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又是一年清明雨上。
楚境大隧。
血染山河成一幅潑墨畫,將月色鍍上猩紅,妖嬈詭異,方圓百里的花草樹木全部籠罩在魅惑的淡影中。雨已停,楚國四月的邊境看不到一絲春意,滿目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剛被風雨蹂躪過的地面更是沒有一絲生機。
遠方似有哀鴻長鳴,零星的篝火閃耀在緋紅的天邊。
山丘之上一人撐傘佇立,長發高束,青衫儒雅,從午時三刻小雨淅瀝到雨停,修長的身影一動未動,遠遠看去,好似一尊沒有生息的雕像。
猩紅的月色照不出他臉上的神情/色彩,唯可看見傘下薄唇輕輕抿著。
少頃。
窸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那人這才微微動了動負在身後的手,卻不語。
「等了很久?」來人平靜的聲音掩不去一絲焦慮,摻雜其中的還有隱約的愧疚,身上是未來得及換下的沾血鎧甲,英俊的臉上多了几絲血跡,髮絲微亂,這模樣是剛從戰場下來,等不到那人回答,他又禁不住喚了一聲:「公子……?」
前方佇立的人微微動了動身子,轉過身來對著他,依舊看不清臉色,薄唇輕巧扇動:「戰況如何了?」是淡若春風的平靜,詢問中夾雜著遙不可及的飄忽,來人見狀,竟情不自禁彎膝俯跪於地:「雙方各有輸贏,相持不下,不過地勢上,楚佔上風,它若強攻,我梁只可硬守!恐……此戰必敗!」
楚梁素來不和,此次因使臣不周更令楚欲藉機攻梁,梁雖不及楚,但也不甘示弱,梁國公撥兵數萬先發制人。
這一戰是遲早,梁公以為,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故命其子,梁國公子容瀲掌帥印,領兵出征。
大隧雖是楚國邊境之地,卻是楚最為重要的三關之一,地勢兇險易守難攻,然一旦攻破,周邊數座城池便猶如囊中物。
如今天下群雄並起,逐鹿九州,其中齊楚秦梁四國實力最為強大,東夷為齊,南蠻是楚,西戎為秦,北狄乃梁。四國分處東南西北,梁在北,且不談實力,光排位就落到最後,楚國是大國,若長期作戰,梁**力難以與之抗衡,這一點不得不承認,容瀲有些擔心。
「未必。」前方的人收了傘笠,這下子清晰可見他眉心火紅的烈焰圖騰,妖嬈嫵媚,較之紅月不相上下,蒼白的面龐上籠著一層淡淡昏黃的月光,是個清雋非常的少年公子,眉目含春,竟比女子美上三分。
「容瀲,你我相識多久?」
「約莫三年。」
「那麼…」少年公子微微頷首,臉上躍上一絲春山般柔和的笑容:「如今你身在何方?」
容瀲微鄂,借著月光端詳著他俊秀的容顏,久久相望,忽悵然笑道:「楚境大隧,公子的意思是?」
「夫行兵之勢有三焉: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天勢者,日月清明,五星合度,彗孛不殃,風氣調和;地勢者,城峻重崖,洪波千里,石門幽洞,羊腸曲沃;人勢者,主聖將賢,三軍由禮,士卒用命,糧甲堅備。」頓了頓,笑意更深:「楚雖帶甲之兵五萬,騎兵三萬,但你未必硬與他相戰,可暫且退兵,就地安營,按兵不動,由雎陽再調兵馬,由大隧走捷徑而攻,屆時雙面夾擊,如今正值清明多雨,楚在南,南方多雨,不利於行戰通行,此戰你占天時地利,剩下的,就看你這些年訓練的那些手下本事如何?不過你要切記,這一戰無論是誰先攻誰,只要楚軍撤退,你定要窮追,無論楚軍撤到哪裡,都緊追不捨。」
「自是要聽你的!」容瀲起身,一擊雙拳,直呼妙哉,眉宇里早已沒了方才的焦慮,取而代之的是欣喜得意之色,驀地,笑意頓斂,劍眉微攏:「還有一事。」
少年公子唇角微揚,靜靜的等待下文。
「從前一直與我交手的是楚國驃騎將軍穆黎歲,不過數日前一戰,我瞧他身邊的副將換了個人。」容瀲蹙眉。
那人依舊笑意如春水,不以為然:「若副將受傷,或行戰不利,換副將實屬正常,這一點你應該清楚。」
