神農大帝說你要多吃一些肉食才有助恢復。我打的獵物你不能吃,所以要拿果仁跟人家換。」
剝著果子的青帝心中莫名地暖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才捉住話中的另一個重點,問道:「為什麼你打的獵物不給我吃?」
「有毒。」
九霄跪在地上,在石槽中一下一下地碾著藥物。青帝體內餘毒未清,還要再喝一陣葯湯。
原始的洞穴里響著剝果殼的輕裂聲和碾葯的聲音。青帝看她一眼,忽然覺得這樣的時光安靜而美好。
靜了許久,他出聲問道:「九霄,你為了我歸降了神族嗎?」
九霄的動作頓了一下,抬眼怒道:「不是為了你,是因為你!我與神農打鬥時,你當眾嚷嚷說是帶我歸降的,大家都聽到了!就算是逃回魔族,魔尊也會疑心我,不會留我性命的。除了歸降,我還有什麼別的去處?」說完她端著碾好的葯就往外走。
「你去哪兒?」
「去隔壁洞里借火種,給你煮葯!」她沒好氣地離開了。
他這才記起這個時期的人們是靠保留雷擊留下的火種來燒火烤肉的。倚在他的草窩裡,他嘴角浮起笑意。
他不知道自己的到來多大程度地改寫了歷史。好在血鴆歸順了神族,為神農效力,這件歷史上的大事是沒有偏離軌跡的。也不知什麼時候司命星君的術法會解除,在那之前,他需得更加小心、更加低調一些。
啃著九霄拿果仁從鄰居家換來的一塊烤野羊腿的時候,神農過來了。
「血鴆。」
九霄不滿地瞅了神農一眼:「我叫九霄。」
神農點點頭:「名字不錯。」
「他給我起的。」她指了指青帝,喜滋滋地得意。
神農說:「我們與魔族會有一場大戰,明日隨我出征。」
九霄神情一頓。她本是妖族,妖的本性中有比其他種族更固執的忠誠。她在被迫無奈的情況下歸降了神族,但在戰場上要與自己原本的族人刀鋒相向,她真的能做到嗎?
神農道:「血鴆的能力之強我是知道的。能得到你的加入,我十分珍重。你既已歸順我族,我希望你在戰場上能為我族盡十分之力。羲留在陶地等你從戰場歸來,我會命人照料他。若你不回來,我就不會留他。」
他的最末一句語氣中透了冷意。青帝知道這一句「不會留他」,是不會留他的命的意思,已是將他當作了要挾九霄的人質。
九霄瞥了青帝一眼,神情有些冷冷的。沉默一會兒,她起身走出洞去了。
青帝嘆了一口氣:「大帝,您確定以我做人質有用嗎?」
神農道:「當初看她求我救你的急切樣子,還有後來你昏迷時她對你的悉心照料,我覺得是有用的。」頓了一下,神農臉上又現出猶疑,「不過看她今日的反應,我也不確定了。」
「那如果她真的不回來,你果真會殺了我嗎?」
「當然,我一向言而有信。」
青帝默默地想流淚了。他懷疑上天是發覺了他這個誤入歷史淵流的異數,要借神農之手滅了他。
直至夜間九霄才回來,朝洞穴深處她的草窩裡去——那裡是她的床榻。
黑暗中,睡到一半的青帝聽到腳步聲醒來,喚了一聲:「九霄?」睡意浸得他的嗓音慵倦而喑啞。
「嗯?」她應了一聲,循聲走到他的草窩前,習慣性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怎麼了,不舒服嗎?」他中的餘毒還是時不時地發作,夜間尤其厲害些。可是他的額頭觸手溫暖,並沒有異常。
「沒事啊,睡吧。」
她轉身就走,手忽然被捉住了。
「魔族暴戾兇殘,違反天道,落敗是遲早的事。」
「你不就是怕神農殺了你嗎?」九霄譏笑道。
「嗯,怕得很。你會回來嗎?」他問。
