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槍
最會說故事的人,總也是最會編故事的人。因為他總是能揣摩得出豎在下面的一雙雙耳朵兒到底更願意聽哪個橋段、盼著哪路子人物出場,然後心裡掂量一件物事往下到底用什麼言語評述,到底該添什麼油加什麼醋,才能適時恰到好處得打個圓場,贏得個滿堂彩。
其實最會說故事的人,壓根就不知道自己嘴裡一吐會吐出個什麼名堂。就好比那些嗜酒如命的文人騷客微酣之後洋洋洒洒留下一處墨跡,然後抱著酒壺大笑著搖擺下了酒樓,看客們便迫不及待地一擁而上地膜拜,也有早就瞄好了的,白紙黑字地抄錄。沒人知道這些渾然天成的精巧詞句是怎麼出自一個醉鬼的筆下,更何況那個醉鬼,自己恐怕也不大清楚。
十嶺鎮的地兒不大,酒館倒有四五家,要說這北方漢子都愛喝上兩碗,還得歸結到這乾冷的天氣。沒那煮暖的高粱酒熱身子,再壯的人他也熬不過冬。
這天,乍暖還寒,未時過半,張五家的興來酒家還是照常坐的滿滿當當,要說這客家們不想走的原因倒有兩個,話說那張家二寶,一是酒好,二是故事也妙。兩年前這十嶺鎮來了個老大不小的落魄書生,說是在南方科舉數年不第,一怒之下北上摸尋他路,來到這十嶺瞧上了這張五家的店和店裡的酒,說有個法子可以讓張掌柜的酒賣的更好。張五聽了覺得是個計策,便收留了此人。
別說這人初來乍到時油頭垢面鬍子拉碴,這一肚子的故事那真是攬奇取異天馬行空,倒也對得起這書生的名號。每到午時,三大碗白酒穿腸過,撈起白袍子長袖筒,一張嘴便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聽的人也是不忍離去,掌柜的笑開了顏,這酒,自然好賣。
「要說那江南的眾家英雄,各有各的路子,各耍各的寶,那名聲在外,想必諸位聽聞的並不算少。朔東鏢局的二當家方贊,擅使雙刀,一刀曰行川,一刀曰流水,兩把刀使得果真恰如其名,絲毫不假,一整套刀法向來只攻不守,倒不是不能守,而是根本不必守,兩手並用,單一個快字,連綿不絕,天衣無縫,只叫那對手毫無還手之機,據說啊……」書生端起酒碗大灌一口,瞟到在座眾聽家口中嘖嘖,目不轉睛,便嘿嘿一笑,接著道:
「據那些在方二當家刀下活命的人說,只瞧見數十道忒耀眼的刀光在面前晃蕩,眼睛幾乎都睜不開!」四座嘩然。
「可不是,朔東鏢局那是中原第一大鏢局,到哪裡不是響噹噹的?做頭兒的沒兩把刷子哪能有今天這般威風!」
「倘若是再肥的鏢箱,若是上頭插了面方家的鏢旗,那甭管是平常時候多神氣的攔路虎,只怕還是快快避開的妙哇!」
「可是話說回來,那方二當家使刀如此的出神入化,又怎麼還會有這些許人在他刀下活命?這豈不會被人道作徒有虛名?」一廝在座下問道。
聽了這話,幾張桌子的人一愣,都等著書生怎的來回駁,豈知那書生頭也不抬,只將一碗酒喝得見底,道:「這位兄台發問的好。要說方二當家刀法一流,確實名不虛傳,卻最講究一個『仁』字決,這不,幾年前聚賢樓英雄會上,方二爺跟同輩的用刀高手切磋時說過,這套祖傳的刀法若殺伐氣太重,總是達不到極致的火候的。再說那些刀口下苟活的人啊,臉上的汗毛都給刀鋒剃得一乾二淨,雖保住了身家性命,卻也是嚇破了膽那,量也不敢來犯方家的鏢嘍!」
