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情何物
章節名:第十章情何物
娘正在陪我練琴,幾年來,手指上磨出了厚厚的繭,脫了起,起了再脫,現在我基本上可以不用眼睛手指就能找琴枕上的音位,雙手嫻熟到可以閉著眼睛彈,一首下來總體還算流暢,可照我娘的說法:還差得遠呢。
說實話,我更喜歡江南月,它的聲音雖不及琵琶圓潤,卻大氣廣闊,能隨著樂者的心情彈奏出千變萬化的意境,彈奏的姿勢又極為飄逸瀟洒。
瑞新急匆匆地跑了進來:「阿姐!」
我們跟娘打了個招呼,說想出去玩會兒,然後悄悄摸了瓶爹的金創葯,瑞新拉著我飛快地往寨子外邊跑,我喘著氣問他:「瑞,瑞新,慢點兒,我跑不動了,你這麼急的叫我拿葯來,做什麼呀?」
「快了,快到了,就在林子后的小溪旁邊,你看了就知道了。」這傢伙跑起來真沒說的,他把我拉到一塊大石頭後面,示意我朝他指的方向看。
那不是一直跟著「銀牛角」的男孩子嗎,就是小些的那個,我還從沒仔細注意過他呢,只記得他總是穿著一件很舊的黑衣。只見他躺在小溪旁邊,一動不動的,正奇怪時,瑞新又著急地指了指示意我往他頭上看,我不耐煩道:「忘了姐姐眼神不太好么?」
搞不懂瑞新幹嘛急吼吼地跑來,卻鬼崇崇地躲在後面,又沒幹啥壞事,怕什麼,想了想,我徑直向那個男孩子走了過去。他還是沒有動,我奇怪地蹲了下來,欲問他怎麼了,卻驚訝地發現他散亂的發間正冒出汩汩的血跡。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裡,一屁股坐到地上,剛想破口大聲喊人,他突然睜開眼睛,嚇得我趕緊將嘴閉住,瑞新也壯著膽子跟了過來,戰戰兢兢道:「姐,姐,他受傷了。」
說不清是什麼樣的心情,在我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男孩的時候。
他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紀,身形清瘦,面相普通,眼睛很亮裡面盛滿了冷漠。
我熱心地問了句廢話:「你受傷了嗎?」
這不明擺著的,還用問嗎?他不悅地瞟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只靜靜地望著天,
明明很疼痛才對,他卻眉頭都不皺一下,若換作自己早就嚎破天了。他那種漫不經心的冷漠,對別人是,對他自己也是,彷彿在他眼裡,什麼都不重要,包括自己的生命。
我和瑞新呆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面面相覷。
頓了頓,我想,這個人怎麼那麼冷,不是冷酷的冷,而是冰冷的冷,他的心,就像曾經沉澱過數不盡的憂傷,憂傷到不再希望也忘了絕望。
人家根本不稀罕你的同情,可我還是忍不住要這麼做。
未經過傷者的同意,我擅自就動開了手,幸好他並沒有拒絕,只是無動於衷而已,依舊是淡淡的悉聽尊便。我撥開他的頭髮,發現頭上不知被什麼砸破了一條大口子,血還在半凝結半滲涌中,朝瑞新甩了個眼色,瑞新慌忙解下自己的包頭布,我們簡單清了下傷口,灑完了整瓶的藥粉,再一圈一圈地細細包好。
見他並不反抗,我又壯著膽子將他全身大概檢查了一遍,發現他兩手都布滿了粗繭,那是練武留下的,還是繁重的勞動留下的呢?我捧起他的手看了又看,什麼男女之防的,在我們這些個純樸的山野鄉民眼裡,根本不值一提。雖然聲音很小,我還是聽到他的肚子在「咕咕」叫,便讓瑞新趕回家去取些吃的來,那段空檔,我特別想和他說話。
你叫什麼名字?
你多大了?
你和那個全身銀晃晃的小姐是什麼關係呢?
你從哪裡來,是哪裡人?
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那怎麼一個人來這裡呢?
你的家人呢?
儘管被人家當作空氣不理不睬,我還是自顧自地問著,他一直靜靜地望著天空,就像在望著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裡有他的家嗎?有他的親人嗎?