她沒有回答,從他的掌心裡抽出手,回到她的草窩裡去。
青帝不再說什麼,儘管他知曉未來,還是感覺歷史充滿了變數。他心中有些忐忑,在輾轉反側中睡去。一覺醒來的時候天已亮了,九霄的草窩空空的,想必是已隨神農奔赴戰場。他的心境也變得如這個洞穴一般空蕩蕩的。
忽有一個八九歲的小娃娃跑了進來,黑黑瘦瘦的,手中抱了一個陶罐,嘴巴里嚷著「好燙好燙」。他一把將罐子擱在青帝的草窩前,把燙紅的小爪子舉到嘴巴前拚命地吹。
青帝看那陶罐里盛的葯湯是他每天要喝的,笑道:「是大帝安排你照料我的嗎?」
「不是,是九霄姐姐拜託我的。她說大帝太忙了,恐怕會忘記這些小事,所以就親自拜託我了。我家就在隔壁洞里,姐姐常拿東西換我烤的肉。」小娃娃一邊說著一邊蹭到他的草窩裡坐著。他注意到這小子的腰間圍的一塊髒兮兮的布片好像是他昔日中衣的一條袖子。
抿嘴笑了一笑,他捧著罐子喝葯。葯湯雖是燙的,飲下去的瞬間卻變得冷徹五臟。
以極寒藥物抵銷火性的鴆毒,本是解藥的藥理所在。小娃娃看他冷得發抖,趕緊扯了獸皮替他圍上。寒意慢慢消退下去,他感覺好受多了,問那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作堯。」小娃娃說,「你歇著,我去打獵,烤肉給你吃。」
說完他一溜煙地又跑了出去。留下青帝呆怔怔的。
堯?難道是未來的堯帝?
一整天過去了,堯才從外面回來,一臉沮喪的模樣:「我什麼也沒有打到。兔子跑得太快啦,我肚子又餓,沒有力氣追。」
連只兔子都打不到,今後如何擔當起人類部落統領之位?青帝暗生擔憂,道:「沒關係,我體質與你不同,數日不進食也不會飢餓,你快自己去尋些吃的,吃飽就好。」
堯搖搖頭:「不行。九霄姐姐說了,你有病在身,不能餓著。」他從懷裡摸出一個青果,「咔嚓」掰開兩半,遞給他一半,「這是我母親分給我的晚飯,咱們一人一半。」
一大一小兩個人在草窩裡相對而坐,啃著青澀的果子。看著人族未來的領袖黑瘦的模樣,青帝心中頗為憂慮,道:「明日我教你捕獵吧。」
堯懷疑地打量著他:「你自己病得走路都走不快,哪有力氣拿著石錘和長矛追趕獵物?」
「捕獵未必一定要用蠻力的。」
「真的嗎?」小子眼睛都亮了,「怪不得九霄姐姐說你其實很厲害。」
他的動作頓了一下:「嗯?她說什麼?」
「九霄姐姐說,你是會法術的人,能馭雲飛行,還會召雨。全是因為被她所傷,你才變得如此病弱的。她說希望能快點醫好你,變回原來很厲害的模樣。」
青帝覺得口中酸澀的果子莫名有些甘甜了。
第二天清晨,青帝帶著堯進到山裡,找到許多胡麻,讓堯用石鐮割了一大捆背回部落,浸到旁邊的水潭中。
堯好奇地問:「泡這些草用來做什麼啊?」
青帝道:「這種草叫作胡麻。漚浸之後,草莖鬆散了,經過一些處置,可以從中取得纖維。」
「那又是用來做什麼的……你不是要教我打獵嗎?」小子一頭霧水。
「正是為了打獵。纖維可以結成繩,織成網,用來捕鳥、漁獵,你不必到處跑,也不必跳到河中,就可以得到獵物了。還有,」他伸手扯了一下娃娃腰間系的那一塊破布,「再精細一些,還可以做成這種布料。」
小傢伙聽得目瞪口呆,彷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青帝忽然想到了什麼,頓時閉了嘴巴。他一時疼惜這孩子,竟忘記自己是時光的過客,把這些如同天機一般的知識傳授給了堯。因為上古時期還沒有文字,對於人類文明的記載很模糊,他也搞不清自己是否又改寫了歷史。可是……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部落,再看了看因為忍餓而尤其瘦小的堯。