容瀲眉頭擰的更緊,不假思索道:「可問題是,那副將是個女人!」
面前的人淺淺的笑意漸漸斂為淡淡的勾唇,模樣卻是塵世間少有的驚艷,容瀲望的有些出神,這只是他習慣的表情,這三年來鮮少的見過他不笑的樣子,不,是根本沒有!無論何時,對面的人都是這樣微笑示人,他的表情從未有過過大的波瀾,放佛天地間不會有任何事能動搖他。
發愣之時,卻聽公子沉吟,幽幽柔柔的聲音里滲透著難以捉摸的飄忽:「穆黎歲可是楚國左相穆桁的兒子?」話音一頓,他又恢復了那淺淺的笑容,道:「既是女人,此戰你更無須擔憂。」
「他叫穆黎歲穆郞,我搞不懂他們在弄什麼玄機,莫非在楚國,戰場連一個婦道人家都能隨隨便便的上?!未免太不將我梁國放在眼裡!梁國雖不及楚大,但也地廣物博,作甚弄個女人來貶低我梁!」容瀲額有青筋泛出,指關節捏的咯咯作響,英挺的劍眉糾結的凝成一團。
「容瀲」暖如春旭的呼喚似能吹散容瀲心中一半戾氣:「容瀲啊,楚國叫個女人來與你戰,實在是太看得起你了。」
「這是何話!」
「容瀲先答我此女如何?」
容瀲掩下心中火意,悶哼了一聲:「天姿國色,算是上等,雖一身戎裝,卻是巾幗不讓鬚眉!」
原以為他葫蘆里在賣什麼關子,豈料前方只是傳來一聲嗤笑:「容瀲啊,我問的是她打戰如何,並非長相如何?」搖了搖頭,少年公子嘆道:「如此也難怪你屢戰不勝了。」
公子臉上笑意盈滿不去,容瀲竟情不自禁紅了臉:「休要開我玩笑!要說打戰,她一個女子倒也叫我刮目相看,頭次與她交鋒我一個人大男人也頗感費力,能上戰場的女人自然有兩下子,這一點我到不奇怪,不過令我驚嘆的是她騎射尤為了得,我曾派細作夜探楚營,更驚奇的是,楚將士對她皆俯首稱臣,若以區區將軍夫人,斷然不可能如此。」容瀲有些奇怪,不解的看向對面。
緋紅的月將那抹素雅的青衫籠上一層詭譎,容瀲有些怔忪:「你方才是想說什麼?」
「俯首稱臣,你不知道她是誰?」他側首笑道。
容瀲搖了搖頭,無耐:「確是不知。」
「楚國的西平公主。」
容瀲愕然:「公主?!怎會。」
重新打起傘,撐在頭頂,將夜色遮攔在外,也遮住了他那一張傾世容顏:「楚國公身邊唯有一子一女,長女名喚扶兮,而能配得上赫赫有名的大將軍,除了公主還會有誰呢?況且……」頓了頓,他不急不慢的說:「俯首稱臣,一個『臣』字,當真是重如泰山。」
「公主也好,夫人也罷,容瀲只要勝!對了,這一戰,你可願隨我前去?」
「不願。」溫潤的聲音透著絲絲堅定,像是清泉拍打頑石。
彈開臉側的水珠,容瀲嘆息一笑,漆黑的眸子靜靜端詳眼前的人:「公子如今是當真再不問世事了。」
修指摩挲傘骨,指腹間溺流了幾分散漫並非倦意,三分戚鎖三分浮閑,公子笑了笑,音弦復啟,色依溫:「我如今依舊沒看見所謂人一生至死所守的執念。又或許……一開始就看到了。只是可惜,我缺了一味心竅。」
「所謂執念,我看也不過是世人的固執己見,就像我固執的要勝,但就算江山在握又能如何?君臨天下的背後是與這黑夜相似的孤寂。公子這般,容瀲倒也羨慕。」
「容瀲,你為何還叫我公子?你知道,我已經……」話未完全說完,青衫動了動,側影頎長吞併了那一抹鎧甲如墨。
容瀲失笑,清雋的臉上是地痞般的玩世不恭,鎧甲哐當作響,墨色襯出那張滄桑俊逸的臉,片刻后收了笑聲,望著眼前波瀾不驚的人,認真道:「因為如今是我有求與你,如何不低頭?況且……我心裡交你這個朋友,一聲公子又何妨,你是名副其實。」
青衫公子聞言,不可置否的低吟出聲:「這話不假,也算你慧眼識珠,再者……」
「你說什麼?」過低的聲音導致容瀲根本未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出口詢問卻對上他狡黠的笑意:「我說我隨你去營中觀戰。」
「此話當真?!」容瀲一臉狐疑,十足的不信:「方才你不是說不願?」
他抬頭,笑的澄澈無害:「方才是我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