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第一五七章 日常
任陳氏是一個十分溫婉的女子,有一個與個性相彷彿的名字叫嘉卉。
她出身伯爵府,是伯爵府的嫡女,從名分上來說算是下嫁給了任成林,要知道任成林從身份上來說,不過是徐佩東認的義子——這義子並非是官府認同的有文書記入籍貫的,而不過是口頭上的身份罷了,也就是說任成林以後如何,完全取決於國公府的眾人是否喜歡他,不出意外的話,嫁給任成林做妻子,那就一輩子都矮國公府的眾人一頭。
但話分兩頭說。國朝到現在百餘年時間,所謂公爵伯爵,早不是那開國時候個頂個手握實權家資豐厚的了。
有那為了富貴和劉貴妃連了宗的伯爵府,有邵勁生父那樣得了帝寵的伯爵府,當然也有早早就入不敷出的伯爵府。
陳氏出身的伯爵府,就是最後一種。陳氏的娘家空有一個勛貴的頭銜,卻上不得朝說不得話,一家子緊巴巴地住在個五進的主宅裡頭,偏偏爹也不是個好爹,明明家裡窮得都要靠吃媳婦的嫁妝、要女眷做綉品換日常所需了,還納了許多妾,生了一屋子的庶子女,日子過得最窘迫的時候,陳氏連著兩三年裡都沒有裁過新衣服,自己所有的空間,也不過是四四方方的小耳房與耳房如窗檯一般大的小花圃,再要往前,就是那些庶姐妹和姨娘的住處了。
可想而知,在這樣的家庭里,什麼嫡庶什麼規矩,全是一通笑話。
陳嘉卉能養出一副真正小家碧玉的性格,一是她天性如此,二是她的娘親陪嫁尚豐又算生財有道,拿捏了府裡頭的命脈,這才算是圈出一塊安生地方,叫自己的子女好好長大。
也正因此,陳氏母親是個再現實不過的主了。
陳氏與任成林的婚禮便是由此而來:陳氏不想再嫁那些空掛了個名聲的勛貴過苦巴巴的日子,任成林則需要一個有些聲名的妻族彌補自己出身上的不足。
兩者細細甄選,都覺得對方不錯,婚後夫妻也算十分和諧。
對於生性溫柔的陳氏來說,丈夫不納小不打人,家產頗豐也不止手頭緊,又上無那磋磨人的婆婆,因此哪怕從繁華的京城到了西北邊塞之地,她也並不曾有一兩句牢騷之語。
……若真要說,大概就剩下最後的一點忐忑。
陳氏的娘家當日答應與任成林結為姻親,很大一部分是看在任成林背後的湛國公府的份上,早在陳氏出嫁之前,她便被叮囑過這國公府中的人,是要打疊起十二分精神對待的。可婚後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她也不過在新婚的時候拜見過任成林的義父義母,之後竟再無機會見上一面。
而現在,任成林自婚後就說起過的妹妹——湛國公府的五小姐,現在邵副總兵的夫人,已經來到了西北。
信送過來的那一刻夫君就在準備著一應迎接事物了,而等到他們可能到達的那幾天,夫君更是日日都要去城門那邊等上一等,她自然也陪著,她甚至將自己夫君的吩咐記得一清二楚:「妹妹就要來了,你陪妹妹說說話,若有什麼不懂,也盡可問妹妹,妹妹最是聰敏靈秀的一個人物。」
這還不止,她看見對方說道這裡還莫名笑了起來,笑完又搖頭,困惑地自言自語說:「也不知道那邵風節到底是怎麼娶到了對方的……」
陳氏已經開始擔心了。
並不是擔心自己的夫君與邵夫人有什麼情愛,而是當任何一個女人知道在自己的男人的心中,有一個自己如何也比不上的女人……哪怕不涉及情愛,她也絕對高興不起來。
任成林的妹妹,她託大叫聲小姑子的徐善然,對於她本是一個陌生人,可這一刻里,她心裡已經生出了些說不得的念頭。
直到她真正見到了對方。
這是陳嘉卉第一次見到徐善然。
她在城門等了約半個時辰,終於接到了人,接著她就被對方的丫頭引上馬車,在馬車裡見著了自己想了好幾天的女人——也不知是衣衫、是姿態、還是容貌,但在她甫一見到對方的時候,第一感覺便是斗室生輝。
再然後,她就看清了對方的容貌。
高鼻廣額,眸色淡淡。
一定是一個不好接觸的人。陳嘉卉暗暗想道,上了馬車的她不敢拿大,正打算行禮,便被對方握住了手。
她一時怔住,緊跟著便驚訝地聽見徐善然微笑著喊她「嫂嫂」,態度親而不狎,再看容貌,雖還是剛才那副模樣,便像是從神壇上走入了凡間,都有了些煙火氣了。
這不過是陳嘉卉與徐善然的第一次見面。
再以後,雖說陳嘉卉心裡明白兩家的交道是避不開的,但她依舊沒有想到兩家的聯繫會這樣緊密。
任成林自邵勁來到之後也不知做什麼,一開始是眉頭微鎖,到後來索性見天的不著家——她知道對方是去了徐善然那裡,但並不是和徐善然在一起,而是和邵勁在一起。
