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絳幘雞人送曉籌
親眼看著上官蘭台摔落懸崖,無艷頓時便暈了過去,鏡玄抱著她,看一眼那無底深壑,眉頭蹙起,雙眸之中掠過莫名情緒,最後一聲幽幽的嘆息,彷彿相送那飄然墜落的身影,那曾經也是他至為心愛的徒兒,最後卻成為不死不休的對手,需要他親手終結一切,或許,這一切便是無常的命運。
鏡玄將無艷抱往房中之時,卻見大弟子也蹈海攙扶著尉遲鎮,神色匆忙前來,葉蹈海見了鏡玄,急忙躬身行禮:「師父!」
鏡玄神情淡淡,掃了一眼尉遲鎮,道:「你受傷頗重,渾身經脈亦有毀損,回去安心養傷吧。」
鏡玄語氣雖淡,卻自有一股不容人抗拒的氣勢,尉遲鎮不敢造次,只是看著無艷,問道:「真人,不知星華如何了?」
鏡玄道:「有我在,不至於如何。退下吧。」
尉遲鎮鬆了口氣,旁邊葉蹈海遲疑著,終於把心一橫,問道:「師父,五師弟……」
鏡玄不等他說完,便道:「已經被我打落懸崖,以後不必再提。」
葉蹈海面色慘白,神情恍惚倒退一步:「什麼……」
鏡玄不再理會兩人,抱著無艷徑直離開。
尉遲鎮目送鏡玄離開,想要跟上,卻又不敢貿然前往,等回過神來,卻發現身邊空空無人,尉遲鎮抬頭掃視四周,卻見葉蹈海的身影急急地奔向前方,山風浩蕩,尉遲鎮清晰地望見那倒塌了的欄杆一隅,想到鏡玄方才所說,尉遲鎮心頭凜然,慢慢地挪動步子也走過去。
葉蹈海衝到毀損的欄杆邊上,俯身打量那深淵,卻見雲霧繚繞,哪裡能見到那人身影?
尉遲鎮走了過來,瞧葉蹈海神情很是難過,他便低聲問道:「真人所說的,莫非就是……」
葉蹈海跪坐地上,雙手握著碎裂的欄杆石頭,落淚喚道:「五師弟……」
尉遲鎮很是不忍:「葉先生……不必太難過了。」
葉蹈海雙眸緊閉,淚如雨下,道:「為什麼……師父要如此狠心,五師弟,都怪我……都怪我……」
尉遲鎮聽得似有蹊蹺,便問道:「葉先生,你為何如此自責,這一切跟你何干……是上官……上官先生他做的太過了,尊師才被迫出手的……」
葉蹈海搖頭,泣聲道:「不,你不懂……當初若不是我一句話,五師弟,不至於就走上邪路……」
尉遲鎮心頭震驚:「葉先生,你這話何意?」
葉蹈海不語,眼前卻出現當年師兄弟們相處的時光,當時上官蘭颱風華正盛,他天資聰穎,更勝其他師兄弟一籌,彷彿天底下都沒有什麼難得倒他的。
葉蹈海為人持重,常常覺得上官蘭台如此,鋒芒太過容易出事,便存著想讓他收斂些的心思,有一日他看書發現一個古方,是魏晉時候人常用的,據說服用可令人延年益壽,雖然各色配藥都不見得多稀奇,但這種藥方卻很少見,因為其中有些藥物是相生相剋的,重點彷彿是在各種配藥的多少上,可謂差之毫厘則謬以千里,只可惜那藥方上所記載的各色配藥多少,語焉不詳。
葉蹈海一連幾日思索這藥方的可行性,正巧上官蘭台又跟些小輩們說笑,見他苦思冥想,便出言嘲笑,葉蹈海心煩之際,便道:「我手上有個古方,你若是能將他配出來,我便服了你。」
上官蘭台年青氣盛,自是不以為然,便道:「一言為定,若我制出來了,你便叫我一聲大師兄如何?」
葉蹈海冷哼一聲,當下兩人便約定了。
誰知,上官蘭台最終的確是把那葯制出來了,只不過,那種葯初服之時,有種類似五石散的功效,會叫人精神亢奮,甚至失去理智,上官蘭台對自己太過自信,並不選人試藥,自己先服了一小粒藥丸,誰知,卻惹火燒身,差點釀成大禍,同時也成了他一生不幸的開端……
起初葉蹈海並不知道是因為這個的緣故,後來隱約猜到,便問上官蘭台,然而上官蘭台
尉遲鎮從旁聽著,心神震撼,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葉蹈海垂淚,望著那迷霧般的深壑,道:「不管如何,我得找到他……就算是屍骸也好,五師弟……」葉蹈海大哭數聲,起身從側邊的幽徑下山,往那淵底去了。
尉遲鎮惘然看著葉蹈海離開,緩緩地傾身靠近欄杆處,眼前雲霧縈繞,尉遲鎮想到方才鏡玄離開時候那樣清絕的神色,不禁想鏡玄是否也知道這事情的真相?