「好!不愧是江南第一刀,仁者雙刀方家贊!」後座的一位大漢禁不住大聲嚷道,腰間不知是什麼物件撞碰得叮噹直響,脆如鳴澗。
那書生心中一咦,拂了把下巴上的小鬍子,但見那單座在角落裡頭的大漢,身著十分單薄的麻織黃衫,虯髯濃密。書生隨即笑道:「這位壯士熟悉方二爺在南方的名號,莫非耳濡目染?」
「正是,在下十九歲時隨叔父南下,二十多年來一直住在揚州。」
「壯士莫非曾與這江南第一刀切磋武藝?」
「切磋那是自然不敢,只是糊裡糊塗地過了幾招。」虯髯漢乾笑兩聲道,臉上有些愧色,「不瞞閣下,三年前,英雄會上那持著大刀叫囂搗亂的醉莽漢,正是在下。那時久聞方二當家刀法甚奇,又有『流水行川』之美名,一向只憾神龍見首不見尾。」
「於是這位喬姓壯士便趁著酒勁衝上層層把關的聚賢樓,二話不說刀尖直指方二爺,立馬便要比試?哈哈,壯士好膽量!」書生豎起了大拇指,三年前的場景竟彷彿歷歷在目。
喬馭麟一驚,奇的是這書生三言兩語間,就得知了自己的來歷,轉又搖頭道:「慚愧,沒想到這惱人的事兒已傳到了北方,可惜了當日方二爺沒要了我的命,讓我如今蒙受這等屈辱。」言畢將一大碗辣酒徑直咽下。
書生笑道:「喬壯士莫曲解了意思,適才書生我並非出言相譏。久聞喬大俠憑一刀生猛無敵的『千里斬』砍翻了一條揚州賭街,又敢為了一會英雄而全不忌憚這把守聚賢樓的『揚州七鬼』,性子如此的剛猛無懼,又豈能不被我等稱道?」
「久未聽得如此嘉許,」喬馭麟稍稍面露喜色,作揖道,「為了你這些話,也替那方二爺,喬某人敬你一碗!」
言罷將花瓷大碗倒得滿滿,一飲而盡。那坐在近處聽故事的眾人,目睹了這虯髯的豪量,俱不禁讚歎。
「請!」那白袍書生竟是同樣的一飲而盡,眉頭也不皺一下,當真是絲毫得不含糊。
「好酒量!」喬馭麟高聲贊道。
「好酒!」書生抖了抖袖子往嘴邊一抹,扭頭朝正招呼酒水的小二道:「六子,給那位黃衫的好漢上幾碟好下酒的冷盤,再來兩份蔥燜牛筋,張家那幾罐十多年的佳釀,也該請出來了。銀子便算是書生我的。」
「好嘞!這就來!」六子打了個響指,笑嘻嘻地溜進了裡屋,也不懷疑這看來窮酸的書生身上缺不缺銀兩。
「這……」喬馭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喬壯士免了客氣。」書生淺笑道,「我一來愛美酒,二來喜歡結交江湖義士,壯士有酒量且有膽識,這樣的人總是一見如故的。」
「既然如此,兄台的好意喬某人也不便再推辭了。」喬馭麟道,方才聽著書生口中十多年的老酒,也確實有些嘴饞,很想品嘗品嘗這店家最甘醇的收藏。
那書生又起身抱拳歉笑:「眾位聽家對不住了,今個兒書生我就早些歇息,想偷個懶跟這位喬壯士共飲三十大碗,一醉方休!」
方才還忙活著算賬的張五掌柜的,捉摸這些老聽家們遠沒盡興,連忙從櫃檯後頭繞行出來,陪笑道:「客官們,不好意思了,沒讓諸位的得個滿歡喜是店家的不對,」說著眼珠子一轉,「要不這樣,明個兒我包這位書生給多說個大半個時辰,算是賠禮,大家說中不中阿?」
還沒等到大伙兒應合,外頭突然傳來一聲尖聲尖氣的古怪腔調:「當然不中!」
張五一愣,順著聲音的來向朝門外一瞧,臉色立馬發白。
媽呀!
