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第一七零章 深淵

170第一七零章 深淵

明德帝對一切後宮與林世宣聯繫的調查在三天之內就調查完畢了。

如同徐善然所說的,一切陰謀詭計都有所痕迹,林世宣只要有做,就有切實的把柄存在;至於徐善然之前找到的那個小太監,完成的不過是一點毫無難度的事情:將林世宣所做的一切說破,因為是真實的,因為明德帝這樣陰戾的個性,只需要這樣一句話,只需要這樣一個事實,林世宣對明德帝的影響,就已開始徹底崩盤。

而林世宣一介翰林,一介亂世中的書生,沒有了皇帝的信任,還剩下什麼?

滿腹的文章辭藻,陰謀詭計,是否可以在即將攻城的紅日軍那裡得到一個不高不低的位置?

如果是前世與首輔只差一步路的林世宣,此刻只怕已經有了這個想法;但現在的林世宣不過剛剛二十齣頭,他來京城,順利度過了謝惠梅的倒台,寧王執政時期,又眼看著昭譽帝的死亡,並在通過科舉進入仕途之前,就受到了明德帝的信任,直接參与針對一個帝王的大陰謀之中,而這些腥風血雨之後,他因為亂世,而還成功的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掌握著朝政大權,有了偽相之稱。

他走的太快太順了。

他誠然是一個很有心計、很聰明、並且很能幹的男人。

他或許聰明到能站在這個國家最頂尖的萬分之一的厲害角色之中。

但從現在到過去,包括他離首輔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林世宣都極為地自信。

乃至自負。

所以林世宣現在並沒有一絲一毫想到改換門庭,他甚至並不太煩惱自己與後宮過多的聯繫暴露到了明德帝眼前,究竟他並不一個只能夠揣摩皇帝心意而沒有半分辦事能力的弄臣。他的才學、他對明德帝的了解,相加起來絕對足以讓明德帝再次回到他的身邊。

讓林世宣真正煩惱的是現在的局勢。

所謂著山河崩碎沙石俱下,從前線傳來的戰報可以得知,紅日軍這一路下來可謂高歌猛進,那些高城大池因為民眾的動亂而被紅日軍兵不血刃地拿下好幾座、文武官員的腦袋都掛在城牆上風乾之後,已經有許多朝廷官員在聽見紅日軍的動向之後就百信也不要了、官職也不要了、一個個帶著金銀細軟、大小老婆望風而逃。

……在這樣的情況下,紅日軍走到京師能走多久?

而一旦紅日軍軍臨城下,陛下必定南狩,如果介時他不能跟上撤退的隊伍,不能跟上明德帝,他的所有努力就將付諸流水——這亂世之中,一個書生沒有人保護,便與路邊的豬狗無異,隨時可能招人屠戮。

留給他的時間只剩下紅日軍行軍到北京城之前的時間了。

有一個月嗎?

或者是二十天?

十五天?

而在這段時間裡,我要得到皇帝的信任——只能著手皇帝最關心的事情——這個時候,只要明德帝稍微認真地看一看戰報,他就會意識到恐怕真的沒有時間再玩女人了。他會開始關注逃離的時間,逃離的方法,會想要知道什麼人能夠保證他萬無一失地帶著自己的皇座與美人去往南京,繼續自己的醉生夢死的生活。

怎麼能另闢蹊徑地、安全地撤離京師,是明德帝將會關注的最重要的問題。可這個問題也是現在所有人都關注的。而我能拿出什麼與眾人不同的東西來?

