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06章――
康和宮內,喬庭然一手撩起衣擺,雙腿彎膝跪地,規規矩矩的行起大禮,叩拜端坐高位的當朝太后——喬玉婷,聲音儘是豁遠明朗的爽利。
「喬庭然參見太后,恭祝太后金安。」
太後放眼望著下方的喬庭然,見他除了膚色黑了些外,四肢健全行動如常,眉目間頗顯飛揚精神,愣是一派朝氣蓬勃欣欣向榮的舒爽,於是,不免他起身,聲音也清淡無比,意有所指道:「哀家倒是安的很,只可惜,喬家被你折騰到家宅難安。」
喬庭然微抬著頭,臉上不見半點畏懼之色,反而微微一笑,乖乖的認起錯來,道:「太后教訓的是,當年庭然衝動氣躁,行事魯莽,連累喬家清譽,徒惹爹娘生氣,現已後悔之極,所以,特意回來請罪。」
太后輕婉轉調「噢`」了一聲,臉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置疑問道:「特意回來請罪?怎麼哀家聽說,你是被駱將軍五花大綁,親自從將軍府押回喬府的呢?」
喬庭然登時頹喪了臉,糾起的五官堪比枝藤上的苦瓜皮,連聲音也在一瞬之間,都彌散出了苦滋滋的意味兒:「太后,您都知道啦。」
太后冷哼一聲,道:「有什麼事兒,是哀家不知道的,你兩年多未歸家,回了京城后,就一直躲在將軍府里,你在外面吃了什麼膽兒,竟敢拿假話來糊弄哀家?」
喬庭然深深一叩首,道:「請太后息怒,庭然並未說謊,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流外多日,庭然其實心內早已悔過,兩年多未歸家,是因為,庭然不敢回來……」
太後端過手邊的綴花茶盞,低眉揭開茶蓋兒,一下一下撇著茶葉,道:「你為何不敢回來?」
喬庭然似心有餘悸,低聲緩緩道:「昔年板子加身,慘痛經歷猶深刻身心,庭然怕爹爹他拿家法,再狠狠罰我……」
太後有些無語的默了一下,丟回茶蓋兒,發出清脆的碰瓷聲,接著道:「那你為什麼又回來了?回來之後為何躲在將軍府里,卻不回喬府?」
喬庭然面容看起來極誠懇,道:「庭然實在思念祖母爹娘,想念兄妹侄兒,以致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所以歸來,至於沒有及時回喬府……」說到此處,頗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才道:「本想暗地先和哥哥們通個氣兒,試探爹爹的口風后再回去,哪知,還沒找到機會,就被駱將軍無情的捆送回了喬府。」
太后沉吟片刻,終於發話:「罷了,不管怎樣,回來就好,起來坐下罷。」
喬庭然叩首謝恩,暗地揚眉:「庭然謝太后賜座。」
坐定后,太后語重心長道:「庭然,你也實在太不像話,多大點的事,需要鬧到離家出走,你比嫣然虛長了這許幾歲,怎麼還不如妹妹貼心懂事?」
喬庭然一臉老實的應道:「太后說的是,庭然日後行事定會深思熟慮,不再魯莽無狀,也為三妹做個表率。」
太后笑了一笑,問道:「昨日歸家,你爹可有再罰你?」
喬庭然摸了摸膝蓋骨,再揉了揉腹部,才道:「爹爹到底還是心疼我,只讓在祠堂跪了一晚,餓了兩餐。」
「你爹也沒算重罰你。」太后看向身旁安靜無音的喬嫣然,笑道:「嫣然,帶你三哥去吃些東西,你們兄妹許久未見,到偏殿敘話去罷。」
喬庭然起身,喬嫣然垂首,同時應道:「是。」
兄妹二人離去不久,太後站起身來,喚道:「庄德福。」
庄德福走近跟前,躬身道:「奴才在。」
太后邁開腳步,行姿一派雍容華貴,吩咐道:「去御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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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懷澤雙手攙著太後手臂,扶她在寬椅中坐下,笑道:「母后怎麼親自過來了?」
太后細細瞧著兒子,見他精神狀態還算好,只是眼中卻布著幾線紅血絲,不由暗自嘆了口氣,語帶慈母一般的關切,道:「皇上眼睛紅著,昨夜是不是沒睡好?」
盛懷澤語調無波,和聲笑著道:「母后如何知曉?是不是誰亂嚼舌根了?」聲音仍柔和暖人,只是一記清寒的眼箭已瞄準劉全祿,嗖嗖射了過去。
