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城上春雲覆苑牆
無艷早起,並未穿昨日婚服,但裡衣也是張家準備,仍是重疊垂地的裙擺。無艷本坐在床邊,聞聽外頭人聲起了,便跳下地來,冷不防腳下踩到裙角,頓時栽了過去。幸好尉遲鎮身手敏捷,從旁一把牢牢抱住。
無艷驚魂未定,聽了門響,便從尉遲鎮臂彎中探頭出來。
門口朱氏見兩人如斯,先是大驚,望見無艷面孔之時,驚詫之餘便噗嗤一笑,道:「我以為大少奶奶生得什麼國色天香呢,這臉兒是怎麼了,一大早上妝唱戲嗎?好生熱鬧。」
張夫人正繃緊心弦,對上那雙亮晶晶地眼睛,望著這陌生臉容以及臉上那道頗為醒目的痕迹,又氣又驚,腦中一昏,眼前發花,往後便倒。
室內轟然,尉遲鎮忙放開無艷,前去查看張夫人。
此刻尉遲鎮的兩個庶出弟弟,二弟尉遲昆跟三弟尉遲順,聞訊雙雙而來,看門口上人頭攢動,彼此對視一眼。
尉遲昆咳嗽了聲,幾個外圍的侍女看見二爺三爺來了,忙閃開,讓兩人進了門。
尉遲鎮抱著張氏,喚道:「母親,醒醒!」見張氏緊緊合著雙眼,鼻息微弱,尉遲鎮心頭亂跳,不知如何是好,卻聽旁邊有人道:「別急,無礙。」
尉遲鎮倉促抬頭,卻見說話的正是無艷,尉遲鎮忙喚:「無艷姑娘,快來救救我母親。」
這會兒朱氏正幸災樂禍,又看到自己兩個兒子來到,越發猖狂,面兒上卻故意流露兩分擔憂之色,道:「喲,夫人這是怎麼了,難道是給自己兒媳婦給嚇暈過去了?」終究忍不住心中得意,掩口而笑。
尉遲鎮抬眸,冷冷地看了朱氏一眼,朱氏對上那如海眸色,面上薄笑便如烏龜脖子,嗖地縮回去了,人也不由自主訕訕地後退了兩步。
無艷並不動作,只道:「她並無大礙,你輕輕掐她人中便是。」
尉遲鎮守著個現成的「名醫」,又因暈厥的是至親,一時情急竟不知所措,聞言才忙伸手,在張夫人人中輕輕按落,如此片刻,張氏嘆息了聲,果真幽幽醒轉。
尉遲鎮心頭一寬,張氏睜開眼睛,看看他,並不見之前的那少女,才鬆了口氣,道:「鎮兒,方才娘有些發暈,還以為看到了……」
正說到這裡,便聽得門口處有人道:「你幹什麼?」出聲的正是尉遲昆,原來無艷正在他跟尉遲順之前,仰頭打量他們。
張夫人聞聲看去,猛可里看到門口處尉遲昆尉遲順身邊站著的一個身量嬌小的女娃兒,絳紅衣,斜斜背著個奇異的布袋,掛在腰間,打扮的倒也利落。
楚腰纖纖,看身形彷彿只十三四歲模樣,雙眸倒是澄明,然而面孔……
張氏這才知道方才並非錯覺,一時發抖。尉遲鎮明白母親意思,忙道:「娘親,休要著急,這位不是別人,是……」
誰知張夫人心情起伏之下,不等他說完,便叫嚷起來:「她不是張愛姐!是什麼人?莫非是張家弄鬼不成?」
張氏能主張尉遲家這許多年,自然不是等閑人物,當下便猜到其中蹊蹺。
尉遲鎮啞然,才要繼續解釋,張夫人已從地上起身,暴怒罵道:「好個混賬的張發財,也不想想他是什麼出身,起初流浪到青州府的一個泥腿,入贅后仗著有幾分機變才發了家,頂多也只是個暴發戶罷了,尉遲家願意結親是他們家幾輩子修來的造化,他們不應倒也罷了,如今竟弄個……」張氏義憤填膺,說到這裡,看了無艷一眼,復皺眉罵道:「我絕不與他們甘休!」
尉遲鎮還未及說話,那邊無艷烏溜溜地眼睛一轉,道:「這話說的不對,若不是你家仗勢欺人,且又欺騙在先,張家怎會答應與你們家的親事?怎麼你的話中之意,反像是他們巴結似的?」
張夫人渾然沒料到無艷竟會反嘴辯解,一怔之下,便看向她:「哪裡來的小丫頭,好一張伶牙俐齒,敢跟我頂嘴?!」
無艷道:「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不管我從何而來去往何處,且只說,是否是你尉遲家欺騙婚事在先,逼迫人嫁在後?莫非許你們橫行霸道,就不許他們自保不成?」