林世宣若有所思地想。

******

對付一個聰明而自負的人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讓他『自己』聽見他想聽見的,讓他『自己』看見他想看見的,讓他『自己』找到他想找到的。

林世宣擅長抓住問題的核心之處,而抓住之後,他絕非坐以待斃之人,尤其是在這種時間緊迫的先決條件下,他很有可能親自去確定自己尋找得到的消息,這正來自於林世宣本性上的自信與自負。

徐善然的安排並不多,但要處理掉林世宣,總是有幾個關鍵之處的。

其一,她利用家族的勢力找到了京師附近山裡一條隱蔽的能夠通往其他城池的小路。

這條臨著懸崖的小路已經由厚厚的落葉所覆蓋,山體岩石的一側也爬滿了植物,從痕迹上看,並不像是經常有人走過的模樣。徐善然在發現的時候也悄悄探訪過周圍的百姓,確定哪怕是生活在這附近的百姓也並不知道那條小路。

接著,她將這條消息按了下來,再不動聲色地透給林世宣:要釣一條真正有身價的大魚,總要捨得給出一些珍貴的餌料。

林世宣在接到消息之後做了和徐善然一樣的事情:他立刻就動用手底下的人,不動聲色地去勘探,不動聲色地去詢問那附近的人,也虧得哪怕在這最落魄的時候,林世宣也沒有搞出多少紕漏,叫第三方的人發現了這個端倪。

此事驗證完畢,林世宣就面臨著兩個選擇:一、立刻進宮面見明德帝,將事情說出;二、先不動聲色地將事情壓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再告訴明德帝。

林世宣當然選擇了第二個。

一連好幾天的時間過去,雪片一般的糟糕戰報天天傳回京城,高踞九重的明德帝終於忍不住了,他不再用暗示的方法與閣老周旋,企圖把「棄守國門」這一千古罵名推到臣子身上,而是直截了當地表示了南狩的意圖,開始詢問安全的路線,路上的準備,以及啟程的時間。

當然天子雖然南狩,京師也還是要守的,由誰留在京師,怎麼守衛京師,以什麼名分守衛京師,又是一道難題。

唯一可以預見的是,至少會有一個明德帝的皇子留在京師,當然不可能是太子,太子已經成年,其母乃一國之母。而二三皇子也由各自的母妃使力,上了離開的大名單,至於四皇子五皇子,都是剛生下來不足月就夭折了。六皇子有一張美人的面孔,明德帝愛屋及烏,七皇子最會討巧賣乖,明德帝平素就寵愛著,八皇子的母親雖然是宮女,但身懷異技,明德帝也有些不舍,最後輪下來,輪到了還躺在床上發著高燒的九皇子身上。

於是宮中所有的太醫都被送到了九皇子身旁。

宮中所有的嬪妃皇子女都萬眾一心,日夜祈禱,九皇子能在眾人離開之前——至少在眾人完全離開京師之前——安然無恙。

必要的時候,林世宣的耐心比誰都足。

徐善然對林世宣的了解是林世宣所不知道的,林世宣對明德帝的了解也是明德帝所不知道的。

林世宣早就拿準了明德帝的個性,他在一個糟糕的、但又不糟糕到底的時候,出現在了明德帝的眼前。

明德帝早已因為這亂糟糟的天下焦頭爛額了,他見到了林世宣的第一時刻,就想到了林世宣之前干涉他後宮的事情,他的怒氣立刻就找到了一個發泄點,根本不需要找理由,以一個子虛烏有的「御前失儀」的罪名,直接伸手一指林世宣,就將其的官職剝奪並拉到宮門處打廷杖。

此番廷杖林世宣早已與明德帝身旁的房太監通過了氣,再加上明德帝不過一時惱怒,並未想要直接將林世宣打死在宮門之前,因此林世宣受了十板之後雖然腿腳不夠利索,但並沒有傷筋動骨,也在同一天時候就遵照宮中下來的旨意——在當天夜裡收拾東西離開京師。

這是一個陰鬱的天氣。

天空從早上開始就被鉛灰色的黑雲所覆蓋,本該高遠的蒼穹此時近得像是大家一伸手就可以觸到似的,街道上的行人比幾個月前更步履匆匆了,他們動作僵硬,神情麻木,像是一具具活動著的屍體。

