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的懲罰
安曉曉在床上輾轉反側,心頭那股不安之感依然揮之不去。
「曉曉——」夏青咋咋忽忽的聲音老遠就能聽到,她似乎進了寢宮又發現自己的稱呼不對,改喚為:「淑妃娘娘,出大事了!」
安曉曉仍要裝病,便用虛弱的聲音問道:「出何事了?」
夏青一屁股坐到她的床沿邊,絕世的容顏上儘是恐懼之色:「皇上處置了害你的人。」
安曉曉最了解夏青,能讓她如此驚恐,怕是事情不小啊!
「是誰害我?如何處置的?」
「謝昭儀吩咐她的丫鬟昭兒做的。昭兒被判了腰斬,而謝昭儀……」夏青臉上猶有餘悸,聲音也顫抖起來:「你有沒有聽過一種刑罰,叫做鐵繡鞋?」
安曉曉心猛地揪了起來,連病也忘了裝,抓住夏青的手,揚聲問道:「你是說鐵繡鞋?」
夏青沉重地點了點頭,安曉曉心裡彷彿被人重重捶打了一下,撲通跳個不停。
所謂鐵繡鞋,就是指將女人的玉足硬塞進已被猛火燒得發紅的鐵製鞋子里。這雙鞋一旦穿上,便連著皮肉,一生都脫不下來了。
怎麼會罰得這麼重?無論是腰斬還是鐵繡鞋,都重得遠超她的預想?一些瀉藥罷了,在她眼中,不過就是場惡作劇,更何況,她並未真的中毒啊!她恍惚覺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夏青……」她的聲音帶著不正常的顫音:「你在開玩笑吧,騙我的,對不對?」
夏青被她的表情嚇壞了,再不敢說實話:「被,被你看穿了。我是說笑的!曉曉,你好生休息,別再想了!」
她說話的時候,安曉曉圓圓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等她說完,她的頭已經低了下去,看不清她的眼神。
她將自己的臉收在無人能夠看清的地方。
房裡陷入詭異的寂靜。
半晌后,她猛然掀開被子,大喊起來:「皇上,皇上在哪裡?」
她衝下床,朝門口跑去。她跑得那樣急,沒注意到門檻,又被絆了一跤。她摔倒在地,臉擦在水泥地上,蹭破了點兒皮。然而她好似全然沒有注意到受傷,只是焦急地想往外跑。
一條人命,一個終身殘疾,她怎麼背負得起?她要找到他,也許還來得及阻止……
「曉曉……」夏青死拽著她,不讓她出門。
一幫宮女太監也反應過來,忙不迭地上前勸解。
可是,安曉曉也不知從何處生出的力氣,竟能在這麼多人的阻攔中強自向前沖著:「你們放開我,我要去找皇上,我跟他求情,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夏青大喊道:「已經行刑了……」
「什麼——?」安曉曉掙扎的動作停滯住。她轉過頭來,望著夏青的眼睛,又問了一遍:「行刑了?」
夏青黯然地點了點頭。
安曉曉只覺眼前一黑,暈厥了過去。
夏青和宮女們接住她,將她抱回床榻上。
安曉曉坐在床上,似是清醒過來,臉色蒼白,雙眼失神,嘴裡含含糊糊地說著什麼。
夏青俯身仔細聽了一下,這才聽到,她不停重複著:「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夏青心頭大痛,知道她必是自責內疚了。
她的心情,她最能體會。因為,她也有同樣的感覺。她交出那些茶盞碎片,就好像是這場酷刑的幫凶一樣。眼看著謝昭儀和昭兒被禁衛軍拖了出去,那凄厲的叫喊聲至今還縈繞在耳邊。在場眾多妃嬪,誰不是又詫異又嚇破了膽。
她不敢看那兩人的行刑,只想著要找個人傾訴一下心頭的恐懼,卻沒先到令安曉曉內疚成這樣。她真是豬腦袋,做事怎麼從來都欠考量?
