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第一六六章 坑
明德帝走在御花園的小路上,心頭難得地感受到了久違的火熱。
哪怕明德帝從出生開始就是皇子龍孫,甚至在最後時刻登上了最終的寶座,這樣完全發自內心的灼熱感情,在明德帝的生命裡頭也並不多見。
最近的一次,還是他真正披上龍袍的那一刻。
可那個女人太迷人了!明德帝腦海中幾乎被之前所見的倩影佔滿,他甚至開始疑惑,為何自己從前根本沒有發現這個女人?如果他早早知道、早早見到對方,在那一個血夜裡頭,邵勁就已經死了。
但現在再回想這些事情好像也已經太遲,明德帝便將這些微遺憾收起來——實際上他也沒有太多心思去考慮這些事情了,他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如意閣上尖尖翹翹的檐角已經映入眼帘,這從蒼翠樹木中探出來的一抹深紅看上去簡直像是他時常把玩的小腳那樣可愛。
他微微眯著眼睛,已經開始想象待會的情景……直到那美好的畫面被自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打破。
明德帝停下自己的腳步,不悅地轉回頭去,就見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房太監向著那自背後走來的人迎去,嘴上已經呵斥道:「怎麼回事呢?不知道這裡不能走的嗎?」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那走上來的太監連連叩頭,在聽見明德帝沒好氣地說了聲「什麼事」后,才抬起頭來,小心地說:「陛下,九皇子看似不太好了,淑妃娘娘已經哭暈過去一回,奴婢們看著,只怕實在是……您……」
這話就是在婉轉地請明德帝過去了。
如果此時來的是任何一個其他的嬪妃乃至皇后不好了,明德帝也懶怠為了她們耽誤自己會美人的時間。
但這淑妃是明德帝最近才晉上去宮人,其出生雖然低微,但委實是個尤物,生來就自帶幽幽的體香,不知肌膚無一瑕疵,全身上下還柔若無骨,不管怎麼樣弄也能夠配合。
而這皇九子也並非淑妃的親生孩子,其生母因為難產而死,這才被淑妃養在膝下,現在淑妃為了這不是親生兒子的皇子肝腸寸斷,明德帝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憐惜的。
但身後那個……這一回如果不進去,以後只怕就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這淑妃畢竟是在宮裡隨時能見,九皇子也不一定即刻就不行了,再說縱然他不行,自己又不是太醫,過去能幹什麼呢?明德帝又徘徊不定。
那跪在地上的由淑妃派來的太監暗中觀察著明德帝的神色,心中已經有了譜。在宮中伺候的太監宮女最是會揣摩人心見風使舵,昔日寧王控制著內宮時候連自己辦公的宮殿都不曾修繕,於是宮中眾人追逐奢侈之風頓時一輕;而此刻明德帝入主皇庭,眾人經過觀察,又紛紛追逐起那奢華靡費之物,攀比起討巧賣乖之能。
現在這太監想著淑妃娘娘對自己的吩咐,在心裡默默演練幾遍,便夾雜在絮絮叨叨之間,彷彿不經意地帶了出來:「還請陛下去看看娘娘吧……娘娘攔著不讓奴婢們出阿狸……奴婢還是窺了個空悄悄跑出來的,回去必要被娘娘責罵的……但也實在是娘娘眼看著似乎都要隨九皇子去了,連那綉樓中的琴都在夜裡發出悲鳴呢……」
所謂的「琴在夜裡發出悲鳴」一說當然是誇張。
但這話聽在明德帝耳朵里卻又有了一番別樣的意思:那溫軟的玉體橫陳在琴上,玩弄一次,就是一曲落入耳際心底的叮咚亂調!
這一點回憶總算叫明德帝憶起了淑妃全部的好處,本來左右偏斜的平衡總算是徹底往淑妃那頭傾斜——至於小樓裡頭的那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遲遲早早會有機會的。
明德帝說:「行了,去知微宮裡。」
自淑妃那裡來到的太監一喜,麻利地自地上爬起來,帶著明德帝往淑妃的宮殿中走去。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這隱蔽的小路上,不多時,一個人影自小路旁邊的月洞門中轉出來,只見他神色微冷地朝著明德帝離去的地方看了一眼,又轉身久久凝視著如意閣,不是林世宣又是哪一個?
