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獄卒見到了蘇放,立刻停了手,低頭立在一旁:「蘇大人。」
蘇放踏進牢內,瞥了孟荷一眼,也不行禮,只淡淡道:「在下刑部尚書,蘇放。主管刑部一切大小事務,這管教犯人的活,就不勞煩夫人了,請吧。」
孟家得勢多年,孟荷一向被人恭維慣了,方才扶兮打了她,如今見蘇放也不買她的賬,她氣急冷哼,直對那蘇放道:「這賤女以下犯上,本宮在教這賤女規矩,豈容你一小小刑部尚書在此多嘴?」
蘇放聞言輕笑,反問道:「那麼敢問夫人,公主是如何以下犯上了?」
扶兮打她便是奇恥大辱,蘇放這麼一問,叫她如何開口,孟荷無言,唯有冷笑:「這賤女言語不敬。」
「請問夫人,公主如何對夫人言語不敬?」蘇放不依不撓,孟荷聽了臉色鐵青,耐心皆被磨光,她譏笑道:「蘇大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本宮管教個犯人,還需你來從中作梗?」
蘇放笑著搖搖頭:「在下並未從中作梗,夫人要管教人,後宮之中多的是人給夫人管教,命婦不得干政,夫人卻屈尊降貴來我這刑部大牢替在下分擔公務,不理解的人若說夫人目無王法,越俎代庖,就不好了。」
「你——!」孟荷眸中露出一絲冷意,甩袖轉身,看著一直緘默的扶兮,冷哼一聲:「好罷,反正你快要死了,三日之後,你行刑之時,本宮自會到場,送你一程。」言罷,拂袖而離。
「真是個猖狂的女人啊。」蘇放看著孟荷離去的背影,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
天牢里出奇的靜謐森冷,扶兮摸著肩頭,在地上挪了挪:「方才,多謝蘇大人出手相救。」
蘇放回頭,唇角輕抿,靜靜的看著她,半響,他嘆:「不曾想那日聰明俊氣的少年公子,竟然是個俏麗的姑娘家。而且……還是楚國赫赫有名的巾幗英雄。」
扶兮自嘲的笑了笑:「蘇大人見笑了,如今的我,不過是一個狼狽不堪的階下囚罷了。」
「公主那日……其實是想說服蘇某效忠公主的罷。」從獄卒手中拿來鑰匙,蘇放走到扶兮身邊蹲下身子,將她手腳之上笨重的鐵索解了開。
耳畔傳來鎖鏈拉動的聲音,扶兮抬起頭看著蹲在面前輕輕為他解鎖的蘇放,苦笑道:「可即便有十個蘇大人,也難敵孟家的一招釜底抽薪。只怕還會連累蘇大人。」
「蘇某一向不愛管這些閑事,到是公主一介女子,也屬不易。」蘇放深沉的目光中露出幾分欣賞。
「一個待罪快亡人,哪承蘇大人這般抬舉。」扶兮神色淡淡,忽然想起桃偃,矍鑠的目光,蒼老卻溫暖的手……她一把抓住蘇放的袖子,懇切道:「扶兮有一事,想請蘇大人幫忙。」
遠山眉微挑,蘇放問道:「何事?」
「夫子一直護我,他雖是重臣,但我死後必然兵敗如山倒,他孤立無援,我怕孟家會想方設法除掉他,但求蘇大人他日可以站在夫子這邊。不求富貴榮華,至少……保他一命,安度晚年。」
她並未十分把握蘇放會答應,但從他剛才對孟荷的態度來看,蘇放對孟家並無好印象,即便不會幫助桃偃,至少不會幫著孟家落井下石。
果不其然,蘇放一點點從她手中抽出袖子,站起了身。
扶兮的心一沉,苦笑的搖了搖頭,蘇放卻說:「只怕公主死不了了。」
「大人何出此言?」
蘇放眉頭微皺,沉吟道:「陛下派去齊國的使臣回來了。」
「張大人回來了?」扶兮微愣,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和蘇放並肩而立。
蘇放點點頭:「齊王得知江陵城失守,而且楚軍屢次敗在梁軍手下,無力奪城,他願出兵微楚國奪回江陵城,兩國交好。不過……」蘇放側目看著扶兮,後半句淹沒於唇齒之間。
齊王素來狡猾,他既肯出兵為楚國,背後定然開了什麼於他有利無弊的條件,扶兮見蘇放為難,大方道:「齊國開了什麼條件,蘇大人不妨直說。」
「好罷,既然你非要我說。」蘇放嘆了口氣,低聲道:「齊王要陛下送一位天家血脈至齊……為質,十八年。」
心頭猛地一緊,連帶著全身都崩的緊緊的,一雙無神的眼靜靜的看著蘇放清俊的眉目,目光碰撞之下,蘇放似有不忍,無奈道:「若能保住性命,總算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公主」蘇放迎上他的目光,微微點點頭,堅定道:「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玉明殿。