連中兩根冰箭的劉全祿,其實比竇娥還冤,冷汗卻在瞬時之刻,已從毛孔涌滿整個額頭,冒汗之速當真比實際中箭流血的速度更快上三分,忙撲騰一聲,膝蓋響亮的跪到地板,俯首磕頭一埋到底:「皇上息怒。」
太后雖心疼兒子,卻也賞罰分明,不會遷怒無辜之人,道:「劉全祿,你起來吧,此事與你無關。」
凝視著盛懷澤,道:「康和宮中,沒有哀家不知道的事。」
既已承繼帝君之位,理所應當要為皇室開枝散葉,為江山萬年綿延血脈,因子嗣之故,盛懷澤有過很多的女人,可與太后開誠布公說這等事,倒還是新娘子上轎頭一回,且事關喬嫣然,盛懷澤忽感十分不好意思,臉悄悄紅了下,帶著三分心虛七分愧疚,輕聲道:「母后,是朕一時衝動,嚇壞了嫣然……」
太后只有盛懷澤一個兒子,一生心血幾乎傾之與他,自然慈母情懷疼惜入骨,拉過兒子的手放在掌心,道:「哀家知道,你心裡在乎嫣然,所以才會心迷意亂。」
盛懷澤一向侍母孝順有加,得母窩心理解,更覺貼近慈和,不自覺軟語問道:「母后不怪朕?」
太后輕輕拍盛懷澤的手背,露出些許笑意來,道:「哀家雖疼愛嫣然,你卻是哀家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能怪你什麼?」
盛懷澤彎唇淺笑,聲音中有著緬懷的情深意長,道:「自打見了嫣然,朕就一直喜歡她,盼了好些年,才終於等她長大,可昨夜卻失了分寸,嚇哭了她。」
看向太后,滿是孺慕之情的求道:「母后,朕竟不知該怎麼去安慰她,求母后指點兒子。」
太后忍不住笑出聲來,道:「皇上自小聰慧,也有這樣犯傻氣的時候。」自己都憋不住想要取笑兒子的心思,接著道:「就因不知如何寬慰嫣然,所以一夜輾轉難眠,今早又避而不見,連給哀家請安都忘了?」
盛懷澤端起劉全祿奉上的新沏茶水,雙手遞向太后,誠心賠罪,道:「是朕不孝,請母后原諒。」
接過溫熱的茶盞,太后淺抿了一口后,劉全祿頗識眼色的躬身接過,太后才道:「嫣然自小養在深閨,雖年滿十六,對於男女之歡,到底無人教導指點過,不似皇上早歷情、事,第一次碰到難免會受了驚嚇。」
盛懷澤深以為然,頷首附聲道:「母后說的是,是朕疏忽了,只知疼她護她愛她,卻忘了魚水之歡這些事,她卻還是不懂的。」
太后姿容明麗,笑起來更是韻味迷人,故先皇特賜封號「韻」,此刻喬玉婷雖已年華早逝,一笑之下仍風采不減,道:「明年開春,又是三年一選秀的日子,到時嫣然啊,就真正是皇上的人了,皇上愛怎麼寵著她,都隨你高興,哀家只盼著,早日可以含飴弄孫。」
盛懷澤念到喬嫣然,很快就能真正屬於他,眼神不由柔了又柔,道:「中宮之位懸空多年,不就是為了等她長大,母後放心,朕定如您所願,早日和嫣然生個白白胖胖的皇子,承歡膝下伴母后頤養天年。」
眾妃嬪渴求的皇后之位,就這般被太后和皇帝,雙重釘在喬嫣然頭上,太后目中暖藹,再道:「皇上昨兒個沒睡好,躺床上眯會去罷,不然哪有精力處理朝政,至於你求母后的事,不用你提,哀家也自會去開導嫣然,午後啊,讓她給你送碗參湯過來,話說開就是了,反正遲早也是你媳婦兒。」
盛懷澤眉間雲霧頓開,只余純粹的歡悅,道:「讓母后費心了。」
見皇上喜掠眉梢,太后忍不住摸他臉龐,愛憐道:「傻孩子,你是我親兒子,我不為你費心,還能為誰費心。」說著已站起身來,華麗的長袍邊角如花落燕歸般,飄然墜地。
盛懷澤扶在一側,道:「朕送母后出去。」
出了御書房的門,太后坐上回康和宮的攆轎,叮囑恭送在邊的皇帝,道:「還有,大婚前可不許再這樣了,終歸不好。」
盛懷澤含笑應道:「母後放心,朕會克制。」
太后擺了擺手,道:「行啦,哀家回宮去了,你也歇息去罷。」
盛懷澤一揖到底,一副乖乖兒子狀,道:「朕聽母后的話,即刻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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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康和宮正殿,回到喬嫣然所居的偏殿,喬庭然不再藏著掖著,本性即刻暴露無遺,一個縱身摔躺在暖榻之上,半點不客氣的使喚自家妹子,以及妹子的兩隻跟班丫鬟,且分工相當之明確,道:「好妹妹,過來揉腿,竹雨,沏壺茶來,竹雲,弄吃的去。」
