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鹿桑花現
章節名:第274章鹿桑花現
薄延在清心殿外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那傳說中的聖僧總算步出了殿門,眉須皆白,很有點得道高人的意思,薄延雙手合十,對那聖僧禮貌地回以一禮。(www.)
「薄相大人,陛下召您入內。」欽天監監正阮崇明送那聖僧出來,順道對薄延道。
薄延收回望向那聖僧的目光,轉身跨入高高的門檻,心下卻已是有了計較能容忍聖僧在清心殿內呆上一個時辰,大帝怕是已受了蠱惑,否則,妖言惑眾的僧侶,一早已被斬於劍下。
大帝比之一月前憔悴許多,神色越發疲憊,薄延不敢久視,跪下請了安,道:「陛下,請多保重龍體,大秦社稷江山還需您來穩固,若得知您如此萎頓,文武大臣同天下百姓必會憂慮萬分。」
「你此來,便是為了同朕說這些?」大帝並不買薄延的賬,於這些殷切關懷上已不甚在意。
薄延心下嘆息,大帝這是再無心敷衍任何人的意思,他薄延唯一當做的,便是快些將要事說完,離了大帝的視線才好。
「陛下聖明,薄延是為了幾位閣老的聯名上書而來,東興同北郡府的戰事持續已久,文武百官都十分惦記出兵一事。陛下您說會考慮一番,卻遲遲未曾給出答覆,那些老臣等不及,便要挾薄延來問問……」薄延一口氣說完,已是做好了挨訓的準備。
「誰人還能要挾你薄延?」大帝似乎笑了一聲,面上卻無笑意,清清楚楚道:「朕思慮良久,不予參戰,東興內亂與我大秦無關,無論黑甲軍還是大秦百姓,可休養生息安居樂業,這才是朕的夙願。」
薄延垂下的眼眸中閃過異樣,若大帝的夙願當真是希望大秦固步自封安居樂業,為何當日又要摻和突厥南下之亂?以突厥南下之禍,謀得大秦漁人之利,這等陰險狡詐,竟能推脫得一乾二淨。
「來人哪,擬旨。」
薄延的心神被拽回,心知無法再勸,大帝心意已決,放過這等征戰的好時機,以他薄延的心智,早已料到今日之果,只是那些內閣老臣不肯死心罷了。
聖旨蓋上玉璽大印,由內侍交到薄延手中,大秦自此當真安居樂業再不摻和東興內亂之事……薄延謝恩欲退下時,大帝道:「薄相似乎很著急要走?朕何時成了洪水猛獸?」
這話聽著有點奇怪,若讓那些宮女兒聽見,還指不定怎麼想他薄延呢,男寵一旦失寵,便迫不及待地要遠離帝王身旁?
薄延苦笑道:「陛下說笑,薄延不過是想攜了聖旨下去,好讓諸位大人及早安心罷了。」
「薄相果然考慮周全,時刻不忘替朕分憂啊。」大帝讚美道,薄延卻聽出了不對勁,難道大帝今日在聖僧哪兒受了蠱惑,要拿他薄延撒氣?抑鬱了數月之久的九五之尊,做什麼都不奇怪。
興許,大帝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據說那位娘娘自病中,從未與陛下說過一句。每日提心弔膽地守著一個瀕死的啞巴,時時刻刻擔心她去了,找欽天監卜卦、請聖僧入宮化解……薄延忽然覺得身邊有個聒噪的貓兒嘰嘰喳喳,只需投喂些吃食便能安生下來,的確省心不少。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薄延很同情大帝,更同情自個兒接下來會有的遭遇,便放緩了口吻恭敬地問道。
「朕欲迎西方金身佛像入宮,另,在長安城內建護國寺、萬佛塔,命千人僧眾日夜祈福,朕……要改這天道。」
薄延猛地抬起頭來,他千算萬算,從未算準陛下有此決策。自大帝登基以來,近十載廟宇、僧眾幾乎絕跡大秦,百姓也多不求神拜佛,如今因了大帝一人的執念,竟大肆請僧侶入長安、迎金身佛像入皇宮,真真魔障了!