瑞新氣喘吁吁地拎了一大包吃的過來,生的熟的,紅薯地瓜饅頭全有,我遞了個饅頭給他:「快吃吧!」
他還是不理我們,瑞新奇怪地看著他,又看向我,那眼神在說:姐,不會是個傻子吧?我搖了搖頭,雖然不認識,但我肯定他決不是傻子,你見過傻子的眼神會這麼憂傷嗎?傻子的目光是獃滯的,而他的目光就像萬年寒冰,他不僅不呆,恰恰相反,他比我們都聰明深沉得多。
我把吃的放在他抬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拉著瑞新走了,路上瑞新問:「阿姐,我們不管他了嗎,要不要通知寨主一聲,那個阿哥不是寨主家的客人嗎?」
於是,我們跑去俊山家,剛進院子就聽見裡面吵吵嚷嚷,門是開的,我們直接走了進去,恰好跟俊山撞了個滿懷,我忙拉著他急問:「桂俊山,你家有個客人,就是那個黑衣男孩,他頭受了很重的傷一個人躺在寨子外面,你快跟我去看看!」
瑞新在一邊也急著跟腔:「是啊是啊,阿哥,跟我們去看。」
也沒顧得上他是什麼反應,我就扯著他的袖子往外邊走,只聽得一道脆脆的少女聲:「喲,這是誰呀,這是你家嗎?」
我回過頭,「銀牛角」正挽著桂伯母神氣地朝我們走來,我抬頭看了看俊山,心裡有點犯酸。
很久沒有這麼近仔細打量過他了:一如既往的帥,只是脫掉了許多稚氣,無形中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男性氣息,沒有味道也可以將你籠罩。
難道是我眼花,居然有些溫柔,他朝我笑了笑,一把攥緊我的手:「走,你帶我去看看。」
「姑姑,你看他們,喂,」她快步擋在我面前,指著我的鼻子,氣急敗壞:「你是哪裡冒出來的野丫頭,喔,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漢人生的煞星!」
「若齊無禮!」伯母喝道,過來拉開她,笑著對我說:「阿細,若齊跟你不熟,你莫跟她一般計較才好。」
「我才不要跟她熟呢,長得難看死了,你找俊山哥做什麼?」還不等我開腔,她像連珠炮似的發射:「赤黑是我的家奴,死活干你什麼事?我的奴僕我自會管,你就是想找借口來親近俊山的是不是?」
原本,我是怒不可竭,準備跳起來跟她干一架的,或者像個獅子一樣吼她一頓,以證明我也不是那麼好惹的;聽她發完炮,才明白原來人家把我當成假想情敵,翻了醋罈子了。掃了桂伯母一眼,我按下呼之欲噴的心火,甩掉俊山的手,狠狠地剜了「銀牛角」一眼,喊了聲瑞新:「阿弟,咱們走,我們漢人從來不興跟沒有教養的小人計較。」在說到「沒有教養」這個詞的時候,我陡然加重了音量,然後朝她扮了個鬼臉,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拉著瑞新閃了。
等我們回到小溪邊,那個冰冷的少年已經不見了身影,讓人欣慰的是,那包乾糧也「不見」了。
從此以後,我只要一遇到俊山就躲,不管父母問什麼,再也不踏進他家的門檻;他來找我,我也關門不見,煩了的時候,也會沒心沒肺地對他嚎兩句絕情的話:「找我這個醜丫頭幹嘛?」「我長大了也不會嫁給你。」「有人希罕讓人希罕,反正我是不希罕!」
我以為我們打打鬧鬧慣了,三頭兩頭數落對方几句,只是家常便飯,他不會在意的,過段時間兩人就會和好如初,萬萬不想,一天,娘跟我說俊山離家出走了。
我十指插在頭髮里,狠狠刨了幾下,瑞新安慰我:「阿姐,俊山哥那麼厲害,不會有什麼事的。」
除了父母,他是我今生最虧欠的人。
對不起。
那天我本來打算去找翠雲,圖近便挑了條七拐八拐的小路,轉彎的地方傳來溪水流淌的聲音,驀地撞見桂伯伯側站在柳樹邊朝小溪痴痴地張望,是痴痴的,對,一個武功這麼高的人連我走到了近前都沒發覺,不是痴了是什麼?我嘻笑道:「桂伯伯幹嘛呢?」
他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噢,阿細呀,你去哪兒呀,你爹呢?」
「我去找翠雲,我阿爹去城裡教書了,您不是知道的嗎?」
「喔,對對,去吧,伯伯有事先走了,」幾個步子便沒了影。
我納悶地望著他的背影,轉頭的時候聽到溪邊傳來「噗噗」聲,便跑了過去,原來是我娘在拿棍子洗衣服,我一邊幫她擰洗好的衣服,一邊抱怨:「不是說了我洗嗎?還有瑞新也可以洗,您老是搶這些活兒幹嘛呀。」
但回首,看見母親微笑的樣子似春水般溫柔。
