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一章

60第一章

《齊國志》中記載墨言的話只有一句:生,不詳。死,不詳。

這個不能視物的素衣王侯,一生從容淡泊。

他那雙修長優美的手指,拿過摺扇,撥過琴弦,舉國就被,揚過馬鞭,拉過彎弓,摸過書簡,執過棋子。

卻鮮少拿劍。

有人曾問他,為何極少碰劍。

他笑的溫文如玉,答曰:握劍,手不能抖。

可是面對心愛的女人,他的手會抖。他怕哪一日與複習舉劍相對。

他的話止於此,他素來喜歡話說一半。

其實那句話後半段便是:他這一生,都不會對扶兮舉劍。

大齊宣帝三年,墨言六歲。

彼時的墨言正躺在瑤山小廬,廖先生那兒。

時至夏季,屋外的荷花開了,蟬鳴聲切切。不知道昏睡了多久,他才稍微有了意識,想要睜開的眼被一隻粗糙的雙手遮住:「先別睜。」聲音宛若洪鐘。

他沒有說話,閉上眼,拉過被重新躺下。

廖先生為他所折服,他才不過是個孩子,卻擁有大人所不及的冷靜。

這樣的好奇,促使老先生忍不住問道:「我瞧你一個人傷在山間,你家大人呢?」

墨言沉靜了一會,說道:「無父無母。」他的聲音十分溫柔悅耳,像是不摻任何世俗的污濁。

廖先生被逗得一樂:「難不成,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小妖精?」

墨言面無表情,淡淡的答了一句:「或許吧。」

說完便翻了個身,再無聲響。廖先生自知沒趣,轉身就走,卻在剛要踏出門時,聽到身後傳來的一聲:「謝謝。」

他腳步一頓,重新折回床邊,殊不知,這一折回,這一閑聊,就造就了兩人的師徒緣分。

「你可不要謝我,我沒那麼好心救人。主要看你小子一身錦衣玉袍的,就連個腰間的環佩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我想,你家裡一定很有錢吧。是商賈貴胄還是王侯將相?我可指著你發財呢。」

廖先生說完這些就看見墨言脫了那一身袍子,取下腰間環佩遞給了他:「你若喜歡,就都拿去吧。我如今的確是無父無母。」

廖先生一愣,盯著手中的東西呆了好一會,才緩緩道:「你的眼睛被誰刺傷的?」

「沒瞎嗎?」墨言摸了摸眼睛。反問了一句。

廖老嘴角一抽,慍怒道:「混小子!你在懷疑我的醫術嗎?」

墨言朝著床沿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廖先生一生中從未見過的美好。

「是被一個叫賀慕南的人。」

「哦——」廖先生點點頭,墨言閑閑的靠在床上:「你別說,我還真有點懷疑你的醫術。不然為何剛才不讓我睜開眼睛?」

「那是怕太強的光傷到你的眼睛!它現在還不能適應!」

「你為自己辯駁,怎麼說都行了……除非——」墨言戲謔的勾勾唇,那模樣哪裡像個孩子,分明是一隻老謀深算的狐狸。

廖先生果然上鉤,情急一問:「除非什麼?」

「你收我為徒,授我醫術。我可是個很勤奮的學生。能學成什麼樣,這就要看你老師的本事了。」

「……」

「怎麼,你不信我的勤奮?」

廖先生白眼一翻,鬍鬚一吹:「不信。」

「那你收我為徒啊。」

「……」

於是這二人成了師徒。

大齊宣帝十年,墨言十三歲。

此時的墨言,早已不再是七年前那個毫無防身之力的少年。

而這個時候的懷璧……大概是個尚且稚嫩的孩子吧,否則又怎會總是扯著墨言的衣角流口水。

大殿里光華四溢的地板上射出少年挺拔的身影。他負手立於堂下,不跪不拜。

齊王高坐堂上,不稍片刻,親自下堂來迎:「孩子……你……你的眼睛?」

墨言一笑,即便脫下華服,換上素衫,也依舊蓋不住那一張傾世的容顏:「它們瞎了。」

雲淡風輕的口氣,像是說著別人的故事。

齊王驚的後退幾步,龍冠上垂下的珠簾震的晃立不定,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墨言,嘴裡一個勁的念道:「怎麼會……怎麼會……」

「怎麼不會呢?」墨言上前扶住快要摔倒的齊王,笑意不變:「我親眼看到了賀慕南刺死母親。他將母親的屍首放入蒸籠里蒸熟,用母親的肉做成各式點心,然後——喂他自己飼養的那些豺狼虎豹。」

「她不是病死的嗎?不不不……」齊王的面容開始扭曲,瞳孔開始渙散。他無法想象那一幕,可是墨言的話卻像是咒語一般回蕩在耳邊,終於他痛苦的捂著頭,龍冠被扭落在地,他凄厲的長嘯一聲:「不——是我害了你了——是哥哥害了你啊……」

