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 104 章
日光正盛,照理說外頭有些曬,不過在鬱鬱蔥蔥的枝葉掩映下,這裡反倒成了一塊能夠遮蔽陽光的避暑之地。
甘泉宮修好之後,這還是劉遠第一次來,頭頂上開滿了紫薇花,一簇一簇的紫色,洇染出深深淺淺的景緻,微風拂來,枝頭輕輕搖曳,還有幾許花瓣落在底下人的衣裳上,襯著起起伏伏的遠山,頗有一番「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的意境,雖然這並不是在田園,而是當今天底下最宏偉的宮殿里。
不遠處荷花池中,田田荷葉鋪連在水面上,擁簇著一朵兩朵的粉白,顯出幾分獨屬夏天的巧致與可愛。
劉遠半躺在卧榻上,眼皮微微耷拉著,左右有人打扇,而他看著落在荷葉上的蜻蜓,似乎全副注意力都落在上面,又似乎在閉目養神。
遠遠地,有人走過來。
「公主!」左右宮女看見來人,連忙停下動作行禮。
劉楨微微頷首,將其中一名宮女手裡的團扇接過來,親手給劉遠打扇。
自從宮變之後,周葯就再也沒有出現在皇帝身邊,徹徹底底地消失了,知道的不敢說,不知道的也不會多嘴,劉遠現在身邊全都用起了宮女,連奏表也是劉楨親自篩選出來給他念的。
「阿父今日感覺如何,可有哪裡不適的,聽說你昨日不肯喝葯,把太醫都愁懷了,阿父想要早日康復起來,就不能把葯落下了。」
劉遠微微睜開眼睛,臉上流露出一絲無奈,顯然這席話已經聽女兒念叨過無數遍了,不過劉楨沒有住嘴的打算,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更不可能出聲打斷,只能伸出顫巍巍的手,示意自己要寫字。
換作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皇帝的人,絕不會相信眼前這個雙鬢白了大半的人,會是曾經叱吒風雲,連西楚霸王也成為其手下敗將的勝利者。
劉楨心領神會,連忙伸出手,就見劉遠在她手心上寫了個薪字。
她一見便懂了,這是劉遠父親,劉楨祖父的名諱,劉遠是在詢問劉薪的近況。
安正會去找劉薪,事後想想,其實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劉遠自小便不得劉薪的喜愛,縱然後來當了皇帝,也並沒有一躍成為劉薪最喜愛的兒子,在劉楨那位祖父心中,想的多半是靠著皇帝兒子的權勢,給自己和長子謀些福利。由始至終,劉遠這一房在劉薪心目中,也許根本就不算是劉家人。
但是劉薪後來當然失望了,劉遠不僅不肯封他為太上皇,連個縣侯都不肯給劉馳,僅僅是給了自己老爹一個安樂王的虛名,打發他到鄉下去養老。
劉薪心裡頭肯定為此惱怒不已,只可惜勢單力薄,無可奈何,只能日日在家中咒罵兒子,這個時候安正出現了,告訴劉薪,如果劉桐登基,那麼劉薪就是皇帝的親祖父,不僅可以封為太上皇,還能蔭及劉馳他們,將種種美好許諾一股腦送給劉薪。
劉薪被捧得飄飄然,就答應了安正的要求:在事成之後幫他們正名,告訴天下人,這不是謀朝篡位,而是名正言順地繼承皇位。
更何況這種事情也不需要劉薪親自出馬,他只要事後付出少許,就能收穫沒能從劉遠那裡得不到的好處。
只是劉薪沒有料到,安正也失敗了,宮變的事情傳到向鄉,劉薪立馬就慌了,他害怕被劉遠追究責任,更害怕劉遠不顧父子情面要整治他。於是劉薪連夜跑出家門,想要找個地方躲藏起來,慌不擇路之下,一頭栽進池塘里,屍體直到第三天,才因為浮出水面,而被人打撈起來。
這也算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了。
劉薪一死,劉遠自然不必再有顧忌,劉家其餘的人,除了一個遠嫁長沙的劉姝之外,全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別說還妄想有爵位或者當官了,能僥倖留得一條命在,就已經要謝天謝地了。
現在劉遠詢問起劉薪的情況,當然不是為了問劉薪死了沒有,而是問他的後事是如何辦的。
劉楨道:「我與阿兄商量了一下,以縣侯的規格下葬的,就葬在當地,怎麼說他也是我們的親大父,給他留點體面,也是給劉家留點體面。」
劉遠沉默半晌,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劉楨的話。
他心中恨極了劉薪,若說安正於他還有一點舊情在,那麼劉薪就比安正還不如。現在劉薪一死了之,也算歪打正著,免得自己再去想辦法收拾他。
劉楨知道,雖說劉薪的死是自食其果,但是在後世史書上,肯定會憑空生出無數揣測,說不定還會將此事列為疑案,作皇帝弒父的種種猜想,人總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別人,尤其是歷史人物,身後更是被點評得面目全非,縱然是九五之尊,也難以逃過這種命運。
她不想讓劉遠的心情沉浸在這種事上太長時間,不管怎麼說,沒有誰會聽說自己老爹死了,還開開心心,興高采烈的,即使是劉薪這種人。