這外面寒風裡頭不知道什麼時候竟齊刷刷站了二十來人,皆穿著清一色的墨綠色齊靴長衫,面色也都是鐵青,像極了燉得收汁的油茄子。
仔細一瞧,那走在最前頭的是個束髮少年,耷拉著腦袋讓人看不到眼睛,與眾不同得著一身碧綠色流雲錦袍,手中搖一面鐵扇,最出奇的是兩個手腕各系著一對鈴鐺,這扇子一面搖,兩隻鈴鐺便一面叮嚀作響,甚是悅耳。少年身邊跟了兩個高了他整一頭的莽大漢,背後各負一口大劍,就緩緩走進了門。
「這位貴人,這位書生今天的故事確實是講完啦,少爺要是想聽,可以先在鄙店先休憩一晚,待到明天正午繼續捧場,您說這般如何?」張五滿臉堆笑,也面露難色。
「老人家,你可知我家公子說要聽故事!哪還能有不講的?再說少爺他也不光是聽著!」少年左手邊的莽大漢瞪大著眼睛粗聲喝道,說罷從懷裡掏出一錠色澤純良的金元寶,「啪」的一聲給按在掌柜的檯子上。
這櫃檯面兒本是北方極好的核桃木打造,竟被這人的手勁震地裂開了好幾道肉眼能見的裂縫,那元寶正端端的嵌在其中。這瞧見的無不愕然,便不敢再湊這趟子熱鬧,多慌忙抽身離了飯莊。
「我是專程來買故事的。」少年一開口竟是極細極啞的聲音,幾人便才知向使那門外的聲音實出自這少年人。
「呃,這……」張五此時已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瞅著那書生。
只見書生把那精木打成的說書案子拎得豎起來,靠倚在牆角邊,不慌不忙走到東北角的酒桌旁,撣撣凳子,坐在喬馭麟的對面,便要倒酒。
竟好似沒看見也沒聽見那一行人的叫板。
那喬壯漢倒不如書生自在,一對烏黑的圓眼不停瞟那十步開外的少年人一行,倒不是被那些人唬住,只是擔心眼前這位書生如此一來會惹了麻煩上身,於是低聲道:「這些人大有來頭,恐怕是書生兄弟你擔待不起的!」
「喬壯士,請!」書生更好像沒聽到這句似的,端著那滿溢的酒水,嘴角懶洋洋地上揚。
喬馭麟心道這書生兄弟看著文弱,心眼卻如此的倔犟,募得肅然起敬道:「請!」
二人便同時一干兩凈。
「看來這位書生前輩,是不準備賞賞光,再開金口咯?」那持扇少年合扇說道,一張白凈的臉上也沒有慍色,眼珠子卻仍然直直地盯著地上,倒不知這地板兒上有何物如此好看。
書生這才緩緩放下酒碗,也不看人,微笑道:「這故事總得有講完的時候。書生不才,除了好故事,也好酒好交朋友,更好交這酣腸豪膽的英雄朋友。」
「喬某人本也好結交江湖人士,只可惜這天下英雄漸少,狗熊卻到處有的叫囂。」喬馭麟聲調漸高,倒與書生一唱一和。
「不巧書生我說的又是那天南地北真英雄的段子,這真英雄少了,到今日這故事沒了,也沒什麼奇怪。」
「哦?如此說來,不是前輩不肯賣,而是沒的賣?」少年緊眉問道。
「倒也不是。」
「那又怎講?」
「此時的確是沒的賣。但若要是還有的賣,那現在便是不肯賣。」
「大膽!不知好歹的東西,在我家公子面前恁的無禮!」一莽漢抽出背上大劍,隨手便是一斬。
一道極剛的劍氣!