自己則再揉了揉肚子,道:「本公子腹內的饞蟲,已經大鬧天宮很久了,再不塞點東西進去,就該掀翻天啦。」
喬嫣然見他那副模樣,不由說道:「三哥,你對我這麼霸道,爹娘知道么?」
喬庭然找了個舒服姿勢窩好,拍了拍小腿肚,又挑了挑眉,示意喬嫣然過去,道:「自然不知,不然我早蛻皮幾層,被揍成軟綿綿的蚯蚓了。」
說著舉起手臂緊握拳頭,自得一笑,道:「哪還能像現在這般,既高大英猛,又威武雄壯?」
喬嫣然挨邊坐下,照著喬庭然的小腿,一拳一拳又一拳地狠狠砸下,面上是嗤之以鼻的鄙視,道:「三哥,你的臉皮愈發厚實了,我替城牆向你致敬,表示自愧不如,拜服到五體投地。」
喬庭然皮糙肉厚,被妹妹使勁捶了幾拳頭,只覺不疼不癢,遂笑道:「妹妹過獎,哥哥我受之無愧。」忽而又皺了眉頭,頗不滿的使喚道:「嫣然,手上再多使點勁兒,我肚子里在唱空城計,難道你早晨也沒吃飯么?」
端茶過來的竹雨撲哧一笑,道:「三公子,咱們小姐千金貴體,又是嬌弱女流,手勁自然小些。」
奉好茶水,竹雨勸道:「小姐,您仔細手疼,還是換我來吧。」
喬嫣然抖抖發麻的手,瞥到喝茶的喬庭然十分悠然自得,當即板起臉孔,淡淡道:「不必,我三哥已練就鐵骨銅皮,棉花焉能碰石頭,竹雨,去給我找根雞毛撣子來,越粗的越好。」
喬庭然嚇了一跳,使勁瞪眼看著喬嫣然,口內嘖嘖個不停:「行啊,妹妹,你越來越有咱家老太太的風範,爹娘知道么?皇上表哥和太后姑姑知道么?」
喬嫣然冷臉不語。
喬庭然高高翹起二郎腿,逍遙的無限自在,道:「嫣然,你那張小嘴,明明比我還損,為啥都誇你聽話懂事,到我這裡,就成囂張胡鬧了呢,嘖嘖,真不公平。」
喬嫣然默然不語。
喬庭然折起身子,腦袋湊近喬嫣然,一根手指戳了戳她臉頰,含笑問道:「咋不說話啦,生哥哥的氣了?」
喬嫣然抬起眼睛,做了一個相當出乎喬庭然意料之外的動作,竟自個一腦門撞上喬庭然的腦袋,生生將喬庭然撞出了個四仰八叉的姿勢,喬庭然一手捂著額頭,一手捶榻狂笑,道:「哎喲喂,我的個親妹,你明明手上沒半兩勁,腦門倒還挺結實……」
等看清喬嫣然泫然欲泣的表情時,不由納悶至極:「哎,你怎麼了這是?剛剛不還好端端的……」
本就淚盈於睫,喬嫣然只淺吸了口氣,兩顆亮透透的淚珠,已不受控制的滾落下來,哽咽著低低喚了聲:「三哥……」
喬庭然與喬嫣然私下鬥嘴,是常有的事,以前都是越逗越歡樂,今日卻反其道而行之,喬庭然不由慌了神,笨手笨腳的替喬嫣然擦眼淚,卻發現越擦,流下的越多,當即大放厥詞的安撫道:「怎麼哭的這般厲害,是不是有誰欺負你?告訴三哥,三哥替你出氣,就算是皇上表哥,也照揍不誤。」
喬嫣然眼中淚蒙蒙一片,喬庭然的臉都是模糊朦朧的扭曲著,吸著鼻子道:「沒人欺負我,就是想你……」
「我這不都回來啦,有什麼好哭的?」喬庭然鬆了口氣,隨即攬過自小疼愛的妹妹,像喬娘一般輕輕拍她後背,好言好語道:「乖,別哭啦,娘昨天已經揪著我,哭了我一身淚水,你也要再來一遍么,哥又不是花兒,哪經的起你們這般輪流澆灌,快別哭了……再哭,哥哥胸口真該冒出花芽了,那多難看……」
不料,喬嫣然反手抱住喬庭然,將臉埋在他懷裡后,反而哭的更厲害了,口內嗚咽不斷,齒音含糊不清道:「我想回家……你走的時候,答應過我,要十倍還我銀子的……」
最後一句還銀子的話,喬庭然倒是聽清楚了,當即「哎哎」了兩聲,一向明朗朗的嗓音,硬是轉換成了千迴百轉的柔音柔調:「你當時不是說不用還了么?」
喬嫣然邊哭邊道:「我現在改變主意了,你要一文錢都不準少的還給我……」
喬庭然抱著喬嫣然,一邊輕拍後背,一邊化身搖籃慢慢悠著晃著,聲音中滿是可憐兮兮,道:「可我已經都花光了哎,不過,裝碎銀的錢袋,我倒還留著,只還這個成不成?」
喬嫣然哭著堅持:「不成,我就要你還我銀子……」
以男子漢大丈夫自居的喬庭然,在寶貝妹妹面前,什麼一言九鼎駟馬難追全拋腦後了,當即改了口,連聲保證:「好好好,我今晚就去承志那裡,搬上他幾箱金銀珠寶,一百倍還給你成不成?」
喬嫣然哽咽著聲音,問道:「誰是承志……」
只聽喬庭然咬牙切齒,惡狠狠道:「就是把老子綁送回家的混蛋,老子要去搶窮了他,讓他冬天喝西北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