「阿父,子望已經出京了,我讓他去尋一種叫木綿的種子,這種樹木開花之後,花蕊里有棉絮,可以填充被褥和衣物,屆時若能在南方廣泛種植,便可在寒冬之際活人無數,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他還能順便找到棉花的種子,那可就更比木綿強上百倍了……」
劉楨娓娓道來,成功地將劉遠的心神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
「阿兄昨日也來看過你了罷,他的傷勢現在好多了,很快就能理政了,小魚現在一天比一天長高了,嘴巴也越來越能說,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看過不了多久,就連我都要說不過他了……」
劉遠聽她在耳邊說著話,雖然嘴角無法扯動,眼底卻浮現起微微的笑意。
動了動手指,他寫了一個字。
昏。
昏,其實就是婚。
劉楨的表情一滯,然後輕聲道:「如今趙儉要守孝,阿婉還得兩年後才能成婚,只要我在這兩年內成婚,就不算耽誤她了。」
劉遠又寫了個「人」字。
劉楨頓了頓:「沒有,我還沒想好。」
她知道郭家在父親心裡就像是一根刺,所以能不提就不提。
劉遠的眼睛沒有再像之前那樣半睜半閉著了,他撐起眼皮,看著這個自己最鍾愛的女兒,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完全沒法說出來。
劉楨眼睛一酸,連忙撇開頭,半晌之後才又轉過頭來:「阿父,你放心罷,在這兩年裡頭,我一定能找到合適的人選。」
劉遠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寫下一個字:楠。
這是想要讓劉楠過來了。
劉楨點點頭,連忙讓宮女去請人。
劉楠來得很快,他的傷口現在已經結痂了,因為年紀輕,加上身體素質好,本來就恢復得比較快,若是換了劉遠這等年紀的,這一劍下去就算不致命,只怕也會元氣大傷。
為了他先前魯莽的行為,劉楨說了他好幾回,虧得是皇帝現在動彈不得,連話都說不了,不然只怕更有劉楠受的了。劉遠本來就覺得這個長子勇有餘而謀不足,這下更是證明了他的論斷。
不過為君者,光有謀也不行,劉楠甘願為了父親和妹妹而自戕,這份友愛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尤其是在經歷過宮變之後,劉遠雖然覺得劉楠過於天真,但並非一無是處。
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劉楠面對那一干老謀深算的臣子們,會被吞得連骨頭都不剩。
君臣之間,其實更像是一場博弈,你有主見,降得住臣子,臣子自然會效忠你,你沒有主見,優柔寡斷,別人當然也就覺得這位君王可以當作擺設,在君權和相權之間,這種矛盾的對立則體現得更為明顯。
就拿之前孟行等人卡住劉楨入朝議政的事情來說,假若換了劉遠還在的時候,劉遠一錘定音,非議的聲音固然有,也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不絕於耳,無非是因為劉楠資歷淺,壓不住場面,所以才會被朝臣反客為主。
「阿父,你喚我來,可是有何囑咐?」劉楠行了禮之後就在竹榻邊上坐下來。
天氣有些熱,可劉遠全身上下依舊用薄羊絨毯蓋得嚴嚴實實。
劉遠抬了抬手指,表示自己有話要說。
劉楠連忙將手掌遞過去。
劉遠寫字的速度很慢,有時候字形複雜的,一個字還要寫上半天,換了不是日日隨侍身邊的,就不一定能馬上認出來了。
這一回,劉遠寫的是兩個字。
劉楠看清楚他寫的是什麼之後,不由愣在當場,他轉頭去看劉楨,後者也是一臉愕然。
「阿父,這,這……我不行的!」劉楠脫口而出。
聽了這句話,劉楨哭笑不得。
而劉遠看向劉楠的眼神卻瞬間變得嚴厲。
劉楠簡直有點手足無措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劉遠寫的分明是:退位。
劉楠雖然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成為這個王朝的第二任君王,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即使是在劉遠生病之後,劉楠也總認為自己還需要磨練,如果有人告訴他十年之後才能登上帝位,他說不定會更加高興。
從劉楠本心來說,他完全不會有那種「太子當久了很不爽,希望當皇帝」的想法。
換作以前,劉遠巴不得將權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雖然對劉楠怒其不爭,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劉楠這種性格待在太子位上,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最好的。
但現在,他只希望長子能夠成熟得更快一些,能夠更穩重一些,否則自己要怎麼放心將這副擔子交給他呢?
