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一五四章 迢迢

154第一五四章 迢迢

驛館中的其餘人等都已經出去了,大堂中只剩下邵勁和那老農兩個人。

邵勁拱手說:「恭喜公公逃脫險境。」

這混在車隊中的老農剛剛已經水和特製的藥液洗去臉上粗褐的痕迹與顏色,恢復了當日在昭譽帝身旁伺候時的白胖形象。只是隨著藥水的洗去,他臉上彷彿如身纏重病一般的蠟黃也掩飾不去了。只聽他苦笑一聲說:「邀天之倖罷了。」

邵勁也不多問,只道:「公公可是有想要去的地方?若是順路,也不妨再跟我們走上一段距離。」

馮德勝只道:「一個無根的人,在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過了大半輩子,哪裡還有什麼去處?」

邵勁並不太以為然,只笑道:「那也挺好,馮公公盡可看這江山萬萬里的秀水青山了,公公一身武藝不俗,不拘去哪裡,要安生立命都不算太艱難。」他又沉吟,「嗯……就是路引還有幾分麻煩,要不公公先跟我去西北?在那裡弄了張在檔沒有問題的路引之後,再要去別的地方就方便了。」

邵勁的建議在以前自然不被馮德勝看在眼裡,但此刻昭譽帝身亡,馮德勝的一應勢力十之八/九是風流雲散,還有一二分也全都在京城之中,在此時是能不動就盡量不動。

馮德勝低頭沉吟一番,說:「邵大人就不怕被老奴牽連嗎?」

邵勁挑了下眉:「馮公公可知道最近朝堂之上的動向?」

馮德勝說:「略知一二。」

邵勁便呵呵笑道:「那我就實話說了,如果這個時候登基的是寧王,那我一定不動去西北的念頭;但現在登基的是晉王,我不去,他不安心;我去了,他早晚也十分不安心。」

不知不覺之中,一向愛說大白話的邵勁也無師自通了點到即止的技能。

馮德勝當然能聽得懂邵勁話里更深層次的意思。

寧王與晉王之行為雖乍看相差不大,但前者實際上比後者好上許多,一則他對其血脈至親還是有些敬畏憐憫的,二則寧王城府雖深,文治武功卻也不弱,此際若是換了他當皇帝,要麼不讓邵勁去西北,如果要讓邵勁去西北,就一定是給了總兵的位置,全心信任邵勁,讓邵勁好好整治西北的。

否則送一個與自己離心離德的、還十分通曉軍事的武臣去一片混亂的西北?

對方不出頭就算了,若真出了頭,豈不是白白給他插上了羽翼,為自己又添一個心腹之患?

馮德勝這一次沉默了更久。

邵勁剛才的那句話中,說寧王與晉王的區別還是其次,真正的重點,是邵勁基本相當於擺明了車馬跟他說自己不會跟著以前的晉王、現在的明德帝干。

這簡直比馮德勝預想中的最好的結果還要好上一百倍。

好到他甚至感覺不可思議極了:一個臣子,一個毫無親族幫襯的、沒有可供追溯的祖先的,甚至失父喪母、僅僅因為救了昭譽帝而被昭譽帝信重、躥紅還不到半年、朝廷中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大小臣工的勢力都沒有搞清楚的一個……泥腿子,怎麼就敢這樣……大放闕詞地說要和一國之君天下共主對著干?

「為什麼……」馮德勝還是忍不住問了。

「什麼為什麼?」邵勁問。

「邵大人怎麼會有這樣的自信?」馮德勝以一種近似指責的口吻問。

邵勁反笑道:「馮公公作為昔日的大內第一監,手裡可是掌握著批紅權利的,各地那麼多奏摺經過你的手裡……馮公公不要跟我說,這國家真和你們大家嘴上說的一樣國富民強四海昇平。」

「戶部銀錢雖然不多,但各地凡有災害,也大都量體裁衣地撥了下去,至於隨後的動蕩,十之八/九是一些刁民在趁機作亂。」馮德勝沉聲道。

邵勁聞言,認認真真地打量了馮德勝一會,在確定馮德勝是真正認為那些如烽火一樣在各地點燃的民亂是真正「刁民作祟」后,他不禁道:「先是我還說請公公先走,不過現在看來,公公還真要和我們一道了——好好看看刁民是怎麼作亂的——也免得半路被這些刁民給壞了性命,如何?」

話說到這裡,和馮德勝最開頭想與邵勁說的話可謂相去萬里,但與邵勁一席話之後,馮德勝卻有了別的計量,因此聽得邵勁這麼一說,便微微笑道:「也好,邵大人既不嫌棄我這背晦之人,我便先跟著大人走上一道!」

這一趟西北之行,對很多人來說都尤為重要,甚至直接改變了無數人乃至一個帝國未來的命運。

而就徐善然而言,她也在這一趟橫穿半個帝國的行程中看見了某些前一輩子並不了解得那麼深刻的東西。

她看見過山野風光,農田阡陌,在林子里捕捉到麋鹿閃過的身影,從那些農人的手中接過了一隻腦袋上有一綽灰毛的小兔子。

她在露天過夜過,沒有太多的遮擋在周身的屏障,視線極為的開闊,草地清涼的濕意透過氈毯傳遞到皮膚上,夜空是十分冷靜的深色,但上面綴滿了大大小小的明星,又將這冷靜的夜色綜合得十分柔美亮麗。在這樣的天空之下,遠處的灰色的樹影也彷彿變得可愛了。