見薄延吃驚,大帝微微挑眉,笑問:「怎麼?薄相以為不妥?朕不過是病了一場,念起登基十餘載的跋涉,多少與天道背馳,如今年歲越大,越明白當心存敬畏,不可隨心所欲……故而迎佛法入長安,欲為百姓祈福,為江山社稷祈福。」
薄延還未緩過神來,卻明白大帝所說的「百姓」同「江山社稷」,歸根結底只照見一個女人的影子,改這天道因了她,重迎佛法入大秦因了她,暫止兵戈因了她,他薄延總算能窺見那聖僧所給出的「答案」為卿傾盡九州天下,為卿亂了浮生繁華,為卿止戰從了佛法……
薄延思慮清楚后,反倒平靜了下來,所幸那位娘娘還活著,陛下才能折騰出這些想頭,倘若那位娘娘沒了,陛下會做出什麼事來,大秦又將如何混亂,他無從想起。
薄延只得垂下身子,誠心跪拜道:「臣薄延,替百姓同社稷蒼生叩謝陛下隆恩!」
若論溜須拍馬,薄延當是大秦第一人,無論帝王對或錯,他總能說到帝王的心上去,他知曉許多「真相」,卻從不點破。
交代完了心中所想,大帝便無心再同薄延說話,揮揮手讓他退下,自己卻率先自御座上起身,往清心殿偏殿去了,回他的痛處歡樂地。
薄延嘆息了一聲,下意識地拍了拍袍子上可見或不可見的塵土,一個個燙手芋頭全丟到他手裡來,這聖旨有千斤重,那些老臣一旦得了不參戰的旨意,還能穩坐如山?他若要為君分憂,少不得又要費些口舌心思。
乾化十三年春,大帝迎金身佛像入長安宮闕,廢棄已久的城中古寺重新燃起香火,僧侶每日誦經不覺,更於一月內建起九層寶塔供奉大小金身。聖旨昭告天下,陛下得聖僧指點,止戰亂、興社稷、欲為百姓蒼生祈福。
更有甚者,傳大帝於皇宮之內設轉經台,每日晨起、入暮轉經三次,轉經筒內刻有萬卷經書,每轉一次,便如同誦經萬卷,佛家雲,若皇帝轉動經輪,其臣民眷屬皆能消除業障。
有關大帝轉經念佛一事,在民間傳了數個話本,卻只有轉經台周圍的黑甲軍才得以一窺聖顏。每日晨昏,無論颳風下雨,陛下必得轉動九九八十一道沉重經輪,一道道推過去,反覆三次,共二百四十三道。而這些高大的轉經筒,由純金打造,高一丈有餘,本該由三位僧侶齊力方可推動,一日下來,也將耗費不少內力。這般用心良苦,即便至剛的將士,也難免心存懈怠,因此,再無人懷疑大帝祈福之誠心。
「又去了轉經台?已經一個月了,你瞧瞧整個長安城和皇宮大內被皇帝弄成了什麼樣子?長此以往,大秦還如何立足於九州?!」
白太后自大帝封後起,便聯合她的私軍同白國舅等,試圖找到大帝的破綻,即便找不著,能鑽空子摸到那位皇後娘娘的蹤跡也是好的。
然而,清心殿四周被黑甲軍圍得水泄不通,無論太醫、宮女、太監,進出皆遭盤查,別說是人想混進去,哪怕是一隻蒼蠅想飛進去,也難比登天。大帝似乎是早料到有人會對那位娘娘下手,這才嚴防死守不留破綻。
時至今日,白太后等人還未曾瞧見那位皇後娘娘的真面目,怎能不怒髮衝冠?
白國舅、二王爺君越還有白露皆在場,見太后發怒,白露沖君越使了個眼色,君越擰著眉,上前道:「母后,皇兄此番的確過分了些,即便是要立后,也該問過母后的意思才是,哪能隨意做主?再說了,自太祖皇帝起,這大秦的皇帝必得娶白家姑娘為後已成定律,祖宗的規矩不可輕廢,母后當真信了皇兄那套喜好男子不喜女子的荒唐之言?即便皇兄要封那來歷不明的女子為後,總也該給百姓給母后一個交代啊!這般不清不楚地吊著,難道那位娘娘還見不得人嗎?」
句句都說出了眾人的心思。
「說得容易,他是皇帝,手握重兵,哀家能拿他怎麼樣?自數月前重回長安,他從未至慈寧宮向哀家請過一次安,那個藏在宮裡頭的狐狸精多半是他寵出來的,若沒有皇帝撐著腰,她敢如此目中無人?這樣的皇帝還是哀家的兒子嗎!」白太后已氣得平靜了下來。
「太后,皇帝已下了聖旨,不得參與東興內亂之爭,此前的種種計劃俱都化為泡影,白家如今唯一的希望便在露兒身上,露兒當不了皇后,白家的氣數便盡了……」白國舅也添了一句。
「是啊,皇姑母,我從小在您身邊長大,就是要當皇后的,可大表兄一回來就變了個人,全然不念往日舊情,也不知那女人何等狐媚,竟將大表兄迷惑成了那副樣子,還請皇姑母為露兒做主啊……」
白露說著,瞥了一眼君越,君越也看著她,抿著唇不發一言。
「皇帝不聽話,哀家有什麼辦法?難不成讓哀家死在他的清心殿前,這才肯罷休嗎?!」白太后被逼急了,氣急敗壞道。
白國舅等人忙跪倒在地:「太后息怒……」