「林爺……」背後有太監悄悄地走上前來。
林世宣不悅說:「找個隱蔽點的方式再教淑妃點東西。怎麼絆住男人的腳,難道還需要我多說?」
那太監作難地說:「皇爺向來就是這樣,上手得快,忘記得也快,淑妃娘娘能有半年的聖寵,已經很是不錯了。」
林世宣難得心煩意亂地搖搖頭。他在今日看見徐善然的打扮之後就預料到了眼下的情景,所以押著明德帝要往這裡走的時間讓淑妃派人前來攪局,只是這一次最後雖說攪局成功了,但明德帝顯然也有些玩膩了淑妃,這時還能叫得動人,不過是憑藉著往日的情分。
想到『情分』二字,林世宣又在心裡諷笑:這皇帝對什麼人還有『情分』?若非投了一個好胎,趕上一個好時間……
可這些徐善然難道看不透?他又在心裡質疑道。徐善然今日的妝扮絕不可能是巧合,不管是那一身衣衫還是通體的做派,徐善然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釣上明德帝。
可釣上了之後呢?那個女人應該不會傻到以為和明德帝有了關係,明德帝就會費心保護她的家族了吧?不過如果只是憑藉著這露水之事取得短暫的平靜,而後她借著這平靜爭取時間布局……倒不是不可能。
只是徐善然會這樣做嗎?這樣做了,她置邵勁於何地?
林世宣若有所思,一時間竟不能想透。
而這個時候,在如意閣中,徐善然已經從容換好了衣衫,帶著高嬋打開大門,自如意閣里走了出來。
從徐善然帶她進入各種,將這宮廷里可能出現的陰謀,可能布置下的機關一一對她解釋之後,高嬋就一直表現得若有所思。
如果徐善然一直什麼都不說,只吩咐她去做事情,她當然也不會多問哪怕一句話,因為她早就發自內心地信任著徐善然;但徐善然將所有事情都同她解釋,對她分析,她就不由得開始默默地思索了,也因此問出了自己最疑惑的問題:「為什麼……你這麼自信?為什麼覺得……皇帝不會過來?」
「因為我有人比我更怕皇帝會過來。」徐善然淡淡笑道,她若有所指說,「明德帝若與我接觸,若被我影響,你說最焦急的會是哪一個?必然是處心積慮,不惜拿我家人威脅,也要將邵勁捏在掌心的那一位吧?當然,很多時候只是知道、哪怕十成十的確定也並不足夠,你還要有另一些棋子,能在這『十成十』之事出現紕漏之際查缺補漏……」
高嬋將這句話放在心裡過了一遍。她一直跟在徐善然身旁,當然能知道許多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她忽然醒悟過來:「是馮——」
是馮德勝!在昭譽帝時期當了數十年大璫的那位太監!
昭譽帝從青年時期成為皇帝,一直掌管江山數十年,遠不是剛剛登基還能被宮人算計的明德帝可以比。
什麼樣的主子帶出什麼樣的奴才,跟在明德帝身旁的房太監當然更不可能和馮德勝比擬了——何況徐善然要做的也不是明刀明槍的和明德帝及房太監拼勢力,她只需要用一兩顆並沒有被發現的棋子,在關鍵的時候做出一點兒關鍵的事情就足夠了。
高嬋不再說話。
徐善然便帶著對方,施然回到了千芳閣處。
正與竇氏說笑的周皇后一開始根本沒有發現走上石橋的徐善然,還是她身旁也參與了這件事情的女官綳不住臉,手上動作出了一點差錯叫周皇后聽見,這才引得周皇后看見了換好衣服過來的徐善然。
周皇後手上一個不穩,杯中的酒竟灑了一些到桌子上。
竇氏看著這一幕暗暗納罕,但轉眼見到引得周后失態的徐善然時,她心頭一凜,登時反應過來了!