「阿父,如今我資歷尚淺,經驗不足,貿然登基,只怕難以服眾,如今凡事有宋丞相他們在,就算宋丞相要告老,周允,孟行他們也都是老成謀國的臣子,我遇事會多多徵詢他們的意見,但退位一事,還是先不要提了罷?」
劉楨也勸道:「阿父,太醫說過,你的身體需要好好靜養,不宜多思多慮。」
劉遠的眼睛快速地眨著,這明顯是想要反駁他們,卻又說不出話,以至於內心激動,情緒起伏,連臉色都憋得漲紅起來。
兄妹二人嚇了一跳,連忙撫慰:「阿父,你想說什麼,慢慢說罷,我們都在聽著呢!」
劉遠的胸膛激烈起伏,許久之後,才慢慢平靜下來。
這表示他有很重要的話要對他們說。
劉楠與劉楨的視線片刻不敢離開老父。
劉遠在劉楠的手上慢慢地,寫下六個字。
收權,分權,匈奴。
最後兩個字很好理解,劉楠知道老爹念念不忘匈奴給中原帶來的恥辱,不僅是皇帝一個人,所有中原人都無法忘記這種恥辱。
自秦末以來,天下紛爭,群雄逐鹿,為了成為最後的勝利者,所有人各出奇招,雄兵百萬,不惜陷在內鬥之中,然而面對匈奴人,卻偏偏束手無策,還要奉上公主以求短暫的和平。
面對父親渴盼而灼熱的眼神,劉楠跪了下來,鄭重起誓:「阿父放心,有生之年,我一定會打敗匈奴,將其驅逐出中原,將阿妝接回來的!」
劉遠閉了一下眼睛,眼裡緩緩流出淚水。
如果可以的話,他更希望能夠親自葬送這個恥辱。
他這一生做對了許多事情,也做錯了許多事情,唯一覺得心中有愧的,就是劉妝。
塞外路程迢迢,音信杳杳,即便朝廷有心派人留意,也很難像在京城那樣,有什麼事情立馬就能得知。
冒頓單于在匈奴早就有好幾個女人,來自周邊各個部落,而且也都被冒頓封為閼氏,劉妝一嫁到草原,立馬就落入需要和別人爭寵的不利地位。
這幾年從匈奴傳來的消息並不多,劉楠他們只聽說劉妝失去了一個孩子,又生了一個孩子,最終在冒頓單于身邊站穩腳跟,成為他最鍾愛的閼氏之一。
單是這寥寥數語,就足以令人想象出無數的驚心動魄,腥風血雨。
劉妝在草原上的日子絕對不是一帆風順,然而她終究還是撐了下來,雖然當初是她主動要求遠嫁,但是不可否認,劉妝的下嫁確實為乾朝爭取了不少時間,對普通百姓來說,他們或許會因此歡欣或慶幸,然而對於劉遠這樣的皇帝來說,女兒的委曲求全則是需要銘記的恥辱。
這個恥辱,總有一天,要用鐵與血來洗刷。
劉楠不願意看著父親傷心過甚,主動轉移話題:「孩兒魯鈍,敢問阿父,收權與分權是何意?」
這兩個詞本身就是相反的概念,如果說劉遠的意思是想讓他加強君主的權威性的話,那為何又會有個分權?劉楠完全被弄糊塗了。
這個問題回答起來,絕對不是寫幾個字就能解釋明白的,劉遠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闔動,眼睛卻是望向劉楨,其中隱含期待,也許是認為以長女的聰慧,能夠理解他的深意。
劉楨想了想,道:「阿父,我姑且一說,若是不對,你便打斷我。」
劉遠眨了一下眼睛。
劉楨:「如今朝臣權力太大,丞相更是權柄通天,不僅能夠否決君意,百官亦要從其所命,可謂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若是宋丞相這等克己復禮之君子,自然令人信服,但若是換了旁人,卻很容易將公權私用,難保不會重演宮變之亂,是以阿父的意思,是要大兄登基之後,適當收回朝臣手中的權力,以鞏固君權。」
作為一個擁有後世靈魂的人來說,劉楨深知君權太重的危害,皇帝乾綱獨斷,威加天下,如果他是明君也就罷了,如果是昏君,那無疑會給天下帶來極大的禍患,這完全需要取決於君王個人的素質。
但是反過來說,臣子的權力太大,當然也不是好事,縱觀史書,因為掌握權柄而生出不臣之心,從而擾亂局勢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在這其中必然要取一個平衡點,沒有一種制度是完美無缺的,但如果這個平衡點取得好,就能夠儘可能延長制度的壽命。
當然,作為一個君王,他們絕對不會想要這種平衡點,對於皇帝來說,權力當然是越大越好。
劉楨停下話頭,詢問道:「阿父,我說得可對?」
劉遠眼中露出讚賞的神色,眼睛眨了一下,手指也在她的手背上輕點了點。
劉楨受到鼓勵,繼續道:「至於分權,如果我沒猜錯,阿父所指,分的不是君王的權力,而是朝臣之間的權力。」
劉遠眼中的讚賞之色愈濃。
劉楠若有所思:「朝臣?」