君越卻不慌不忙提議道:「母後方才所言,倒是給了兒臣一個想法。自古賢德的帝王沒有不孝順的,即便皇兄再大逆不道,若是聽聞母后出事,總不能仍舊置之不理嗎?」
見太后的面色一愣,君越忙解釋道:「母后聽兒臣說完,這不過是個計策,並不會傷害母后鳳體,天下蒼生,唯一值得皇兄惦記的,便只剩母后一人了,畢竟血濃於水,您是皇兄的生母啊!」
「你倒是說說看。」太后追問道。
君越想了想,繼續道:「是這樣,皇兄不是聽信那些老和尚胡言亂語嗎?甚至還命欽天監卜算卦象,母后何不也來個相似的手法?鬼神之說,是最不可捉摸也無從查證的……」
……
清心殿偏殿內,一陣陣冷香自龍榻前飄出,既不冷也不偏熱,恰好是適宜養病的溫度。
宮女們見大帝回來,便知他已去過了轉經台,紛紛無聲地行禮,卻不敢妄言一句。大帝也並不在意,顯然已成習慣。
他行至龍榻前,自紗幔的空隙里注視著熟睡的女人,這些日子為防她再毀己身,多數時候餵了葯讓她熟睡,醒來時若再鬧便由她去鬧,她多半也沒了胡鬧的氣力,君執在一旁親自候著,那些內侍也只管同太醫蹲守在殿外。
相較於心病難除,容顏卻易恢復,先前百里婧在君執臉上留下的血淋淋的抓傷,經由調理,已是瞧不見疤痕了。君執緩緩在龍榻前坐下,抬手撫上她的臉頰,那幾道可怖的傷痕已淡去許多,再過不久應當可消除乾淨。
他的手許久不執劍,尤其是呆在盛京左相府時,更是終日休養足不出戶,這一個月以來,因了轉經筒,掌心竟起了厚厚的繭子,觸在百里婧臉上,她因不舒服輕輕蹙起了眉頭。
君執一笑,收回手,俯下身去,吻了吻她蒼白的唇。
慢慢治,只要活著,一切都可慢慢醫治,好歹,她還活著。他已收起戾氣,虔誠求佛,不敢妄造殺孽,若世上真有神佛,當瞧得見他的誠心。
才吻過她的唇,百里婧忽然睜開了眼睛,君執以為她要同他說些什麼,忙去扶她,哪知她身子一起,一句話也未說,便對著他的懷裡吐了下去。
她對他已排斥到這種地步,連輕吻,都能讓她噁心得吐出來,君執的心痛得很,一面為她輕拍著背安慰,一面回頭喚:「傳太醫!」
她吐得天昏地暗、掏心掏肺的模樣瞧得君執幾欲崩潰,待她好不容易吐完,君執一摸,她的後背已被汗濕透了。
宮女們端了水來,為百里婧擦洗、漱口,又去催大帝:「陛下,您去沐浴更衣吧……」
被吐了一身,君執竟還能坐得住,接過宮女擰的濕帕子為她擦著汗和唇角,又讓她喝了茶漱口,宮女們拿了乾淨衣衫來,君執也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為她換。
近來百里婧的日常起居多是君執親歷親為,連這換衣之事,也做得十分熟練,君執才將百里婧的貼身衣服脫下,為她套上了新衣,手卻在觸及她光裸的肩頭時微微一頓
並非是她如雪如緞的肌膚讓他起了旁的心思,而是他瞧見她的身子起了不一樣的變化……他對她的身子這樣熟,他記得她的左肩胛骨處有一顆硃砂痣,米粒大小,而往下五寸是一道三寸長被利器所刮出的疤痕,可這會兒肩胛骨處卻開出了一朵隱隱約約的花,那硃砂痣便成了花芯一點紅……看起來如同胎記。
前些日子並沒有這變化,他時時在旁照料著,怎會出錯?
君執起疑,用指尖輕抹那花兒,抹不去,確是自皮肉中長出來的,再仔細一瞧,那花兒分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鹿桑花……
「陛下,太醫來了!」
「陛下,太後娘娘在清心殿外等候,若陛下不肯相見,便問責陛下於太廟!」
「陛下……」
忽然一片混亂,君執的腦子也空了一空,黑沉沉的眸子盯著那朵若隱若現的鹿桑花,指尖用力,將鬆散的衣衫覆上她的肩頭。
他什麼也聽不見,只貼著她的耳邊問:「婧兒,出什麼事了?」
百里婧吐過後覺得舒服了許多,神志半夢半醒,她身上收拾乾淨了,君執卻被她吐了一身,髒得很,她往龍榻里縮,不讓他碰,更是不懂他所問何事……
太醫隔著紗幔為百里婧診脈,一旁內侍們替君執換下髒了的袍子,見大帝沉默不語,有心急的內侍將聽來的話轉給大帝聽:「陛下,奴才聽外頭太後娘娘的人說,陛下今日若不能給太後娘娘一個說法,太后便會以祖宗禮法問責陛下,首要一條,便是皇後娘娘人選當為白家出身……」
診脈的太醫忽然抬起頭來,急急喚了一句:「陛下……娘、娘娘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