亭中身份最尊貴的兩人都將目光投向同一個方位,其餘眾人自然齊齊跟隨,一亭子的人只見遠處走來的人換了身與先前差不多同色的衣衫,但這一回,衣衫上不再如雲似霧地叫穿衣的人彷彿飄飄欲仙似的,而是在衣擺處綉滿了大堆大堆的團花,行動處彷彿百花盛放,遠遠看著,就叫人感覺出一種迫人的美艷來。
周后的面色有一點遮掩不去的僵硬。
她發現有什麼事情脫離了自己的掌控,她覺得好像在這一瞬間,自己就從掌控者變成了被掌控者,她的所作所為,好像一開始就落入了別人的圈套之中,而甚至到了這個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是落入了什麼圈套里,又幫著對方完成了什麼樣的陰謀詭計!
徐善然走上前來,按規矩對周後行禮:「娘娘,臣婦回來了。」
周后慢了一拍才笑著挽住徐善然的手,想要將人扶起來:「回來了就好,青虹怎麼沒有跟在你身旁?」
這一下子兩人湊得很近,徐善然便在周后耳旁輕聲笑說:「可惜陛下沒有趕得及來見臣婦,倒浪費了娘娘的一番苦心。」這句話說得雖輕,雖快,卻也並非除周后之外再無人聽見,至少一旁的竇氏就跟著周后一起臉色大變!
但周后的反應可比竇氏快多了,她慌亂間手上與腿上同時使力,竟在扶起徐善然的時候自己也跟著站了起來!
徐善然順勢站起,體貼地幫周后圓場說:「娘娘是累了,想要在御花園中散散步,鬆快鬆快嗎?」
周后僵著臉。
一旁的竇氏如刀的目光都落在徐善然身上了,她今日來之時看出了徐善然是有計劃的,但她是萬萬想不到徐善然竟然膽敢做出這樣的事情,急得簡直坐立難安,不敢想象如果周后鐵了心要治徐善然、治湛國公府的話,後果會如何!她幾乎立刻就要跟著站起來呵斥道——
「你說的是,」周后僵著臉笑道,「果然是蕙質蘭心的孩子,也不知道那邵總兵是前世修了什麼樣的福氣,才把人給娶回了家裡。」
竇氏愕住。
徐善然又笑:「娘娘,我父親近日一直在宮中為陛下讀書,家中人甚是想念,我也經年未見父親了,不知道娘娘可否宣父親入內宮,叫臣婦與父親見上一面,好聊慰思念之情?」
很短暫地沉默,周后緊緊看著徐善然艷麗的面龐,徐徐點頭:「你說得很是,這才是國朝的孝道親情。」
說罷,周后避如蛇蠍似地將自己的手自徐善然手中抽了出來,匆匆轉身說:「回坤寧宮,傳本宮的旨意,叫在外頭的徐編修入內宮見其親人。」
這句話落下,周后已經帶著一眾宮女先走了數步,落在之後的竇氏驚疑不定地將自己的目光轉向徐善然,正好看見徐善然收起了笑臉,漫不經心地用手指撣了一下裙擺。
接著,她注意到竇氏的目光,轉臉對竇氏輕輕頷首,正如侄女對伯母那樣的親切而不失恭敬。
竇氏暗暗捏緊了自己的手帕。
雖然一直說世道變了、世道變了,但京中並未被戰火蔓延,深閨女子也不過聽些小道消息,知道東西買賣越發艱難了。
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竇氏才清楚地意識到,也許世道真正變了,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后、皇后、宮嬪——
也並不是那麼了不得了。
徐善然與楊氏一左一右地扶著竇氏,跟上匆匆離去的皇后的腳步。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她會從西北回到京城,雖然前路撲朔,雖然結局莫測。
但她當然不是回來尋死的。
人如果一心想死,在哪裡不是個死?何苦費心費力地回到京城再死?
徐善然之所以回來,只因為她有足夠多的,能夠去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