上天既然把他送到這裡,就不應懷揣珍寶而深藏若虛。
想及此,他笑道:「小子,我再教你一招。何苦要每日打獵那麼辛苦呢?有沒有想過把獵物活捉,只要捉到一雄一雌,就可以圈養起來,讓它們繁衍幼崽,養大了宰殺食用?」
堯盯著他呆愣許久,驚呼道:「對哦!你是怎麼想到的?」
「你還可以把能吃的草木果實的草籽帶回來,留作種子,成片地灑在地里,就可以長出更多能吃的果實草籽……」
上古戰爭殘酷而漫長,神族大軍這一去數月之久,毫無音訊。
這期間青帝倒是教會了人族許多東西。人們學會了用網捕鳥、捕魚,捕獵收穫大增,忍飢挨餓的情況緩解了很多。牲畜欄里的一對野豬產下了第一窩小豬,種下的草籽也開始成片地發芽了。
但是以麻線織布這件事難住了青帝。織布這件事的大體流程他雖然知道,卻不精通,做出的成品只能稱作網,不能叫作布。不過部落中的女人們對此事極為有興趣,不斷地做出改進,終有一日她們能做出精美的布匹來。
青帝被人族奉為神明,人們事無巨細都來請教他,他也漸漸想通了一些事,儘可能地做出點撥。
堯崇拜地仰望著他:「羲哥哥,這世上有什麼事是您不知道的嗎?」
「有。」
「是什麼?」
「我不知道九霄什麼時候回來。」
「羲哥哥,你喜歡九霄姐姐啊?」
「哪有,不要胡說。」他的臉忽然紅了。
堯眨巴著眼睛:「我發現羲哥哥最不知道的事了。」
「是什麼?」
「你不知道自己喜歡九霄姐姐。」
「再亂說打你……」
堯「咯咯」地笑著跑開了。
青帝看了看天空,巨大的夕陽正緩緩地沉落。一個黑點突然出現在天際。片刻間黑點成線,線再成片,黑壓壓的,遮天蔽日。人們紛紛從洞穴中跑出來張望,恐慌不已。
不過很快就有人發出一聲歡叫:「神農大軍回來了!」
神農大軍凱旋。兵士一批批地進駐營地,直到半夜山谷中才漸漸靜下來。一直站在洞口的青帝沒有等到期盼的身影,卻等來兩名士兵,把他押入軍營的牢洞里。他被押走時部落里的人們跟在後面哭天搶地,堯哭叫得尤其響亮。
青帝在潮濕的牢洞里待了兩天,神農才得空過來一趟。
「羲,我聽說這段日子你為人族做了些了不起的事,我對你的智慧十分欽佩。」
「過獎。」
「不過,九霄陣前脫逃了。」
「我料到會這樣。」青帝答道。
「為什麼這麼說?」
青帝微微一笑:「她本不是輕易背叛的人。」頓了一下,他又道,「那種容易背叛的人,您也不會願意納入旗下的。」
神農沉默一下,道:「道理是沒有錯。可是她既不肯為我方所用,就是勁敵,我必須除掉她。」
青帝心中不免一陣焦灼,暗暗提醒自己歷史上鴆神遲早會歸於神農的陣營。他道:「她會回來的。」
神農點頭:「我也覺得有希望。有你這個人質嘛。」
「哎?」
「我猜測九霄會帶魔軍襲擊此處軍營。彼時我把你押到陣前,以你的性命相挾,或許可以換她回心轉意。萬一我被迫殺了您,那也是無奈之舉,還請諒解。」
青帝不由得叫苦:「大帝,這件事讓我來諒解,也太為難了些。我的性命對九霄來說,必是排在種族利益後面的。」
「但願是你把自己估量得太輕。血鴆本領強大,哪一方擁有她的加盟,或許能決定最終的勝負。對不住了,我也是別無他法。」
「大帝,我記得您不是這般武斷的人啊。」
「什麼?」