她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不過因為在任成林突然忙碌起來沒有幾天之後,她也被接到了邵副總兵的府上,後來她稍一打聽,才知道是徐善然說「鎮日在家裡也悶,不如請嫂嫂過來說話。」
有些事情有些人,完全陌生的時候難免想得不找邊際去,但等真正熟識了之後,再想以前的念頭,多半會覺得十分的可笑。
陳嘉卉正是如此。
在還沒有簡單徐善然面前,陳嘉卉對於任成林過於重視徐善然,不免有些心裡不舒服,但等真正見著了人並與對方相處之後,她早就把之前有關任成林與徐善然的那一點子念頭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徐善然向來不主動與她說任成林如何如何了,有幾次她說出來了,徐善然便認真聽著,唇角始終噙著耐心的微笑,有時她說起了那些府中的瑣碎小事,徐善然也沒有不耐煩,偶爾接上幾句,說得久了,一下午的時光就匆匆過去了。
只這一點,陳嘉卉就再對徐善然起不了半點不好的念頭:她性情溫順,便是在自己家裡頭,娘親有時候也不曾如此耐心的聽她說什麼話了。
而拋開這些極私人的東西,陳嘉卉發現任成林當時所說的並沒有任何誇張之處。
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見過像徐善然那樣懂得這樣多的人!
那些評價一個女人是否賢良的德容言功自不必說,陳嘉卉是在刺繡上下過苦工的,素日也自傲自己的手藝,在京中都能將綉品拿出來獲得一票稱讚的她來到了西北后自不用說,哪怕在這滿西北中道一聲拔得頭籌也不為過。
而在來到徐善然身旁之後,她很快就發現徐善然的針線或許沒有她那樣精緻,但在配色與花樣上往往別出心裁,哪怕是隨手為之,亦叫人愛不釋手。至於那廚藝,別人是有幾手壓箱底的菜譜,她是點評那些壓箱底的菜譜的來歷;至於其他的書畫就不必說了,有時候她還能看見徐善然在耐心地叫身旁的一個叫做高嬋的姑娘撫琴——那個姑娘有點奇怪,人冷冰冰的不愛說話,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了,在練琴的時候尤為認真,認真得幾乎叫人感覺有點戰戰兢兢了。
再後來,她與徐善然越來越投契,有時候會她與任成林,徐善然和邵勁會坐在一起說話,邵勁對徐善然是言笑無忌,徐善然的眉宇間就多了幾分無奈,有時候這位邵副總兵出了個什麼很——神奇——嗯,奇怪——的注意,徐善然雖一時間沒說什麼,過後她卻總能發現一些事情已經被付諸了行動的蛛絲馬跡。
這兩個人在一起真開心。
她情不自禁地有些羨慕,但一轉眼間,就訝然的發現自己與任成林的相處也越來越開心了。
這樣快活的日子裡,時間總是走得特別飛快。
在她查出身孕的那一個月里,自來到之後連西北王夫人的宴會都託病拒絕了的徐善然再一次收到了一張香箋。
這是一張壓了花,又細細地薰上那好香,再以金粉書寫過的請柬,正是那京城近年來最流行的樣式。
接到了請柬的徐善然唇角帶著一抹琢磨不出的微笑。
陳嘉卉其實一直很疑問——既然徐善然一向不參加飲宴,為何任是哪一張哪一個人的帖子,都會被那些貼身的慣會看主子臉色的丫頭們送到徐善然的手邊?
「嫂嫂——」徐善然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來。
「怎麼了?」陳嘉卉忙道。
那張素淡的請柬被夾在蔥管似的手指里,徐善然說:「今日正好得閑,嫂嫂不如和我一起去吧。」旋即又似不經意道,「嫂嫂之前不是和我說了些京中飲宴的風光嗎?」
陳嘉卉聽到徐善然的話就笑了:她當時哪是和徐善然說京中飲宴的風光,她不過是在遙想京中飲宴的風光——彼時她與徐善然關係已好,她許多心思都不忌諱說了,只因知道徐善然並不會因此生笑,反而還會認真的給予回答,這京中宴飲也是,徐善然在她問出來時便稍作詳細的回答了,那衣衫食物、大家談論的話題,常會玩的遊戲,都一一說了。
她就答道:「正是,大家聚在一起熱鬧熱鬧也好。」
她並沒有理會到徐善然剛才那一句話的意思,不過等真正到了那由西北王夫人所舉辦的宴會之上,不用其他人再多說一個字,她在看到徐善然之後,自己就登時明白了對方真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