劉楨不假思索:「不錯,一言以蔽之,三公九卿制優劣各半,阿父當初不設太尉,也正是因為太尉手掌兵權,又位列三公,權力過大,不好轄制,如今丞相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只有將這些職位的權力分化,才能達到前面所說的『收權』的效果!」
劉遠在劉楨手上寫了一個字:善。
劉楨笑道:「多謝阿父誇讚!」
但她心中卻隱隱泛起一絲不祥,劉遠今天如此耐心教導劉楠,明顯有種在交代後事的感覺,正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想到這裡,劉楨鼻子一酸,連忙低下頭,她無論如何都不希望自己的猜測會成真。
劉楠毫無所覺,他仍在思考劉楨所說的話,見劉遠也贊同,便鄭重道:「阿父,孩兒會將這六個字銘記於心的!」
劉遠看著長子的目光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柔和,以往對兒子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不滿隨著他的生病徹底遠去,此刻,他像是想要將劉楠牢牢記在心間一樣,手指輕輕碰著對方的手背,表達著自己無法用言語說出來的心情。
不知不覺,劉楠似乎也感覺到什麼,他的眼淚落了下來:「阿父,你不要退位好不好?太醫說了,你的身體還能好轉的,國家外有強敵,內未大治,這些都離不開你啊!」
沒出息!劉遠的目光明明白白表達了這個意思,他怒其不爭地看著劉楠,又帶著一絲無可奈何。
劉楨的心情不比劉楠好過多少,但她強忍心酸,咬了咬下唇:「大兄,阿父好像還有話要說。」
劉楠連忙強迫自己止住哽咽。
劉遠在他手上寫下兩個字:楨,佐。
這下不必劉楨解釋,劉楠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這是要劉楨輔佐自己!
劉遠是不能說話,又不是不能聽,即使劉楠和劉楨沒說,他從近來宮婢的議論里,也不難猜到劉楨的處境。劉楠雖有軍功,又是嫡長子,繼位順理成章,但朝中開國元勛比比皆是,肯定會有人欺他年少,處處轄制,以劉楠的性情,要駕馭這幫人很不容易,所以他需要一個幫手。
劉楨:「阿父放心,我會儘力輔佐阿兄,襄助於他的!」
劉楠也道:「我不會讓人欺負阿楨的!」
劉遠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
若是他還能主政,肯定是不會讓劉楨入朝的,因為當年張氏說得對,即使尊貴如公主,也不能不顧忌世人的眼光,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因為太過強勢而找不到夫家,姬家,郭家,她已經錯過了,以劉楨的優秀,不應該被蹉跎。
然而時勢如此,他不得不作出這樣的安排,劉遠毫不懷疑,如果沒有劉楨,劉楠極有可能成為朝臣手中的牽線木偶,即便他並不昏聵,但他卻缺乏作為一個君王所需要的權謀手段。
而這些,在劉楨身上都不缺。
以她與劉楠的關係,一定會盡心幫助劉楠,兄妹齊心,乾朝不愁不興,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再過十幾二十年,就能打敗匈奴。
也許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罷。
從喉嚨里逸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劉遠想,可能只有自己聽見。
他的目光從劉楠和劉楨身上移開,投向更加遙遠的山巒。
那裡必定也是山清水秀,天色如洗,就像他從小長大的向鄉一樣。
眼前的景緻漸漸模糊,好像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
劉遠彷彿看見,在那遙遠的山巒腳下,有三個人影正在追逐嬉戲。
那三個人,雖然不是親兄弟,感情卻情同手足,他們意氣相投,結為異性兄弟,以天地星辰為證,發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後來,大兄因為時局所逼,隻身遠遁,其他二人毫不猶豫,緊隨其後,三人南征北伐,立下了不朽功業,推翻了一個強大的王朝,又重新建立了一個國家。
再後來……
再後來,這世上許多事情,總歸不過生與死兩個字。
多少權力富貴,功名利祿,到頭來都化作黃土一抔。
若真有碧落黃泉,等你我兄弟重逢,是不是還能一笑泯恩仇?