他意識到失言,趕忙道:「人們都說您英明,難道除了我的性命,就沒有別的籌碼了嗎?」
「抱歉,確實想不出別的辦法。」
用這樣客客氣氣的態度通知他「死期到了」,青帝透徹地領略了早期神農有個性的鐵腕。
次日深夜,碩大的圓月皓然當空。沉悶怪異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彷彿是從地底傳來的惡魔的噬魂聲。重重魔影如陰雲般從月亮的邊緣升起,濃重煞氣很快布滿天空,月光被遮擋得嚴嚴實實,夜色一片昏暗。唯有陶地山谷中隱隱閃著幾團火光,那是人族部落保留的火種。
暗影中,魔尊的眼瞳散發著森綠的光。
「血鴆,是那裡嗎?」
九霄指了一下部落後方的山谷:「神族營地在部落後面不遠的地方。」
魔尊的嘴角勾出冷笑,舉起手中猙獰的巨弓,一聲令下,魔兵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如潮水般傾瀉過去。魔尊突然抬起彎弓,朝著人族部落的方向射出一支頂著綠色火團的火箭。九霄阻止不及,眼睜睜地看著人族部落瞬間被綠色火焰席捲。她驚叫道:「魔尊,您說過不傷害人族的……」
魔尊的弓上再搭上一箭,這次卻指向九霄的面門:「血鴆,人族與神族本是一路,就該屠盡殺絕。你在敵營待了一陣,是否已生異心?」
九霄眼眶幾乎滴出血來,她沒有答話,扭身就沖向部落的那一片火海。魔尊的眼中閃過森寒的光,松弦,火箭直直地射向九霄的背心。背後的火箭呼嘯而至,她不是沒有能力躲閃,而是一剎那她覺得自己不知該何去何從,不知該如何活下去。
在逃離神族軍營,回到魔族之後,她的心裡不是沒有掙扎過。可她還是認為要做該做的事,把她所隸屬的魔族領到神族的軍營駐地。
這無疑能在魔尊面前邀一個大功,在這大功面前,她提出放過弱小無害的人族部落這種條件,魔尊應該會答應。
他果然答應了,卻瞬間反悔。
昔日人族部落中女子婉約的身影、孩子的笑臉閃過眼前,還有這個時候應該睡在洞穴中的那個人,被她的鴆毒封著靈力,哪有能力逃出這片綠色的火海?
橫空突然衝出一道火色,攔截在九霄背後。九霄聽到異動,回頭看去,只見一頭龐大的火麒麟張口噴出火焰,魔王的箭在它的臉前化為灰燼。
那是神農的坐騎!
九霄愣了一下,沖向部落的身形也頓住了。這時四周突然殺聲震天,山谷中傳來魔兵的喊聲:「不好!中埋伏了!」
外圍不知何時湧起的雲層里滾滾雷霆明明滅滅,萬千神軍青甲時隱時現。火麒麟奔回去,身披銀甲的神農躍上它的脊背。他手中藥鏟一揮,千軍萬馬踏著雷電,以覆沒一切之勢朝著圈套中的魔兵包抄而下。
九霄看著一場混戰在身周展開,神情有些愣怔,不知該何去何從。
神農的朗朗聲音突然傳入耳中:「九霄,你應為誰而戰,還想不明白嗎!」
她的眼神突然一厲,背上展開火色大翼,手中祭出三叉毒刺,直直襲向魔尊。
一場惡戰持續七日七夜,魔族折兵五成,魔尊見敗局已定,帶著剩餘部隊回撤。神族追擊一陣,又擊斃魔兵近千名,大勝而歸。
從戰場上下來的九霄收起背上羽毛凌亂的翅翼,顧不上擦去臉上的斑斑血跡,就衝進她之前居住過的山洞。洞里已被魔火燒燎得烏黑,連兩個草窩窩都燒成了灰,什麼也沒剩下。
她慌慌地衝出洞去,劈面遇到了神農。
她急忙拉著他問:「大帝,羲呢?」
神農的神色淡淡的:「九霄,我很欣慰你能回來。」
「是,我回來了。那麼羲呢?」
他嘆息一聲:「可惜的是你回來得晚了些。記得我說過你不回來就會處死他嗎?我一向言出必行,你了解的。」