「天空像什麼?」

他們肩並肩躺在地上竊竊私語,隊伍將這中心空出來留給他們,還帶著春天料峭的風將遠處駿馬噴吐鼻息的嘶鳴送過來,又偶有一兩聲低低的交談,在這夜裡就同篝火一般暖意十足。

徐善然看著天空想了很久。

人活得越久,想象力就越貧瘠。

但這一次,她看著天空,話語就自然而然地從嘴裡說出來:

「像我小時候的一個寶石匣子。」

「那應該很漂亮?」

「嗯,」徐善然輕輕回應著,她其實有些忘記了那東西,但依稀之間還記得自己當年的心情,「很漂亮,很漂亮……我睡覺也抱著它,誰也不許碰,愛不釋手呢。」

「那它現在?」

「應該在我的妝奩里,回頭找出來。」

「行啊,我和你一起找!」

他們說笑著,肩膀與肩膀碰在一起,頭髮和頭髮相互纏繞,不知道什麼時候,徐善然睡著了,窩進了邵勁的懷中,如是之後,就連那從夜間吹到天明的寒風也不能攪擾她安寧的夢境。

在沉睡之中,她夢見了白天的情景,車隊在林中休息,邵勁教她騎馬,她用手撫摸著那匹棗紅色的小母馬,剛剛兩歲的孩子有著長長的眼睫與柔軟的鬢毛,在她伸手的時候,它會溫馴地垂下腦袋任她親近。接著邵勁就將她扶起來,讓她坐在馬上,他則在地上牽著馬,帶她走在宛如鏡面的湖邊。

花與水的味道叫人沉溺。

一覺天明。

但明天並不總是美好的。

隨著車隊的前行,在距離京師越來越遙遠,乾旱越來越厲害的地方,他們漸漸看到了荒廢的無人的村落,這些村落里,田地乾枯,房屋坍塌,連路邊的樹木都灰白了大半枝幹,幾隻全身漆黑的鳥掛在樹梢上,用銳利而冰冷的目光打量著遠處行來的隊伍,又在隊伍將將靠近樹木時「呱」地一聲振翅離開。

他們並沒有在這滿目凄愴的地方停留。

但越走到後邊,除了那些靠近城池的村落還有些人煙之外,其餘的十戶裡頭不存四五戶,整個村落整個村落遷徙的也並非沒有。

而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一部分還有點關係的都進了城市,而那些沒有關係的,好像除了佔山為王落草為寇外,就再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邵勁這一行走的雖是官道,又有一百個身強力壯的士卒跟隨,卻也碰到過一兩次的劫道。

一次是實在餓得過不下去了的老弱百姓,一次是已經發展出了些勢力,百十裡間十分聞名的盜匪。

前者邵勁留下了一些糧食,後者邵勁留下了好幾個腦袋。

後者的結局當然不必再說,可前者的處理也並不真正叫人如何滿意。

在邵勁留下糧食之後,這些老弱欣喜若狂地把東西搬回村子,但不知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就在邵勁前行沒有一兩天的功夫,便有幾個年少的難民趕上來,將村子被其他人攻破,糧食全被搶走、老人都被殺死的消息帶過來。

這個消息在很快的時間裡傳遍整個車隊。

在蕭瑟的景象之下,本就不算多歡愉的行程這一次徹底籠上了一層雖不可見卻結結實實存在的陰影。

這個時候,不說王一棍與普通士卒眉頭緊鎖心情低落,就是一生中經歷了常人想象不到的跌宕起伏的馮德勝,眉宇間也摻入了几絲嚴肅之意。

攤牌的日子差不多到了。

這一天夜裡,邵勁找到馮德勝,與對方雙騎并行,說:「一路行來,馮公公如何看?」

馮德勝沉默片刻,問:「依邵大人所見,這火什麼時候會往東邊燒?」

以西北處為基點,東邊正是京城的方位。

「看有沒有導火索。如果有,這兩三年間哪一天都有可能,如果沒有,再遲也遲不過五年了。」邵勁回答。

馮德勝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心裡除了對未來的茫然之外,倒並沒有太多焦慮。

他奉獻了一輩子的昭譽帝已入了陵寢魂歸冥冥,而深宮之中,對於他們太監來說,除了權勢之外,再難有多少眷戀了。

他已經六十有五了。

他本來想出來之後就找個地方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可是不甘心啊,如果甘心就這樣灰溜溜從皇宮中離開,他都從大內逃了出來,一道外城門難道真能擋得住他?跟著哪一個隊伍在哪一天出城不是出城,為什麼非要等邵勁?

安王在那一夜裡就被晉王給殺了,現在碩果僅存的輝王也是危如累卵,而輝王本身若有才幹,現在又怎麼輪得到晉王一手遮天?

他若真的不甘心……既然邵勁又有此想法,事情只怕還得落在邵勁身上。

承平時期武夫被人鄙視,可真到了江山傾覆之時,群雄並起,看的可不正是這掌兵打仗的雄姿?

馮德勝抬頭眺望,遠處的城牆在黑夜裡變成了一道俯於地面的卧龍,天邊的啟明星光焰在夜裡徐徐流轉。

他思忖著開腔,聲音里的尖利也似因為思考而減薄了幾分:「邵大人想知道陛下過世的真相嗎?」

他說的陛下,乃是已入了皇陵的明光天睿康平泰景神聖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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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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