……
…………
房羽是睡到半夜被匆匆喊進宮的。
不止他一個人,許多人臉上,也都帶著與他一樣,既嚴肅又忐忑的神情。
皇帝駕崩。
這是一個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內的消息。
從劉遠伊始,很多人就已經做好了這個心理準備,但當這件事真正降臨到頭上的時候,他們卻發現自己心中依然有著不安與迷茫。
不安的是,太子是否真的能夠履行皇帝的職責,毫無疑問,比起劉遠,他的威懾力和執政手段都要弱上許多。
迷茫的是,這個國家將會走向何方,是富國強兵,還是重蹈前秦的覆轍,二世而亡?
房羽與其他人有點不同,他在忐忑不安之餘,還帶著一點興奮。
趁著旁人不注意的時候,他的目光掠過許多人的表情,從中發現了不少端倪。
新君與老臣之間,必將會展開一場博弈,而這場博弈的開場,可能會以一種所有人都預料不到的方式。
房羽如此想道,帶著這種複雜交加的心情,和所有人一樣,朝大行皇帝的遺體,緩緩低下了頭顱。
三個月後。
這是新君登基之後的第一次小朝會。
一般小朝會上才會商議正事,而且只有三公九卿,以及與朝會相關的官員,才有入朝的資格。
眾臣的座次依然不變,不同的只是丞相已經在半個月前由宋諧換成了周允,這同樣也是新丞相的第一次朝會。
令所有人吃驚的是,在皇帝之下,丞相之前,又加了一席,位置顯眼,由不得人多加註意。
「入——朝——」
內侍的唱喏打斷了所有人的竊竊私語,高冠正裝的朝臣們按照職位高低依次入席正坐,等待君王的到來。
皇帝並沒有讓他們等太久,約莫半刻鐘后,他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但跟在後面的,還有一個引人注目的身影。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看著身穿厚重袿衣的長公主從皇帝身後走出來,在那個顯眼的位置上坐下。
與穿著相比,她的頭飾就略顯質樸了,長長的黑髮被梳成疊雲的樣式,上面僅僅插了一根簪子。簪子的形狀同樣樸拙,別說鑲嵌寶石,連質地也不是玉石,只是用木頭雕成祥雲的形狀。
然而這樣反差鮮明的搭配,卻並不讓人覺得不協調,也無損長公主的威儀。
沒有給任何人發起質疑的時間,劉楠微微側首,對侍立一旁的內侍道:「念。」
內侍緩緩展開手中竹簡,揚聲念道:「陛下之詔,今日有三。」
「一者,以丞相勞苦功高,政務繁瑣故,即日起設左右丞相,以分其責。」
「二者,收民間鹽、鐵、酒經營之權,改為官營。」
「三者,長安長公主預誅安陶,於國有功,奉先帝命,增號鎮國。是日,賜入朝會,從旁佐政。」
所有人都被這三條詔令鎮住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許多人早就猜想劉楠登基之後,一定會實行一些新的措施,但也有人認為,以太子的性情和對政事的掌握程度,頂多遵循太、祖皇帝的足跡,安分守成罷了,但不管想象力如何豐富的人,也絕對不會想到,新君的頭三條詔令,就是如此的震撼人心。
丞相分權,從一個人變成兩個人,這就暫且不說了,周允也許會反對,但他的反對註定是沒有用的,因為這道詔令符合更多人的利益,能夠在丞相權力上分一杯羹,大家求之不得,雙手雙腳贊成尚且不及,又怎麼可能反對。
鹽鐵酒官營,這是劉遠在位時就討論過的事情,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擱置下來,大家都沒想到劉楠會在這種時候提出來。這道詔令註定不會那麼順利,它註定會損害不少人的利益,在朝官員,家中不乏販賣鹽酒者,與商賈牟利者,還有像孟行這種堅持儒家觀點「不與民爭利」者,他們必將成為這道政令的反對者。
相比之下,第三條詔令反倒成了最不引人注意的了。
耳邊響起紛紛擾擾的爭議之聲,劉楨安坐如山,面色平淡,只在嘴角微微勾起一道細不可查的弧度。
一個嶄新的時代即將開始。
而前方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