但是無艷必然是不知道的。
沒有陽光,山風激蕩,霧氣拂面而來,尉遲鎮心中竟也帶有幾分寒意。
在鏡玄的親自照料下,無艷的身體恢復的極快,尉遲鎮陪她呆在慈航殿內,調養了足有半個多月。
身體的傷痛雖然逐漸痊癒,但是所經歷的那一段,卻很難就從心底抹去。
之前未曾想起那段回憶的時候,提及上官蘭台,總覺得很是煩惱,因為他修羅堂的身份,也因為他所做的那些事,因此可以光明正大的憎恨他。但是自從昏迷之中想到了那些往事……沒想到曾經跟那個人有過如此親密的時光,無艷在震驚愕然之餘,於心不忍。
她的確曾經是厭恨他的,但是罪不至死。鏡玄當時所為,或許是為了她著想,曾經深愛著信賴著的、兄長一般的人,忽然之間竟化身禽獸一般,以無艷當時的年紀,要讓她接受怕是不可能的,怕是會留下深深創痛,是否能夠平安長大也是未知。
鏡玄是這樣考慮的,對於這個從一出生就失去怙恃的可憐孩子,鏡玄曾用盡所有法子令她小心平安的成長,他平生沒有對第二個人如此費盡所有心血心力,只有鏡玄自己知道,他為了不讓沒足月就出生的小小星華夭折,究竟付出了什麼,當時他抱起那個血泊中的孩子的時候,她幾乎已經失去了呼吸,大小就像是一隻幼貓一般!
孫錦堂當時看了一眼就沒有再多留意,一來是因為孫珍去世的悲痛打擊,二來,沒有任何人覺得,這才六七個月就產下的如同一塊肉一般的胎兒,竟會存活!
但是鏡玄並未放棄,他帶走那個看似一碰就會碎的孩子,盡心竭力地照顧她,起初她總是閉著眼睛,一生不吭,也不動,讓人以為她已經沒了生命,一直在半月之後,被鏡玄抱在懷中的那孩子,才發出第一聲微弱的啼叫。
那一刻,素來冷靜無波不動感情的鏡玄,竟情不自禁含淚而笑了。
自從那一刻起……兩個人的生命,再也跟之前不同。
鏡玄一生並無所愛之人,也無子嗣,但在他眼中,小小地星華便是他的所有,對他而言,星華甚至,是比慈航殿更加珍貴的存在。
所以當知道上官蘭台對星華做出那樣的事來之後,鏡玄的震怒,無法用言語形容,若非葉蹈海以死相護,十個上官蘭台也都給鏡玄殺了。
留在慈航殿的日子,無艷並沒有因為目睹上官蘭台墜崖而流露出明顯的鬱郁之色,從小被鏡玄教養長大,無艷深知師父是什麼性子。
若是上官蘭台並沒有就圍攻慈航殿,還是趁著鏡玄閉關的時候,鏡玄或許不至於就下這樣的狠手。
但是……木已成舟。
鏡玄詢問過尉遲鎮,聽他說起了玉關之事,知道無艷跟孫錦堂相認,卻也並沒有多說什麼,神情依舊是十分淡然。
又過了六七日,山下忽然有朝廷的欽差來到,竟傳旨令尉遲鎮進京,奇怪的是,欽差傳旨罷了,便道:「聽聞安西將軍孫老爺子的外孫女兒跟尉遲將軍同行?聖上的意思,也想召見孫小姐一塊兒見駕,只是不便明說,還請將軍會意。」
尉遲鎮道:「請問大人,聖上是如何知道孫老將軍有個外孫女兒的?可是老將軍所言么?」
欽差笑道:「這個咱們就不知道了,只不過聖上洞察天下,又有什麼瞞得過萬歲爺呢?」
尉遲鎮道:「那這次見駕,不知是有什麼要事?」
欽差看看左右無人,便道:「尉遲將軍之前救駕有功,後來雖有過錯,小懲大誡……可相比救駕的功勞來說,其他的都也算不得什麼,這番進京,怕是有好事的……另外,老奴悄悄跟大人說一聲,這一次不僅是將軍您進京,據說孫老爺子……也領了聖旨啦。」
尉遲鎮略覺詫異,細細一想,心頭卻有些驚動,但面上卻還不動聲色,道:「算來孫老將軍已經有數十年不曾進京了,看來這一次聖上真的有要事。」
欽差笑看著他,緩緩點頭,道:「尉遲大人知道就好,可不要誤了期限,老奴就先告辭了。」
傳旨的太監離開之後,尉遲鎮便去見鏡玄,將欽差的來意表明,才道:「無艷畢竟是慈航殿長大的,晚輩不敢擅自做主,特來請示前輩。」
鏡玄神色平淡,道:「既然如此說,應該是孫錦堂上奏了,慈航殿在江湖中名頭雖大,終歸是化外之人,星華認祖歸宗,有個朝堂上的依靠卻也是好事。」
尉遲鎮有些詫異,沒想到清凈淡漠如鏡玄,竟會為了無艷的世俗生活考慮。
尉遲鎮道:「那前輩的意思是……」
鏡玄微微睜開雙眸,看向尉遲鎮:「我之前聽蹈海說起你,你為了星華,幾番不計生死,這樣很好,若星華對你無意倒也罷了,可難得她也屬意於你,是否要一同回京,你跟她商量吧。」
尉遲鎮心中一陣歡喜,鏡玄如此說,等同間接承認了他,尉遲鎮正要出言相謝。鏡玄卻又淡淡道:「但是這一趟回京,對你來說或許是好事,也或許是壞事……是福是禍,還看你自己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