林世宣坐著馬車,帶著下仆離開京城大門的時候,已經將自己的計劃再在心裡複述一遍了。

出城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天空不大會兒就開始下起了暴雨,我的馬車冒著大雨行到京師附近第三個村落的時候,終於再走不下去。我想要進入村落尋求一個遮雨的地方,但這村落里的所有人都已經被糟糕的世道嚇壞了,不管我怎麼哀求,那些人都不肯開門,放我與我的老僕進去。

我與我的老僕無可奈何,想要繼續往前走,走到下一個村落試試運氣。但這個時候,村中有人因為同情而多告訴了我們一句話。他讓我們往山上的地方走去,告訴我們走上差不多一炷香的時間,就會在山上看到一個送子觀音廟,這座廟的廟祝已經走了,廟也荒廢了,但是屋檐還好,在裡頭湊合一個晚上並沒有問題。

我與老僕合計之後決定按照那人的指示向前。

但黑黝黝的深山和大雨讓我們在山中徹底迷路了,但不幸中的萬幸,我在這山中亂轉著找到了一條路,而這條路是一條隱蔽的,可以繞過紅日軍的封鎖,通往南方的一條小路!

而正正好這個時候,守門的一位小將軍,因為曾受過我的恩惠,不太放心我在這個時候出門,悄悄帶著一些東西出了門,打算快馬追上我送我一程。

他沿著我曾經走過的道路走了一遍,在天擦亮的時候,終於找到了我,也同樣發現了這條小路。

我在此等候,他回去將消息秘密地交給上司,上司又交給了明德帝。

明德帝當然會派人過來,明德帝當然會中意這條小路。

因為這個以歪門邪道登上皇位的皇帝,正如眼前的小道一樣:是扭曲的,是陰暗的,是想要藏在所有人視線之外,而又想要掌握一切的那樣一個人。

林世宣本不想在大雨傾盆的時候冒險登山。

但他坐在車廂里,認真思量過後,卻覺得這一切必須由自己認真地做過一遍。

他現在與明德帝的的問題正是來自於他失去了明德帝的信任,那麼若因為這發現小路的過程中出了紕漏,不說是否再有多餘的時間給他,光光明德帝那裡,不能忍受被人愚弄的明德帝只怕頃刻就會將他斬殺。

所以這最後的、最關鍵的道路,必須由他來完成。

他如同自己的計劃那樣,在半夜敲響村莊的門,苦苦哀求之下得到了「山上有個送子觀音廟」的消息,再然後,他與老僕上山,在山中迷路,迷路到了那條小路的旁邊。

他的手頭還有一批人,這批人是他最直接的保護力量,他將他們化整為零放進了這個山裡,也是為了計劃中那個「朋友」來的時候,有兩手的準備。

再接著,在疾風勁雨之間,他的第一步踏上了小路。

他的心放下來,唇角再次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就是那樣輕易。

一支幾乎和黑夜融為一體的箭矢穿破風雨,自林世宣的正面射入林世宣的心臟。

這箭矢的力道剛剛好,只將那藏在胸腔中的,滾燙而跳動的心臟挑破就停止,一絲多餘的力道都不曾溢出。

於是站在小路上的林世宣輕輕晃了一□體,就好像是腳底突然打滑那樣,他的身體朝旁邊跌了一下,碰到山壁,又在山壁的撞擊下反向懸崖倒去。

閃電在這個時候正好劃過天空,將天地點亮了一瞬。

林世宣倒下的臉上還帶著微笑。

那樣從容鎮定。

然後,他就落入了咫尺深淵之中,再也爬不上來。

幾個呼吸之後,走在林世宣背後的老僕發現不對勁,大叫了一聲撲向前方,卻連林世宣早已滑下的身體都沒有夠到,所以很快跑了。

半個時辰之後,林世宣的「朋友」悄悄出京想要送林世宣一程,卻無功而返。

兩個時辰之後,徐善然醒來,得到了林世宣的消息。

她抬了抬眼,看向鏡中的自己。

如果真的有一種叫做孽緣的緣分的話,那麼前世與今生,你我都再次做過了這必須要做過的一場。

而這兩場,你都輸了。

我都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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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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