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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方心寧一頭躺倒在床上,靜靜地不想動,實在餓極了,就拿出幾粒花生放到嘴裡嚼。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令他牽腸掛肚。

他的這間宿舍,位於鎮中的老校區,學校新蓋了教學樓搬遷之後,這些原做教室的平房便被分割成單間做了老師們的宿舍。他的這間,一側山牆的半個牆面被雨水浸洇得很厲害,發霉的顏色從淺灰到深黑,似一幅繪得不夠仔細的地圖。雨季里,房頂上也會漏雨,總得準備些盆盆罐罐去接那些不時墜落的水滴。落雨的時候,這裡叮叮,那裡咚咚,讓你省得寂寞,難怪杜子美當年就曾呼籲「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最有意思的當數這張舊木床,你一喘息,它就有反應,你一翻身,它便哼哼吱吱。閑來無事,搖來晃去,倒也逍遙自在。可不興惱,你越氣惱,它就會越讓你無法忍受。床的一條腿是後來補上去的,嶄新的木頭,配在灰舊的床體上,多少有些扎眼。

這時,宿舍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方心寧眼睛也懶得去睜,想必是隔壁的牌局缺人手了,劉墅又來約他去打補丁。他討厭打牌,剛一兩圈也許還有些興緻,過了五六圈,腦子就渾作一團。尤其是一打幾個鐘頭,白白浪費那麼多時間。他給他們下了個定義:在渾渾噩噩的輸贏中愉快地耗盡生命的人。他勸過劉墅,但勸不住。

今天,方心寧的心情可不同於以往,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就更不想理他了,「不去」這個詞早已來到唇邊。

「老師。」這好聽的童聲是從半開的門裡擠進來的。他忙支起身,看見自己的學生何梨花探進頭來。

何梨花是學校駐地何家店村支書的小女兒。辛縣素有這樣一個民諺:「老大疼,老三嬌,中間是個吃氣包。」她就是家裡最受疼愛的小女兒,是支書的掌上明珠。

但方心寧很納悶,她是怎麼知道自己住在這裡的?也許方心寧對自己的物質條件還是有些心虛,現在讓何梨花發現了這簡陋的住所,就等於是自己的短處被大白於天下了,不覺臉騰地一下臉紅了。是的,天天給學生講怎樣講話才更得體,可面對何梨花的意外來訪,他這個語文老師竟然一時語塞。

何梨花說:「老師,你真住這兒呀?我還尋思老爸騙我呢。我家就在你們院牆外,拐角那座二層樓就是。我來好多次了,頭一回見著你呢。」方心寧說:「哦。」何梨花又說:「老師,咱們假期裡布置的作文題目有哪些?」方心寧一笑,覺得何梨花顯然是在開玩笑:「你就是語文科代表……」何梨花說:「是哦,所以我才怕記錯了呀。其實我全都寫完了,呵呵。」說著,她很驕傲地笑起來。方心寧勉強地答道:「科代表就是科代表嘛。」

何梨花也不知哪來這麼多的話,一點兒也不理會別人心裡正有事。是啊,少年不識愁滋味,一個單純的孩子,怎麼可能理會到一個成年人的心事呢?她說了許多她們家的事,高興起來,樂得格格的,那無拘無束的樣子,讓他也忍俊不禁。

方心寧想到自己偷偷去應聘的事,感覺自己就要跟何梨花分別了,擔心多話會說漏了嘴,就乾脆做一名最合格的聽眾,耐心傾聽,不時點頭。

好一會兒無語。

何梨花打量完這間房子,又突然打斷沉默:「老師,到我們家玩去吧?我最近買了好多書。」方心寧愈發覺得跟一個小女生單獨在一塊兒很不對勁,又處在關於男教師與女學生的謠言正盛之時,就勸她:「梨花,你還是趕緊回家吧,一會兒你媽找不到你會著急的。」何梨花說:「我媽知道我去同學家玩了,才不急呢。」

不得已的方心寧只好下逐客令道:「我……有事……」

何梨花總是很聽話,說:「老師,明天我再來找你吧,叫上何強和何苗他們。」也不等方心寧答應或者拒絕,她就向外走。

方心寧送她到了門外。

梨花出了門,一路格格地笑著,不時回身揮手。方心寧看著她那天真無邪的樣子,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自己與這種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越來越遠了。

老遠處站著幾個人,正東張西望。方心寧還以為是哪位鄰居的親戚,剛想上前問一聲,卻發現其中一人居然是自己的女朋友季梅婷。

天呀,方心寧心裡一驚:四年來,與她見面都是到辛縣縣城或辛成市區,還從來沒敢讓她到這兒來過呢。她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心寧,」季梅婷也看見他了,「我剛才正擔心今天會是『尋隱者不遇』呢。」