轉眼到了冬天,俊山還是沒有消息,「銀牛角」自她的心上人閃了以後也走了,母親卻不小心感染了風寒,父親辭了城裡的教務,專程趕回來照顧,湯湯藥葯的換了不少,始終不見好轉。
全家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桂伯伯還闖進野林子里尋了些珍貴的草藥送過來,父親不分日夜地守候在母親身旁,我和瑞新倆不停地扇火煎藥。
「明明是傷寒之症啊,為何醫不好呢?」爹坐在床邊,苦苦思索,從最開始的咳嗽到現在體虛無力,隔二差三地發燒,已經有兩個多月了,馬上就要到年關,別人家中都是喜氣洋洋著準備,我們家個個心急如焚。爹什麼辦法都用過,他用飛鳥報信,將大宋有名的神醫裴雨墨大夫都請了過來,施針下藥依舊無絲毫好轉,裴叔叔走的時候嘆道:沈兄,裴某慚愧矣。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一早,昏睡半日的娘醒了過來,精神好了許多,全家跟喜瘋了似的圍著她轉,爹喜的眼淚都淌了出來,娘一如既往地溫柔笑道:「瞧你,瘦了一大圈,怪我,這次大意了沒照顧好自個兒,你瞧,我今天好多了。」
大家開開心心地吃完早飯,我摟著母親的肩膀,喜極而泣,喃喃道:「娘,對不起,曦兒以後一定定好好練琴,好好學習,再也不任性頑皮,等俊山哥回來,我再也不說那些個渾話了,我去桂伯伯家跟他們道歉,如果你想要我嫁給桂俊山的話,我就嫁給他。」
她輕輕拍了下我的後背,柔聲道:「好孩子,你懂事了娘很開心,娘只求我的小寶兒一生康健平安,想嫁給誰小寶兒長大了會自己決定,女人只有嫁給與自個兒相愛的男人,才能真正幸福。」
見父親端坐在母親身邊彈箏,我和瑞新便去廚房準備些個過年的吃食。正忙著,突然聽見父親大呼母親的名字,我們撒開腿往屋子裡沖:爹伏在床邊,摟著母親的肩,渾身顫粟,臉上全是驚詫,和痛苦。
她,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
不知道接下來的三天我們是怎麼一秒一秒地過的,我爹一滴淚也沒流,一句話也不說,甚至一動也不動,就那麼將他的妻子摟著,彷彿她還靠著他熟睡般。
屋裡屋外圍滿了人,桂伯伯他們也是傷心欲絕,善後的事宜全靠翠雲父母在幫忙操辦,剛從吐番回來的阿叔他們,亦聞訊後日夜兼程地趕了過來。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沒有安慰父親,勸他節哀順變;也沒有拉著母親的手,與她傾心話別。兩個月前她還在對我溫柔笑語的啊,為何轉眼間……視線越來越模糊,不知是哭還是沒哭,似夢非醒著。
「阿細,阿細,好孩子,快醒過來,快醒過來,一會兒你娘就要火化了,你不去看她最後一眼嗎?孩子,快醒過來,振作些,醒過來!」朦朧中聽到阿叔的聲音,他的聲音特別洪亮,是他的聲音,他在說什麼?什麼最後一眼?我娘嗎?我一個猛子從床上爬了下來:「阿叔,阿叔,我娘在哪裡?」
阿叔背著我飛似的趕到寨子外面的小樹林子后,那裡圍滿了人,大家自覺地給我們閃開道,只見我娘穿著她平日里最喜愛的衣裙,頭髮整齊雅緻,臉上似乎還描著淡淡的妝,一動不動地安然睡在木台上,下面堆滿了柴火。
在我們這裡,人死後是不用躺棺材里埋起來的,而是火化。
我爹被桂伯伯他們幾個按在十幾步遠的地方,神志瘋狂。
我疾步往母親身躺的台上衝去,還沒拉到她的手,就被翠雲她們幾個給拖了回來,哭得震天價響。
「嘭」的一聲驟響,紅通通的烈焰頓時火光衝天,張牙舞爪地欲圖吞沒一切,就在一片哀聲慟天的時候,我爹,我爹,他,他居然一個人,一個人似離弦之箭般衝進了火堆中,瞬間被火勢淹沒了身影。
「越弟!」
「先生!」
「先生!」
「先生啊!」
我好像在喊,好像在哭,好像要痛死掉,又像是要瘋顛,那「啪啪」的燃燒爆響中,隱約聽見爹的聲音:「曦兒,曦兒,好好活著……」
……
遵從著爹臨終前對阿叔的囑託,我們收拾好行李,與鄉親們依依惜別後前往大理。
我緊緊地捧著裝有父母骨灰的罈子,那外麵包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絲帛,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再見了,爹娘,再見了,寨子,再見了。
一對不知名的大鳥兒從空中飛過,越飛越遠。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