「你……」九霄目眥欲裂,手中「呼」地祭出三叉毒刺,就要朝神農招呼過去。
旁邊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堯!抓住那頭鹿!」
她的動作滯住,忽地轉頭看去。先前躲藏在山坳里的人族正陸續走出來,她在人群中遠遠地看到羲的身影。他穿了一件野羊皮的短衣,正跟那個叫堯的小童奮力地控制住幾頭梅花鹿。那個人抓住一頭雄鹿的角,抽空朝這邊看了一眼,瑩黑的眼裡含著笑。
她收起毒刺,瞪了神農一眼,徑直走向青帝,一腳朝他屁股踢去。他笑著躲開:「喂,差點被你害死了,你還踢我!」
她咬著牙不答,追著他執意要踢一腳,淚珠都不知不覺地甩了出去。
那幾頭鹿只剩下堯在管,他人小手短掌控不住,幾頭鹿四散奔逃,慌得小子大叫:「鹿跑了——不要打情罵俏了——幫我抓鹿呀——」
陶地已經暴露,雖然魔族此一役受到重創,但也可能捲土重來。為防萬一,神族決定放棄這塊營地,陶地部落的人族也跟著部隊一起遷移。
部落一共就百多個人,跟在軍隊的末尾行進。這個部落不是第一次遷移了,這一次比從前多了許多行頭,像捕獵的網、耕作的農具,這都是青帝教他們製作的,還有許多雉雞、鹿、野豬一類的馴養的牲口。行軍的途中,有更多的人族部落加入到隊伍中,尋求神族的庇護,一路上鬧騰騰的好不熱鬧。
青帝體弱,不能長時間步行,就騎了一頭大梅花鹿代步。對於馴鹿他是很有經驗的。
旁邊跟著堯,小手裡牽了數頭牲畜。他時不時地抬頭問:「羲哥哥你渴不渴?你餓不餓?」
「堯,你還要看管牲畜,就不要伺候我了。」
「不行,九霄姐姐叮囑我要照顧你的。」
青帝睨他一眼:「你跟她說你忙,讓她過來。」
「不行,她現在是大帝座旁的主將,沒空照顧你的。」
「哎,現在又沒打仗,不過是行軍嘛,你去喊她。」
「好。」堯把繩子交到旁人手裡,邁著小腿飛奔到隊伍最前方……
過了一陣,他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九霄姐姐說她沒空。」
「她在忙什麼?」
「忙著走路。」
「在哪裡走不是走?來隊尾也是一樣走嘛。」
「有道理哎……」
「再去喊她。」青帝微笑著說。
「好……」
就這樣,堯被支使著第四次跑到九霄面前的時候,發怒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帶著哭腔道:「你們不帶這樣欺負人的!我不跑了!累死了!姐姐,求你過去吧!」
旁邊麒麟背上的神農瞅她一眼:「我看你還是過去吧……」
「是。」九霄無奈地抱起撒潑耍賴的娃娃,展開大翼飛到隊尾,落在梅花鹿的旁邊,對青帝道,「你怎麼能這樣欺負小孩?」
他答道:「明明是你在欺負他。」
堯怒而插嘴:「是你們兩個一起欺負!兩個!」說完他怒沖沖地去牽他的牲畜了。
青帝忍不住笑,睨了她一眼:「你沒有坐騎,換你騎一會兒吧。」
「不要。我有的是力氣。」她面無表情地回道。
他嘆一口氣:「九霄,明明是你將我丟下,任大帝把我撕票的,若不是我給大帝策劃了空營誘敵之計,此時已經沒命了。為什麼你整天一副生氣的模樣,好像是我得罪了你?」
她的心中越發鬱悶,低聲道:「我是在生自己的氣。」她不肯過來,正是因為覺得無顏面對他。