張氏氣得雙眸瞪圓:「臭丫頭,你說什麼!」
無艷見她疾言厲色,不由後退一步,躲在尉遲鎮身後,才又道:「我說的是實話,雖說難聽了些,卻畢竟是你們做出來的,許做莫非不許說?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張氏才醒過來,被無艷幾句話,差點重又氣昏過去。
鴉雀無聲里,尉遲鎮回身看了無艷一眼,嘴角隱隱挑起。
除了尉遲鎮,在場其他人皆目瞪口呆,因張夫人在尉遲家乃是說一不二的當家主母,誰敢頂嘴?如今見張氏吃癟,真真是罕事一件。
朱氏心喜,望著無艷道:「喲,這丫頭果真是伶牙俐齒,看把夫人氣得……你從哪裡來的?莫非昨晚上跟大公子圓房了么?若真如此,你豈非就是我們尉遲家的大少奶奶了……」
朱氏笑意盈盈,說到這裡,特意看了張夫人一眼,心中笑道:「若這丫頭成了尉遲鎮的妻室,遲早晚豈不是會把她活活氣死?那才好呢。」
張夫人果真被氣得頭髮暈,竟上了朱氏的當,語無倫次道:「什麼尉遲家大少奶奶,除非是我死!」
尉遲鎮見情形不妙,便才出聲,道:「母親,且稍安勿躁,這位姑娘並無惡意,且她不是旁人,乃是……」
尉遲鎮說到這裡,便轉頭看無艷,心中一時猶豫要否直接將她身份揭出,卻見無艷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尉遲鎮才又繼續說道:「她是慈航殿之人,並非心懷叵測的歹人,母親大可放心。」
張氏正如一枚炮仗嘶嘶發聲,隨時欲炸,乍然聽了尉遲鎮說「慈航殿」,頓時心頭一凜。
白三兒在青州府地面廝混多年,張發財亦是個如游魚一般消息靈通的商賈,而張氏,卻是青州府地面頭一戶尉遲家的當家主母,未嫁尉遲家之前,也是出身當地大族,知書達理不說,也常接觸一些常人所不知道之事,自然明白「慈航殿」三字代表什麼。
慈航殿,乃是天下醫者所夢寐以求的地方,若說天下的至尊自然是天子,天子所住的地方是皇宮。那麼,慈航殿三字,就是醫界的皇宮,而慈航殿的掌事之人,則是醫界的至尊。
而這醫界的至尊,就連天下的至尊都要對其恭敬三分。
除了朝廷,就連江湖之中,也無人敢得罪慈航殿中的人。
畢竟,但凡是人生在世,絕不敢保證的就是自身沒病沒災,江湖人更是,刀光劍影里,多少兇險,但只要一口氣在,不管傷的多重,只要慈航殿的人在,便會起死回生。
蒙受過慈航殿恩惠的江湖人士,歷年來不計其數,且都是有頭有臉,跺跺腳便能一方震動的,若是得罪了殿內的人,不用殿中之人動手,其他的人便會爭先恐後地替慈航殿殺之後快。
慈航殿的地位超然,可見一斑。
知子莫若母,張夫人自然知道尉遲鎮絕不會在這個當口開此等玩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原本高漲的怒火,飛速地消退大半。
朱氏是個小戶出身,爭風吃醋最為擅長,自不知慈航殿三字意味著什麼,見張夫人有些畏縮之意似的,她便有心挑撥離間,便道:「姐姐怎麼了?莫非是舊日認得的?若是倒也好了,豈非是親上加親……大好的日子,說什麼生呀死的,何必鬧得這樣僵呢。」
張夫人鎮定下來,淡淡道:「你閉嘴。」
朱氏吃了一梗,張了張嘴,果真竟不敢造次,只道:「我也是好心么……不然,去哪裡再找個新娘子呢?」
張夫人厲聲:「你再多嘴,我便打你的耳刮子!」
朱氏吃驚之下,後退兩步:「你……」目光相對,心中自然而然生出畏懼來,果真便不敢再說,含羞帶氣地咬了牙。
尉遲昆在旁看著,到底是朱氏生得,便打圓場,笑道:「大娘別怪我娘親,她不過是擔心哥哥,才多了嘴。」
張氏來不及跟這母子計較,只看無艷。