一道極剛的劍氣雖肉眼不可辨認,所到之處桌椅地板卻盡數斷裂開來,眼看那余勁直朝那書生衝去,竟丁點沒有減退的勢頭。張掌柜的嚇得呆了,那端菜的六子也怵在裡屋的門口,緊閉了眼睛不敢看,手上的碟子也跟著直打顫。
待了須臾,卻聽不見有任何動靜,六子睜了眼,卻見書生和黃衫大漢仍好好地坐著,正在相互倒酒。
再仔細一瞧,那桌腳邊上不知何時斜插了一把銀光閃閃的砍刀,刀柄極細長,並無護手裹貼刀身,刀背上扣著九個一模一樣的鑲金銅環,正微微發出金屬碰撞的細碎聲響。
刀是寶刀。「九戕寶刀」。
那以劍作刀的莽漢瞧見自己勢如破竹的一斬之勁,全被這怪刀輕而易舉地阻攔下來,更是沒看出這一刀是如何出鞘,又是何時沒入地中,臉上難掩驚懼之色。
「好,好,好。」那束髮少年輕輕擊掌,和顏悅色道,「這『千里追命』喬馭麟的手段果然了得,晚輩算是見識到了,這一來便是沒有白忙活。」
「哼,那日在揚州宣勝賭場,公子怕是已見過喬某人了。」喬馭麟原來認得這些人的來歷。這班人馬正是揚州宣勝賭場的下手,那帶頭的必定是個大有地位的公子。
「見倒是沒見到的……」
那少年還未說完,書生便小聲解釋道:「兄弟有所不知,響噹噹的宣勝賭場的三公子盛翎,天生是個白眼兒,那自然是『見』不到喬兄弟的。」
少年忽地抬頭,面上稍稍有了怒意,顯然還是聽到了那書生的言語,那兩顆瞳子果不其然是灰得發白,萬分是瞧不見人的。
喬馭麟這才曉得書生早已清楚這幹人等的來歷,心中敬意又添了幾分,於是大笑兩聲,道:「書生兄弟,看來你在這十嶺鎮的張家店裡說故事還真是委屈大了,這足不出戶便耳聞八方的功夫甚是漂亮。就連這臭名昭彰宣勝賭場三公子的底細,你也比我這個打過照面的更要明晰,佩服,佩服啊!」
還不等那少年開口,喬馭麟便道:「這麼冷的天氣,卻不知公子千里迢迢遠路來此,有何貴幹?」
盛翎緩緩答道:「只是有點眼紅喬英雄這把幾十年不老的寶刀罷了。」
「哦?那分明是來找喬某人的麻煩了。」
「難道我說的不夠清楚么?我盛家眼紅的是你這把寶刀,可不是你這個人。」盛翎說的輕描淡寫,
「姓喬的該明白我家公子的的意思。」一莽漢隨後附和道。
喬馭麟聽了,腔中頓時熱血上涌,轉而怒道:「盛家公子,乃父軒爺尚在世之時,喬某人敬重他老人家一身凌然傲骨,也敬重他威震中原的宣勝賭場;如今家業落到你們這輩人手裡,竟與那奸臣勾結,謀害義士,殘殺忠良。這些年來喬某人眼睜睜看著那多兄弟死於非命,而賭場勢力雄盛,嘆心有餘而力不足。今日被你們找到這裡,也是該做個了結的時候了!」說完,寶刀「九戕」已反握在手。
「哼哼,你那些兄弟都是不識時務之人,本要繳出他們手中兵刃,我也不會再為難,沒想到個個敬酒不吃吃罰酒。死不足惜。」盛翎臉一沉,「看來你也是跟他們一樣的不認大體,萬萬是交不出兵刃的,那就讓你們兄弟九個在地下重逢罷!」說罷轉身跨出了門。
喬馭麟此時已按耐不住,飛身掠過數面酒桌,揮刀格開門前左右兩莽漢手中三寸見粗的大劍,落到了門外空地中央,心中已知那外頭待命的綠衫青臉悉數有十九人,皆負劍在背。加上身後的兩條莽漢,二十一人一併將他團團圍住,正好把盛家公子護在了圈外。