青帝看著她道:「我並沒有怨你。你為魔族效力時,就應當做那樣的選擇。今後你歸於神族,亦會成為心有大志的將領。求大局而舍小節,是成大事者應有的心態。現在的你是這樣,將來的你也會是這樣,我了解你。」
她沉默半晌,道:「你叫我過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也不是。」他說,「就是想陪你走一會兒。也不知道能陪你走多久。」
「什麼?」她面露疑惑。
他卻不再說下去,只道:「我騎鹿,你步行,感覺彆扭得很,你便現出小紅鳥原身,蹲到鹿角上來歇歇腳好嗎?」
她吃了一驚:「我從未在你面前現過原身,你怎麼知道我是只小紅鳥?」
「我說過我了解你。」
她狐疑地盯他一眼,還是現了原形,撲棱著飛到鹿角上蹲著。大鹿晃悠悠地向前走,青帝的目光落到小紅鳥的身上,嘴角隱現一絲微笑。他的神思不知不覺地飛去十五萬年後的那一天,他以金絲菩提罩捉住了一模一樣的另一隻小紅鳥,騎在白鹿的背上,也像今天這樣,悠閑地走了一段長長的路……
沌混初開的世界星辰不清,大地方向也難以分辨。但隨著行進,氣候越來越清涼,正午日晒也不算很強烈了。青帝判斷他們應該是一直朝著北方行進的。
最終他們落腳在一處臨水的山地里,氣候比之前的陶地更適宜人族居住。神農將這裡封為「唐地」。因為氣候適宜,他們不再找陰暗的山洞居住,而是在青帝的指導下以石塊、木頭和獸皮搭建房屋。
在幫青帝搭屋子時,神農特意過來叮囑:「搭得寬敞一些,他們兩個人住。」
青帝聽到了,神色一赧,道:「不用,只我一個人住。」
神農看著他道:「那九霄呢?」
「我已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人夜間照料了,請另給她搭一座屋子。」
「我知道你不需要照料了。我是說,你們還不成親嗎?」
他尷尬道:「我們沒有……」
「哦,對了,我記得你教過部落里的人,什麼血親不能通婚,嫁娶要以儷皮為禮。不成問題,儷皮我幫你準備。」神農大方地道。
「不是儷皮的問題。」他道,「我不能與九霄成親。」
「為什麼?你們又不是血親。」
「也不是因為血親……」
青帝不知該如何解釋。他是來自未來的人,不知道司命星君施法的時限,不一定哪個瞬間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回到原來的位置。而九霄的生命還很漫長,在今後的十五萬年她都將存在,他不能一直陪著她。就算是他在這裡停留很久,與上古時期的鴆神成親這件事,無論怎樣想,都匪夷所思。
「那麼,難道是你不喜歡她?」神農追問道。
青帝沒有回答,只道:「大帝,我跟您提過,我只是一名過客。」
九霄忽然出現,手裡拿著三叉毒刺,冷冷地盯了青帝一眼。他嚇了一跳,躲到神農身後去。神農也急忙安撫:「九霄,你聽我說……」
她哼了一聲:「說什麼啊?」她揮了揮手中恐怖的毒刺,走得遠遠的,用刺尖在地上畫了個框框,興緻勃勃地對著人們招呼道,「來來來,幫我在這裡建屋子。我的頂篷要用牛皮來封,要厚的!」
青帝和神農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默默地分頭走開。
唐地人族部落在神族的庇護下安居樂業。而神魔之間的大戰遠遠沒有結束,九霄時常要隨神農出征,一去就是數月或數年。再後來神族有了更廣闊的領地,九霄獨自率領一支部隊駐紮,回唐地的時間就更少了。