「我偷看的時候被他發現,他應該是不喜歡我的眼睛吧……所以才刺瞎了它們。」墨言繼續說著,齊王已經跌坐在階梯上,淚水順著扭曲的面容掉落。

「舅舅。」墨言喚他:「我無能,不能護母親周全。賀慕南掌控朝政,秦王是個名副其實的昏君。侄兒懇請舅舅發兵,討伐秦國!」他說著,一撩袍子,跪在地板上,俯身三叩首。

齊王還陷在妹妹慘死的真相中,過了良久才回過神來,偷偷抹去淚,在墨言期待下背過身去,只答了三個字:「再說吧。」

再說吧,三個字,萬念俱灰。

墨言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面對著那唯一的血親一聲嗤笑:「我明白了。多謝齊王直言。」

天下之大,自有容身處,但是絕對不會是齊國,更不會是秦國。

他對那背影一抱拳,一拂袖:「從今往後,齊王就當沒有過我這個侄子。你我二人自此進水不犯河水。告辭!」

「孩子!」齊王聽他一句告辭,急急回身想叫住他,想解釋清楚。

如今天下動蕩不安,這一發兵,後果不堪設想,況且當初嫁妹妹過去就是為了避免戰爭,這個孩子,怎麼就不懂呢……

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一抹匆匆離去的背影。

大齊宣帝十二年,墨言十五歲。

這一年,秦梁拉開了四國之戰的第一幕。

二國兵力不相上下,首戰卻是秦國告捷。

二戰前一晚主將忽然瘋在營中,得查才知道,將軍的家鄉傳來消息,一八零三口在一夜之間被滅口,最年幼的尚在襁褓中。

二戰自然而然梁國勝。

而接下來的每一戰,梁軍都勢如破竹,最終大獲全勝。

這一日,梁國的帝都城裡來了一位自稱公子褚的少年畫師,惹得梁國老的少的,但凡是女人都春心蕩漾。

他一條青布遮著眼睛,素衣風流,畫每一幅畫都沒有睜開過眼睛,可手下的畫卻跟活了似的躍然紙上。

梁國的小公子一日偶然出宮,巧遇公子褚,不禁嘖嘆:「你沒有眼睛,卻畫出這麼動人的畫,我要把你帶回去每天替我畫很多幅畫,讓那些人開開眼界!」

彼時的容瀲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眉眼稚氣尚在。

相比之下的公子褚就要滄桑成熟的多,他聽著耳邊的霸道的聲音,不禁抿唇一笑:「這次秦梁一戰,想必你也去參戰了吧,二公子。」

容瀲一聽,大駭,指著公子褚的手不停的發抖:「你你你……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公子褚擱下手中剛吮飽墨汁的筆,笑意不變:「方才,你站在我的左邊,袖袍擦過我的手。這衣服的料子是上好的金縷,能穿的只有王侯。而且……」公子褚攤開另一隻手心的玉佩:「這玉是你身上的,中間一個瀲字,是你的名字吧。二公子,容瀲。」

容瀲臉色一變,低頭看自己腰間常佩戴的玉佩真的不見了:「你……你怎麼會……」

「你是想問玉佩怎麼會在我手裡,對嗎?」墨言移了移鎮紙,漫不經心道:「你掉下地了,我幫你撿起來罷了。」

「真的是這樣嗎?」容瀲獃獃的看著這個年長自己不了多少卻異常漂亮的少年,剛剛他明明一直在畫畫啊,根本沒有見他彎腰去撿什麼玉佩。

公子褚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搖搖頭:「這樣,你信了嗎?」墨言掌心一抬,不知哪來的力量,容瀲鑲著寶石的腰帶就立馬到了他手中。

容瀲這下嘴巴張的能放下一隻雞蛋,一股崇之情拜油然而生。

「你跟我回宮好不好。」

這是自那日後,這是容瀲第八十二次來找公子褚,第三百二十次說這樣的話。

公子褚也不惱,一張臉上總是掛著溫柔的笑:「我不喜歡被束縛在宮中。」他抱著畫捲紙筆避過一眾崇拜者走在幽僻的小巷裡。

「宮內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什麼。」

「不然,我讓父王封你做大官?」

「割地封侯?」

墨言始終輕輕的搖頭,富貴榮華對他來說皆是浮云:「秦梁一戰,我幫了你,你卻恩將仇報,要困我於宮中嗎?」

「你幫了我?」容瀲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問。

「不然呢?」墨言側臉對他一笑:「一百零三口人命,殺的手都酸了。」

「原來……原來是你……」容瀲差點叫出聲來:「可你為什麼?」

公子褚沒有解釋,繼續往前走。

等容瀲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快要出小巷了:「喂!公子褚,真的不跟我回去嗎?」容瀲追上來問。

墨言搖搖頭。

容瀲高昂的興緻頓時泄了下去。

夕陽西下,他嘟囔道:「母親走得早,大哥總是欺負我,本來還以為能找個人跟我一起去欺負大哥呢。」

不大聲的嘟囔被公子褚聽到了,他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我不願意跟你回宮,卻願意交你這個朋友。他日你若有需要幫忙的,隨時來找我。」

說完又抬腳向前走去。

很多年後容瀲還在想,若當年他不抱怨著一句,就不會讓對喪母之痛感同身受的墨言動了惻隱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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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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