喬馭麟刀尖斜指地面,那刀背上的九環如有靈性一般,競相抖動,發出溪水泠泠之音,時而又如血流汨汨之聲。
「今日便提前領教宣勝賭場『二十一邢官』!」喬馭麟提一口氣喝道。
「刀在人在!」
話音剛畢,只聽「唰唰唰」的幾聲,那二十一人俱已出劍。二十一柄粗大的劍身通體褐青,估摸便有三十來斤重,在這些個個肌肉虯結的莽漢手中竟輕若無物,揮將起來像是耍弄二尺來長的細劍。那二十餘人步伐一致,擺出的圓形陣型一合一收,不知以這般架勢曾俘獲了多少條人命。
喬馭麟眼見幾口大劍快落到了頭頂,突然腳步踏開,弓起身形把持寶刀,帶著足尖在周身抹出一個圓弧,緊接著借那勢頭輕輕一躍,低空一個翻騰,刀身緊貼著腰際;那離得最近的邢官雙手拿劍,反手就勢一撩,看準了要在半空中砍下喬馭麟的頭顱。
「斬!」
喬馭麟忽然大吼一聲,在身子翻轉到位之時四肢猛得張開,單手握刀柄「呯」地一聲劈在那被抬到一半的大劍鋒刃上頭,那人虎口一松,劍已落地,正驚詫於這虯髯黃衫漢怎的如此神力,卻見第二刀已迎到了面門,剎那間整個人被斜斜斬成了兩半。
「好刀!」那站的不遠的盛翎只是耳朵聽著,卻好似親眼見著一般稱讚道。
喬馭麟一個轉身後又是一個翻騰,銅環在空氣中撕扯出裂帛之音,刀氣震蕩之處所有金屬都共鳴出「嗡嗡」的聲響。那已折損一人的「二十一邢官」此時也有所戒備,與喬馭麟在半空連續翻轉之際不敢乘機出招,卻也看不出他下次的出刀方向,各自心中多也有些慌亂。
要說這宣勝賭場的「二十一邢官」,本專捉殺那些個願賭不服輸的賭徒,其實並無任何劍招,皆視劍如刀,光靠天生的一身蠻力招招剛猛,氣勢奪魂,然而卻變化無多。若遇上喬馭麟這等愈加猛烈異常,以剛克剛的人物,不禁都犯了愁。
收刀,點腳,盤身,低空翻騰!
「斬!」
喬馭麟又一聲大吼,竟是看也不看得出了一刀。一邢官連忙舉劍格擋,卻還是慢了一步,一聲悶哼虎口迸裂,大劍噗的落地,帶著餘震盪得塵土四處飛揚。
還未等喬馭麟再補一刀,兩個高身莽漢不知何時已離他背後不足兩尺之距,正欲揮劍平削,喬馭麟忽地反身擺出倒掛金鉤之勢,刀柄在手中一轉,陽光一照,那刀刃光亮得叫人難以直視,筆直得擊在兩把幾乎上下交疊的劍身上,兩個莽漢只覺小臂一沉,一對肩膀差點承受不了這前所未見,前所未聞的巨力。
二莽漢連忙左右一閃,初看二人身形笨重,腳下功夫卻是不差,瞬間已是退了數丈之遠。
喬馭麟毫不喘息,一步大躍又是騰空而起。
「斬!」「斬!」「斬!」「斬!」
「斬!」「斬!」「斬!」「斬!」
「斬!!」
那興來酒家幾近的些許棵過冬的白楊樹,被這一聲比一聲駭人的怒吼鼓得莎莎作響,震得枝條寸斷,上頭的積雪飄將下來,乍一看乃是一場下得不小的雪。
喬馭麟忽地一個後空翻,兩腳穩穩觸地,雙手環抱。
刀已入鞘,懸在腰際。
再看周身那「二十一邢官」,仍舊站著的只剩下兩名,那便是先前隨著盛翎進了飯莊的那兩個高大莽漢,卻也因足實多擋了幾刀,膝蓋快支撐不住幾乎就要跪下。
而地上躺著的除了那十九具殘破不堪的屍首,赫然是不多不少二十一把依然發出嗡鳴聲的青銅大劍!