而青帝教會了人族更多本領,儼然成了唐地的神。堯長成健碩的青年時,毫無差錯地按歷史的軌跡當上了部落首領。
這樣的時光過了百年。青帝教會了人們以糧食釀酒。第一批酒釀成時,他打算自己先嘗嘗。山谷中桃花開得正好,他捧了一壇酒放在樹下的石桌上,轉身去找新燒的酒具。
回到樹下時,卻看到那罈子酒已一滴不剩。他無語地看著喝光他的酒的紅衣女子。
九霄把空罈子往桌上一擱,抹了抹嘴巴道:「這是你的水嗎?我剛回來,口好渴,拿起來就喝了。味道好重,有沒有毒?」
「什麼毒能毒得過你?」他抱怨地看著飲下一整壇酒都面不改色的人,轉身又去抱了一壇來,倒滿兩杯,把其中一杯放到她面前,「喝東西不要用罈子,要用杯子。女孩子還是要文雅些。」
她不屑地抿抿嘴巴,端起杯子來又是一飲而盡。然後她揪了一下自己的紅衣:「你看,這是剛才部落里的女人送我的。她們用顏料把織物染了色,好看吧。」
青帝剛剛飲下一杯酒,臉頰泛紅:「嗯,好看。」簡直明艷不可方物。
她盯他一眼:「咦?你的臉怎麼變紅了?」
他舉了一下手中的杯子:「這叫作酒。喝了是會醉的。醉了就會頭暈乎乎的,很舒適,臉也會發紅。」
「原來是這樣。」她摸摸自己的臉,「那我怎麼沒感覺?」
「哧,你是天下第一大毒物,別說千杯,就是萬杯也不會醉。」
她遺憾地道:「我連醉都體會不到。」
「也沒什麼好的。喝醉也有許多不好處。比如說會語無倫次,口不擇言,平時想隱藏起來的話也會不小心說出來。所以有句話叫作『酒後吐真言』。喝多了還會昏睡不醒。醒來后還記不清之前的事,整個人都會變蠢。」
「唔。」她的下巴往桌上一擱,「那你多喝點。」
剪水雙瞳近在眼前,青帝忽覺得一陣眼暈,分不清醉人還是醉酒。他急忙移開目光,一杯接一杯地把酒遞進嘴裡去。
她看他的神情越來越迷離,忽然問道:「羲,我問你。」
「唔……」
「你心中是不是有喜歡的女人?」
「嗯……有。」
她暗暗捏住了手指:「她是誰?」——是我嗎?是我吧?除了我,不可能有別人吧?
「我的妻子。」他含混地說,「她叫華衣。」
青帝醒酒以後,九霄已經離開了,必是又踏上了新的征途。他依稀記起飲酒時她問過一些話,還對他說過一句什麼。
記不清了。
他忽然抬起手來,捻了一下手指。指端彷彿有清涼濕潤的觸感殘留。是什麼?
他本以為九霄很快會回來,卻很久很久沒有再見到她。有多久呢……快三百年了。偶有戰報傳來,他從戰報的隻言片語中才能捕捉到些許她的消息。他知道她正所向披靡地行進在成為鴆神的路上。
某個平常的夜晚,神農百忙之中得了空,趁著月色來找他喝酒。二人月下對飲,神農訴說了一直困擾著他的疑惑:
「我族與魔族的爭鬥終有一天會結束,我也相信神族會取得最終的勝利。然而我認為最可怕的不是魔族,而是這個揣摩不透的世界。氣候變幻,天災難測,日月運轉,生老病死,這些事是最讓我感覺無法抵抗的。」
青帝思索一陣,道:「自然並非敵人,是自然孕育萬物。只要能看透自然的規律,種族就能掌控命運,日漸強大。」
「那麼自然的規律是什麼呢?」
「日月輪換,斗轉星移,大地寒暑、花開花落,這些都是自然的規律。」青帝拿起一根樹枝,簡單幾筆在地上畫出一個圖形,「這個叫作太極圖。天地萬物,唯陰陽而已。」
神農看著這個簡單的陰陽太極圖,只覺如醍醐灌頂,恍然頓悟。他拊掌嘆道:「羲,我一向知道你身份了得,可你從來也不肯說你究竟是什麼人。不管如何,你來到這裡之後造福無數,彷彿是為了點化世人而來。」