她看著躺在床上胡言亂語的安曉曉,終於按耐不住,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傳入安曉曉的耳朵里,她的意識漸漸清醒,卻也承受不住清醒的代價,跟著痛哭出聲。
慧心等人在旁看著,雖然不明原因,卻也有種心酸的感覺。
安曉曉自進宮以來,除了一開始生氣亂砸東西外,對誰都是笑眯眯的,彷彿從不曾有過傷心事一般。可是,這樣的人現在卻縮成一團,頭埋在大腿間,泣不成聲,
真是讓人著急啊。
慧心連忙差人去請皇帝。
沒多久,百里雷諾的身影出現在寢宮中。
「這是怎麼回事?」他大步走到床前,一堆宮人都跪下請安,唯有安曉曉和夏青仍在哭著。
百里雷諾緊緊擰著眉頭,沉聲道:「你們都出去吧!」
慧心等人趕緊上前扶著已經哭得幾近虛脫的夏青離開。
安曉曉仍然在哭,百里雷諾卻沒出聲勸她一句,只是坐在旁邊,出神地望著她顫抖而瘦弱的身影。
安曉曉哭到沒有力氣,終於將頭從腿間抬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一出聲,嗓音已經沙啞。
百里雷諾聽得心頭鈍痛,低聲道:「她下毒害你,朕怎能不重罰?」
「不過是下了點兒瀉藥,又吃不死人……」
「吃不死人——?那個丫鬟已經招認,那些瀉藥的分量極重,你若真的吃了下去,就算不死,也會讓你幾個月都下不了床。」
安曉曉怔了怔,隨後再度憤怒起來:「別說得好像是為了我。你這麼嚴酷,分明就是為了給謝家一個下馬威,趁此機會還可分化簡、謝兩家。」
她雖然內疚得心傷,但也不會看不出這麼簡單的道理。百里雷諾這一招一定會讓謝家以為是簡家不滿簡瑤池被人陷害,逼著他重罰謝昭儀的。而對簡家而言,謝家也從此成了不可信任的家族。
他出手真是又快又狠,心機之深,可怕至極!
百里雷諾這次並沒有被她的憤怒調動情緒,反而冷眼看著她,平靜道:「你說得都沒錯,只是……」他目中透出一抹犀利之色:「難道這不也是你想達到的目的嗎?」
他冷峻的面孔彷如嚴厲的判官,雙眼直射她的眼眸,似是看進了她的心底深處。
安曉曉內心痙攣般地抽搐了一下。
沒錯,她的計劃也是這樣,借著此事達到削弱簡家的目的。所以她才摔碎了茶盞,裝作中毒,又讓夏青去搜集證據。
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啊!所以,她才會這麼內疚難安。
安曉曉的淚腺如崩斷般,再次潰堤而下,哽咽著說:「我錯了!」
百里雷諾伸出手來,溫柔地撫摸著她的秀髮,柔聲安慰道:「別哭了!命令是朕下的,與你無關。」
他看得很清楚,安曉曉再聰慧也罷,卻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那顆良善之心。在宮裡,這樣的心腸,是會死的。
所以,就讓他這個殘忍的人做那些殘忍的事吧,他的手早已骯髒不堪,幸好還能用來守護她的純善!