無艷見張夫人喝止朱氏,倒是一派威嚴,見她打量自己,便自尉遲鎮身後探頭,鼓足勇氣道:「夫人,你也不必著急,我並非是仗勢欺人的,只不過張家被你們嚇怕了,迫不得已,我才答應代嫁,實則是來調和的……這樣,你也不必生氣,我答應你,會替尉遲大人解決娶妻橫死之咄咄怪事,以後尉遲大人再娶妻,便會平平安安順順利利,不會再有不利之事發生。」
張夫人其實心中正在醞釀該如何找台階下,尉遲家雖是青州府的頭一等大戶人家,但卻不敢得罪慈航殿,忽地聽無艷自己說出來,張氏脫口問道:「真的么?」
這些年來風調雨順,張氏並沒什麼掛心之事,唯一憂心的就是尉遲鎮的親事,如今聽無艷如此說,自十分驚喜。
無艷見她面色緩和,才從尉遲鎮身後走出來,道:「但是作為交換,你得答應我,不得去為難張家的人。如何?」
張夫人聽了,便道:「這有何難,若是姑娘替我解決了鎮兒的難題,讓他能夠平安順利地娶妻,我何必去娶張家的女兒進門!」
尉遲鎮在旁邊聽到此處,咳嗽一聲,便看向無艷:「無艷姑娘……」
無艷沖他一眨眼,道:「大人,你為何不跟夫人說昨晚上你中毒之事?」
張氏跟眾人聽了這句,齊齊驚詫,忙問緣故。
尉遲鎮騎虎難下,只好把茶壺之中有毒,自己不慎飲下,全靠了無艷才順利解毒之事說了。
無艷道:「夫人,你聽到了么?這分明是你府中的人動了手腳,想害人呢,之前的三位新娘子,怕也是被相同之人所害。」
張夫人聽了,陡然大怒:「是誰幹的?可恨,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弄鬼!」說著便目光炯炯地看向屋內所有人,目光特意在朱氏面上停了停。
朱氏莫名一陣心虛,忙擺手:「姐姐別看我,此事跟我無關……我可從來不曾去過這新房裡,你是知道的。」
張夫人細細想了想,因為有過三次前車之鑒,因此張氏為尉遲鎮辦這婚事,十分地細緻小心,婚房更是嚴防死守,不許別人擅入,何況張氏也非傻子,新娘子過門便死,自非巧合,鬼神之論又不足信,張氏心中自也有過懷疑,怕有人成心使壞,因此格外防著一直跟自己作對的朱氏,不許她靠近婚房……
無艷道:「只要找到是誰經手過這茶,或者有嫌疑進屋內的,便好了。」
說到這裡,忽地聽門外有人笑道:「昨晚上我倒是瞧見二哥扶著哥哥進屋去過。」
眾人回頭,卻見發聲的正是四爺尉遲彪,這位四爺見此處人多,以為有熱鬧看,便忙跑過來,正好聽見最後數句,忍不住便發聲。
尉遲彪說罷,尉遲昆喝道:「老四,你說什麼!」
張夫人卻斷然喝道:「凡是進屋的,都有嫌疑,除了你,可還有別人么?」
朱氏本正畏懼,忽地見張氏針對自己兒子,頓時道:「姐姐,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是昆兒對大公子不利?若說進過這屋子的,我倒也見過,昨兒下午,四公子也是進來過的,他豈非也有嫌疑?」
尉遲彪聞言,有些不好意思撓頭。
張夫人詫異:「彪兒,你也來過?」
尉遲彪道:「我想來瞧瞧哥哥的新房好不好,沒別的意思。」
尉遲昆冷笑道:「昨晚哥哥醉了,我也不過是好心扶他進來,又替他將糾纏的宋大哥攆走,莫非宋大哥也有嫌疑?」
無艷卻又看向默然不做聲的尉遲順,道:「原來你們兄弟四個,卻有兩個進過這房子,那不知這位呢?」
尉遲順聞言,便皺眉看向她,尉遲順身形瘦弱,眉宇之間有幾分冷郁。
卻聽得張氏身後的嬤嬤低低道:「回夫人,說起那茶,奴婢曾見過三公子在昨兒丫鬟送茶進來之前,彷彿攔著丫鬟說過些話……」
尉遲順一聽,臉色越發有些難看。
朱氏氣不打一處來:「既然如此,兄弟四個,三個都有嫌疑了?這是何意!」
尉遲鎮看向無艷,卻見那小臉上隱含幾分笑意,笑意雖淺,卻讓人心中陡然一寬。四目相對,無艷道:「大人別急,我有法子知道下毒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