青帝苦笑道:「我真的只是一名過客。其實我知道得更多,卻不敢透露過多的天機,以免造成無窮後患。饒是如此,我還是干涉了許多事,也不知會不會有不好的後果。」
神農道:「怎麼會不好?羲,如你所說,萬物皆有規律,那麼你的到來也必然在規律之中,因果之內,又有什麼好憂慮的呢?你到來也有很久了,你從頭至尾想一想,哪有什麼不好的事呢?」
青帝聽了,不由得陷入沉思,思緒回到來到洪荒古代的第一天。那時他望著赭色大石上的紅羽女子喚了一聲:「九霄」。
他的心中突然一片清明。
血鴆原本不叫這個名字,是他來到這裡時,莫名其妙地這一聲喚,她才有了「九霄」這個名字。
若不是他的到來,九霄就沒有歸順神族的機緣。
九霄若不歸順神族,神魔大戰的最終勝利者也未必是神族。
或許正是因為他的到來,今後十五萬年的世界,才是應有的樣子。
他忽然道:「大帝,九霄現在在哪裡駐軍?」
青帝借了神農的麒麟,騰雲奔跑了整整三天,才在深夜時抵達九霄的駐地。九霄聽說他來了,很是詫異,遠遠地迎了出來。
他躍下麒麟的脊背,可以看清她美艷的容顏如罌粟般盛放在暗夜裡。他朝著她快步走去。這一段短短的距離間,他忽然記起了那年醉酒時她說的話。
「真希望我能成為華衣,成為你的妻子。」
指尖沾染的清涼,是她臉頰上滑落的一滴眼淚。
如果他來到這個世界是上天註定,那麼喜歡上這個世界里的九霄也是天意。既然還停留在這裡,就該好好把握珍貴的時間,不必去想以後的事。
但願他想通得不要太遲。
走得近了,伸手就可以夠到她。他把手伸她:「九霄……」
下一瞬,九霄眼睜睜地看著他突然間消失在空氣中,無影無蹤。
青帝感覺一步踏空跌入了深淵之中,睜眼時,是熟悉的無邊無際的時光旋渦。
司命星君設定的四百年期限到了。
總算從時間的亂流中脫身出來,青帝舉目四顧,發現是回到了廣生殿,一個背影正在倉皇地逃跑,依稀是司命星君。他竟回到了司命施術的時刻,那四百年的時光恰似一個清晰無比的夢境。
身邊傳來一聲哼唧,他轉頭看去,嚇了一跳。
是罌粟。還是那朵巨大的大花朵,它正在悠悠醒轉。他忽然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心態來對待這朵罌粟。
罌粟也彷彿從夢境中醒來,抬「頭」看了他一陣子,它茫然道:「我……是做了個夢嗎?」
青帝的臉變得通紅,問道:「什麼夢?」
「我夢見我變成了一個凡人女子,名叫華衣,嫁給了……」罌粟忽然止住話頭,看了青帝一陣,猛地跳了起來,「哎呀,好混亂的夢!不行,我要去洗個臉,清醒一下!」它蹦著就沖了出去。
留下青帝如被雷電擊中一般,呆怔怔地回不過神來。
華衣。
華衣?!
華衣……
那是一萬年前,他的凡人妻子的名字。
十五萬年時光的這一端,司命星君使了一個烏龍法術,把二人卷了進去。青帝被送往十五萬年前與年幼的九霄相遇。時光深處,桃花樹下,酒意之中,她問他是否有喜歡的女子。
他說:「有,我的妻子。她叫華衣。」
她說:「真希望我能成為華衣,成為你的妻子。」
是這一個願念,使得同樣進到烏龍法術中的她去往了另一段時光,遇到那時的青帝,完成年幼時許下的心愿。
百般烏龍,卻似上天註定,終於畫成了一個複雜卻圓滿的圖案。
青帝望著罌粟怪模怪樣逃跑的身影,嘴角抿起深深一個笑,把在時光那端未說完的話輕聲說完:「九霄,我也想娶你為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