安曉曉舉起手來,想要推開百里雷諾,手舉到中途,卻只能無力地放下。她抱著自己,再次無聲地啜泣起來。
……
安曉曉真的病倒了。
她哭了一夜,也燒了一夜。御醫院全體御醫會診,也沒法止住高燒。
百里雷諾大怒,提著劍就要斬殺御醫院首,宮裡無人敢攔。還是夏青擋到他面前,質問他是否要讓安曉曉身上再添一筆血債,他才放下手中的劍。
夏青此後再沒多說一句,只是默默地照顧安曉曉。
幸好,將近天明的時候,安曉曉退燒了。
她醒過來頭一件事,就是要去冷宮看望謝昭儀。
夏青攔著她,要她卧床休養。
可是,安曉曉卻已經下定決心。
夏青根本攔不住她,事實上,當她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的時候,很少有人能攔得住。
她身體仍然虛弱,便由宮轎抬著進了冷宮。
安曉曉還記得,上一次如同觀光一般逛過這個荒蕪的角落,當時冷宮裡除了每日打掃的太監宮女,再沒其他人。
如今,不過才搬進來一個謝昭儀,怎麼原本僻靜的環境里就添加了一份陰森的感覺呢?究其然,還是心境變了吧,所以看到的東西也變了。
安曉曉堅持要夏青等在門外,她自己一個人進了房間。
夏青無奈又疼惜地看著她倔強的背影。她知道,她不讓自己進去,是怕她看到裡面的一切后,也會被內疚擊倒,一生都留下陰影。
這就是她的好妹妹,總用她的方式擋在她這個做姐姐的面前,保護她。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的。
安曉曉站立在這個昏暗的房間里,借著窗欞傳來的日光,看清了裡面的人。
謝昭儀依舊穿著華麗的宮裝,一動不動地躺在床榻上。她的衣裙是燦爛的杏黃色,也是這個暗淡房間中唯一一抹亮色。
聽聞門口的動靜,謝昭儀緩緩轉過身來,等看到安曉曉后,她眸子猛地一縮,忽然爬起來,奮不顧身地向安曉曉撲過去。
安曉曉愣住了,獃獃地站在門口也不知道閃避。
可是,情勢急轉直下,謝昭儀才起了個身,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個滾身,腳上沉重的鐵鞋從杏黃色的裙底露了出來。
安曉曉捂住嘴,讓自己不至於驚恐地尖叫。那雙鞋就那樣牢牢套在謝昭儀的腳上,連接處處隱約可見燙得血肉模糊的景象。
謝昭儀不甘地捶著自己的腿,終於發現自己連站也站起來了,更勿論是傷害安曉曉。
她只能怨毒地看向她:「你來幹什麼?不是說你中毒深到快要死了?臨死前來看本宮笑話嗎?」
安曉曉此時還說不出話來,她只能無力地甩了甩頭。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執拗地想要過來看什麼。
或許,她就是想真切地感受一次皇權的可怕吧?
只有看到,才能狠狠地打醒自己,原來一切都是真實的。
她真的很可笑,仗著自己的聰明,仗著她天生的異能,把皇宮當成了一盤棋局遊戲。她作為執子下棋之人,本以為舉手無悔,可以隨便犧牲一些小卒子來達到目的。
可是,僅僅一次,百里雷諾就讓她看到了她的天真。
根本沒有遊戲!
就算她真的能看穿棋局,成為勝利者,她也逃脫不了成為儈子手的命運。
這就是皇權,踏著弱者的屍骨,坐在頂尖的寶座上。
原來,她要承擔的,是這樣的天命大任。非要這樣血淋淋地呈現在她眼前,她才能覺悟嗎?
「為什麼?」安曉曉嘴裡終於吐出了幾個字,她問坐在地上的謝昭儀:「我與你無冤無仇,我甚至沒跟你說過一句話,你為何要害我?」
謝昭儀笑了:「要怪就怪你是皇上最寵愛的女人!」她上一秒還在笑,下一秒卻又流下淚:「我進宮三年了,除了一個封號,什麼都沒有。皇上從來都沒有碰過我,甚至連看都不屑看我一眼……我只是想要他能真正地看看我啊!」
她忽又憤恨地怒吼起來,臉色扭曲:「為什麼你們都能得到皇上寵愛?我到底什麼不如你們?我要殺了你,我還要殺了簡瑤池、穆蘭溪,我要殺了你們所有人……」
她尖銳地叫喊起來,驚動了外面的人。
夏青第一個衝進房間,將安曉曉拉了出去。
臨走前,安曉曉最後再望了一眼。只見地上那個杏黃色的身影被幾個宮人按倒在地上,她華麗的衣裳也在拉扯中破爛了。
終於,覺悟了。
這個天降的大任,她真的,背不起。