殿外投射進一道光柱,落在扶兮附近,光線之中,她面沉如冰,異常清冷。
楚王緊緊與她對視,眸中溢滿了欣慰。
他欣慰不過犧牲一個死囚,就能換齊楚聯盟,簡直是意料之外。
「好罷,張愛卿既歸來,齊國又願與楚國結盟,這是大喜之事,上天有好生之德,扶兮為楚國也算有過功勞,那麼寡人就再給她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
扶兮抬頭,袖中手指依然捏緊,她在等楚王宣告那個將會成為她一生之恥的事。
孟家沒有說話,頭一次,在朝堂靜觀不語,即便孟家十萬分的想扶兮死,可扶兮一旦死了,質子的事將會落到扶玉的身上,孟家豈會吃這等大虧。
桃偃依然堅持,他憤怒道:「陛下,公主是天家血脈,就這麼淪為質子,是我楚國的恥辱,絕非喜事!陛下,請你務必三思啊!」
「夫子。」扶玉忽然開口:「可是……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他說著面露沉痛之色,彷彿扶兮的離去,會成為他一生的痛。
扶兮暗笑的將他的表情納入眼中,她從不知道,扶玉原來這麼會做人。
其實不止扶玉,她不知道的事實在是太多了,比如子卿,比如穆黎歲。
「事在人為,法子都是人想出來的。」蘇放看了一眼扶玉后吐出這麼一句話。
他難得上朝,卻趕上這事,扶兮聽了只是笑了笑,然後跪拜:「木已成舟,既然父王給了這個機會,兒臣也樂得去為。」
楚王聽她這麼一說,大喜,這才注意到扶兮白色囚衣上的點點血漬,他問:「你這傷是怎麼回事?」
扶兮摸了摸肩頭,笑道:「不過是來的路上被只瘋狗咬了,父王無須在意,方才,我的話還未說完。我可去齊國為質,換回楚國的江陵城,不過,我有條件。」
楚王臉色沉了沉,強笑道:「好罷,你說來聽聽。」
扶兮抬眸望著楚王:「第一,我要父王允我,無論如何,都不可弒殺夫子,扶兮只想夫子可以安度晚年。第二,父王年年都需親自祭拜母親,扶兮不在,不能再盡孝,父王母親也曾鶼鰈情深,做到這一點,並不難。第三,我要父王這一生,都不許立孟荷為後。」
「混賬東西!」扶兮話音剛落,楚王便盛怒拍案:「你不過是個代罪之身,寡人允你不死,你竟然還敢給寡人講條件?荷兒乃你庶母,你在這百官面前公然直呼她的閨名,這些年的聖賢書,你是白讀了嗎?!」
早料到楚王會大怒,扶兮並無過多的訝然,她自認謀略方針不及,敗在了孟家手裡,可這一次,既然老天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她又怎會不留一條後路。
她緩緩從地上站起身,抬頭看了眼大殿之內八根恢弘的立柱,笑道:「那麼父王是不同意了?」
楚王見他神情怪異,一愣:「你、你這是要做什麼?」
扶兮冷笑一聲:「既然你不順我的意,那麼我又何須屈降自己,淪為卑賤的質子供你在此長樂無憂。」說著,她猛地跑向一根立柱……
楚王總算明白她的用意,大駭,呼道:「快、快攔住她……寡人答應你,答應你……」
腳步倏然止住,她回頭,笑靨凜凜:「那麼,父王,請立旨為證吧。」
楚王無奈,只得讓禮部擬旨,公諸於天下。
孟浩目光直直的看著扶兮,眼中似乎隨時都要噴出火來,扶玉冷眼站在一旁,面無表情。
「事不宜遲,也請陛下早些下旨,送公主去齊吧。」孟浩一黨有人出來說話,楚王點點頭,重新坐直了身子,揚聲宣諭。
扶兮跪在下方,將楚王的話字句刻入心中。
可即便早就知道自己會淪為卑賤的質子,在聽到楚王說出那句『以長女扶兮為質』時,還是有如刀剜錦裂一般的疼痛,一時緩不過神來。
許久,才俯身長拜,雙目躥紅,將這一生的恥辱忍於心中。
「好了,你準備準備,早些出發吧,寡人會派人安全送你出楚國。」楚王坐在那,無力的打發她。
手掌緩緩撫上心口,扶兮譏笑道:「父王這麼急著趕女兒走,你對我,果曾沒有半點舐犢情深。」她緩緩從地上站了起身,面色漸冷,她看著楚王,一字一句清晰的說道:「那麼從今往後,你我二人父女之情,恩斷義絕!」
說完,毫不猶豫的轉身出殿。
她知道自己被打敗了,可絕對沒有被打倒。
他日東山再起之日,手刃仇人之時,絕對不會因為楚王的存在,心慈手軟。
他不在是她的父王,而一樣是仇人,是因為自己的貪生,因為偏聽奸佞,而親手將她送往齊國,將質子這一生之恥冠在她身上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