方心寧很不自然地迎過去。

季梅婷指著女同伴,介紹說:「這位是辛成市宣傳部的方科長,是我們師大的校友。」

方科長過來握手:「你好,叫我方莉就行。哦,比我想象的要帥,畢竟是我們方家的小夥子,你一定要努力,堅持就是勝利,我支持你。」

季梅婷聽了,高興得直拍手,像個孩子似的。

方莉對季梅婷說:「好不容易見一面,聊聊吧,正好我得去辦點兒事,一會兒過來接你。」季梅婷明白她的意思,感激地望著方科長,打發她先走。

方莉又補充說:「好好跟人說話,啊。」

季梅婷不好意地「嗯」了一聲。

眼看車已走遠,季梅婷就自己先進了宿舍。環顧一周,她問:「這真是你住的地方?」方心寧回過神來,實在無法迴避了,忙說:「哦,臨時宿舍。」季梅婷問:「好幾年了也算臨時?現在要搬?」方心寧說:「我不會在這兒住一輩子。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也不先打個電話。」季梅婷說:「我們有個採訪,到了黑山鎮,就打聽著過來了。我還想,在假期里你可能會不在呢。順便也告訴你個消息,報社今年要招聘,你去報個名。剛才方姐還說呢,這是個好機會。」方心寧說:「報社?《辛縣日報》都停了,《辛成日報》還遠嗎?」季梅婷不以為然:「就是報社真沒了,不也得給你安排個吃飯的地方?」

方心寧心裡正盤算著合適的理由,嘴裡卻說:「其實,我已經有了新打算了……過幾天……。」季梅婷很不耐煩地追問道:「那過幾天呀?十天,二十天,你給個準確的數字好吧?你這種性格,我給你想了個名號,叫『捱男』,跟那『宅男』有的一拼,什麼事只會「捱」呀「靠」呀「等」呀。等是等不來什麼的,人家邵雲哲,現在都成副局了,程偉經營電腦也才三四年,天天開著小車到處跑,那才是『優男』一族。哪像你,過幾天過幾天,說得簡單,可已經過了四年了,你給我算算,四年是多少天。」

「人各有志。」方心寧囁嚅道,但底氣確實正在散失,特別是她自己跟同學這一比,就如一槍擊中了他的要害。

季梅婷看他那難受的樣子,說:「對不起,我不想傷害誰……」

方心寧卻在她的提醒下,想到了那個高高大大,經常嬉皮笑臉的老同學程偉來。

在方心寧眼中,程偉是個好開些很「低檔」玩笑的主兒,比如他介紹自己,總好這樣說:「程咬金的『程』,偉哥的『偉』,可不是陽痿的『痿』喲。」有時,他會突然問同學:「你的嘴大還是小?」無論同學說嘴大嘴小,他早就準備了下一句:「那是肯定(啃腚)的。」然後自鳴得意地哈哈大笑而去,讓落入圈套的人站在那裡自責為什麼理這麼個混蛋玩意。

他還常有很多不入流的「學問」,比如跟人家探討李白的兒子叫什麼。他會一本正經地說:「我也是研究多年才得出的結論,一般人我都不說,我可只告訴你啊,記住了,叫紫煙。」之後,他就像專家學者一樣引經據典地給人家解釋一番。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現在混得還很好,都讓季梅婷掛在嘴上了,你說還有天理不?說他是「優男」?真還不如說他是「男優」更靠譜。

方心寧果斷換了話題:「你們採訪什麼人?」季梅婷說:「楊向北,也是一位老師。為教師節宣傳做準備。來之前,聽人說他多好多好,到了他們家一看,我就想到了你。他家窮到什麼樣子?你是想像不到的,真就是一支粉筆,兩袖清風,三尺講台,四壁空空。三十好幾才說上的媳婦,生孩子不久人就病死了,以後再也沒有人願意到這個家裡來。有一個女兒叫楊群,才上小學,還有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娘,一家三口擠在兩間小破屋裡。」方心寧問:「就為宣傳他的一窮二白?」季梅婷說:「楊老師心眼好,學生誰家困難,他經常七塊八塊地幫襯人家。你想想,他是個代課老師,一個月開不了幾個錢,又沒什麼積蓄,就是想幫人能幫多少?額外的收入就是節假日到他堂兄的建築隊打零工。現在工資也高了些,可他樂善好施,總拿不回家錢去。我真有點佩服我媽的話了,大學畢業千萬別當老師,當老師千萬別到中小學,到了中小學千萬不要去農村……」

方心寧面色很難堪:「我知道,你還漏了一句:到了農村千萬別教語文,對不?他也只不過是個特例嘛。」

季梅婷感覺出方心寧真生氣了,再說這些已經沒什麼意思,就問:「剛才從你屋裡出去的小女孩是誰?」方心寧說:「一個學生。」季梅婷做出一副很奇怪的樣子:「女學生?」方心寧覺得她把「女」字念得太重了,不滿地說:「啊,你想什麼呢?」季梅婷說:「我就隨便一說,你那麼緊張幹什麼?」

方心寧心裡嘆道:唉,季梅婷呀季梅婷,我朝思暮想的季梅婷,見了面,你只會讓我心裡更不清靜。也許是長時間別離的緣故,現在的她,少了一份親熱,多了一份生疏,即便是說些關心的話,也來得那麼勉強。

女人的心,誰猜得透?

至於應聘的事,「八」字還沒一撇,不跟她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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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師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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