「好刀法。」隔了半晌,盛翎欣然道,「人是如虎如豹,刀是古傳名刃。這人與刀合二為一的,世上已是鮮有。喬馭麟喬英雄,你這刀法名為『千里斬』,果然貨真價實。」
「不必你溜須拍馬。我那一招『千里斬』,向才根本無需使出。」喬馭麟面色甚是不屑。
「哦?那為何不使出來呢?真是可惜啊可惜……」盛翎臉上大有惋色。
「哼,可惜你馬上就再也見識不到了么?」
「可惜我的確已經是見識不到了。」盛翎那如細沙摩挲的的嗓音說不出的詭異,同時慢慢抬起那持扇的左手。
「因為一個死人……是再也使不出來了!」
盛翎手中鐵扇突然脫手!
喬馭麟一驚,急忙欲想抽刀抵擋,那『九戕』寶刀卻怎麼也拔不出鞘。那面鐵扇在空中突然又分成了數節,均帶著勁力以肉眼難辨之速朝喬馭麟飛去!
眼看其中一節鐵扇快要飛轉到了胸口,喬馭麟萬急之中矮身手撐地面,極為難堪得翻了個滾,鐵扇隨後擦肩而過,才勉強躲過了原本的致命傷,而小腿肚上卻中了一節。喬馭麟險出了一身冷汗,伸手一摸腰邊刀鞘,只覺鞘中寶刀九環齊聲同震。
竟如失控一般!
盛翎左手拈指接住靠著旋力飛回來的兩節鐵扇,右手放在半空若有節奏地上下打著擺子,腕上一對鈴鐺一聲高一聲低地發出極其尖銳刺耳的聲音。
原來這三公子的腕上銅鈴並非用來招搖過市的飾品,乃是一件內設玄關,可憑藉內力催動,引起金屬共振的巧妙器物。
這喬馭麟的扣環砍刀『九戕』正是被這銅鈴所控,九環齊亂,任憑如何地使力,也是出不了鞘。
「喬馭麟,你曾於揚州大鬧我宣勝賭場,壞了我家一條街半個年頭的生意,我宣勝賭場看你是條好漢,倒也罷了,今日卻變本加厲,潛伏於這辟遠山村暗襲我等,一併害死我十多位門客,嘿嘿,」盛翎高聲邪笑道:「今日我就是替了官府,手刃了你這作惡多端的歹人!」說罷手腕一抖,兩節鐵扇如毒蛇吐信般再次脫手而出,快若閃電,嗖嗖直朝喬馭麟喉頭飛去。
喬馭麟早已氣得發抖,剛要躍起閃躲卻感到腳下一麻。
糟糕!
這才知那鐵扇鋒口淬有劇毒,雙腿已然不聽使喚,心中猛的一沉,便合上了眼,胸中頓時萬念俱灰,想必這番劫難是萬萬躲不過了。
喬馭麟嘗過太多次臨死的滋味,這次給他的感受是最不同尋常的。一腔懣憤無限,加上臨死之前一柄寶刀都出不了鞘,只怕是做鬼也不痛快。
正值等待斃命之時,只聽「呯呯」兩聲,像是那兩節鐵扇被擊落了地。
喬馭麟一睜眼,瞧見自己和盛三公子面前,已立了一人。
冬日裡頭尚且有些扎眼的斜陽下,只見那人一襲白色長袍在風中剌剌作響,腰際飄著一條血紅的綢帶,一頭散亂的長發隨意地搭在肩上,整條身形甚是清瘦。
不是那說故事的書生又是誰?!
「書生兄弟,你……」喬馭麟驚愕之餘竟不知如何措辭,忽又瞅見白袍書生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桿長槍,用一條寸把寬的白緞子裹著,那一截紫黑色槍尖在末端冒出,順著主人的臂膀延展到了一丈開外。
正血淋淋地貫穿了盛翎的喉嚨!
盛翎一對白眸子睜得可怖,嘴型張得不能再大,卻已經再說不出話。這年紀輕輕便精明毒辣的盛家三公子,卻是死的這般不明不白,糊裡糊塗。那僥倖活命的兩名莽漢邢官,方才還僅是勉強直立,此時卻已經沒了蹤影。
書生噗地拔出槍尖,單手提起槍身斜扛在肩上,轉身與目瞪口呆的喬馭麟對視,彎著眉眼極風雅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